我的美国父亲
初入夫家,第一次拜见公婆大人时,银发碧眼的公公微笑着对我说,中国有个城市叫做海宁,我的祖先就来自那里。
我的心立刻跟公公亲近起来,一声"dad"叫得自然多了。公公的姓Haining,是英文中罕见的姓氏,与海宁的拼音一模一样。不过,他的祖籍却是在英格兰,他的父亲一代移民来到美国。
结婚的头半年,我们小两口受公婆之邀与他们同住。第一个星期,公公天天回家吃晚饭,四人围桌而坐,其乐融融。第二个星期,晚饭时不见了公公的身影。我问起婆婆,她答,他通常是不回家吃晚饭的,因你这新媳妇,上周才破了例。
很快我就知道了做医生的公公是如何繁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日日西装革履,天天上班。公公的专长是老年医学,早年毕业于斯坦福医学院。在医生们都在诊室里等候病人的当今时代,他反其道行之,上门服务:到老人疗养院(Nursing Home)看病人。这一举动,二十五年来,造福了不知多少老人。他虽有自己的诊所,却常常奔波于西雅图地区的各老人疗养院.旅途与电话咨询,都是不计报酬的,偏偏这些都花费他大量的时间。日益老龄化的美国社会,对他这样的医生需求量愈来愈大,但肯于加入如此献身行列的年轻医生并不多,无怪乎公公年中无休,马不停蹄。
丈夫从不向我炫耀老爸的成就,我还是从别的医生口里听到老爸的名气。有好几次,我去就诊的医生看到我的英文姓氏,便问我是否Dr. Haining的亲戚,接着就向我称赞他是如何一位好医生,不仅医术精湛,而且对病人非常负责。一位医生甚至跟我感叹,天天与年老病患者打交道,需要怎样的心理承受力。还有一位我敬重的基督徒老医生,称Dr. Haining的工作为 "ministry",我觉得非常恰当。老爸的工作正是服务老人,他所耗费的心血与精力,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
老爸敬业至极,若是在中国,定会被评上全国劳模。就在半年前,老爸突然昏倒在地,被送到医院急诊室。原来是劳累过度加上脱水造成的.望着躺在病床上,吊着IV的老爸,我故意逗他开心地问,是不是觉得作为病人进医院很奇怪。他叹口气道,是啊,楼上还有位病人等着我去看呢。大约一个钟头后,老爸走出急诊室,又是一身西装革履的医生打扮了,只是脸色苍白得很。他对着等候在门口的家人,第一句话就是,我得去看看楼上的病人。这个老爸,他自己刚刚"死里复活"呢!
更叫我感叹的是,老爸貌似工作狂,其实很有家庭观念。我爱听丈夫津津乐道他的童年趣事,多有老爸的身影:童子军,棒球队,橄榄球队,足球队,露营野餐......令丈夫自豪的是,老爸不仅仅是这些社区活动的参与者,更是组织者,他曾以杰出的贡献荣获PTA 的Golden Acorn Award。还令丈夫自豪的一点,是老爸的慷慨。每逢轮到老爸率领小球队参赛的日子,赛毕,老爸都会宴请全体队员饱餐一顿冰淇凌,没有别的父亲会这么豪爽。我听了每每羡慕不已,我的童年记忆中几乎没有跟父亲同乐的画面,不知是因为我是个女孩,还是因为父亲一心扑在"党的事业"上,或许兼而有之。
如今当上了父亲的丈夫,一面努力平衡着家庭与事业的关系,一面敬佩着老爸当年那似乎无穷无尽的精力。
人们说当今美国社会中,二战前出生的银发族,对社会对家庭最有着强烈的责任感。我们的美国老爸无疑是个典型,在我的心目中,从外表到内心,老爸都具有十足的绅士风度。他与婆婆伉俪四十余年,育有五男一女.第二代"发扬光大",到目前为止共育有二十位第三代。儿孙们是老爸的骄傲,他有一条最爱的领带,上面绣有二十位孙子孙女的名字,并且还留有空位。其中两个最新名字,是我和丈夫贡献的。
老爸虽然每天忙忙碌碌,却总不错过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因他的工作时间很有弹性。常常是,庆生会的礼物都打开完后,他起身告辞;感恩节盛宴的前五分钟,他及时赶到;圣诞节晚餐过后,他帮忙洗了碗又出门去。
家庭聚会中总让我感动的一景,是老爸和儿女们的热烈交谈。两代人在一起,最尴尬的莫过于无话可说。我所知道的中国老人们,对着"代沟"望洋兴叹,却不肯或是无力去了解年轻一代。这个美国老爸却永远"新潮",儿女们热中的电脑、网络、电影、笑话等等话题,他讲起来不落人伍。我想,一方面,是他和儿女们的兴趣相投.早年的他,想当的是电机工程师,无奈当医生的父亲要他子承父业,他只好放弃了自己的志向.不过直到如今,他仍爱摆弄电器。家里的电视机、音响、VCR、DVD、TIVO等等一套系统,复杂得只有他一人知晓来龙去脉。他不仅对各钟电脑软件运用自如,还会组装硬件.儿女们因他的放任自由,没有一个从医的,倒出了四个工程师,个个痴迷电脑,就连文学专业出身的女儿都对电脑无师自通,真叫人感叹基因的力量。另一方面,老爸求知欲旺盛,有时竟象小学童一般,向我们卖弄新学到的东西。比如一次家庭聚会中,他突然问我们,谁知道cashew nuts(腰果)是怎么结果的。我们瞠目结舌之际,他拿出两页纸,说他吃着cashew nuts猛然想到这个问题,便上网查找资料,于是有了这两页的答案,他接着得意地讲解起来。
老爸对于第三代也很会"套近乎"。在不太忙的周末,他喜欢满载一车的孙子孙女,系着那条名字领带,在大西雅图地区"南征北战":动物园、水族馆、马戏团表演、火车展、溜冰场、电影院......他也乐成了老顽童。令人心疼的是,待孩子们坐下来吃晚饭时,他常累得睡着了。不过,打了个盹儿,他象重新充足了电似的,又精神抖擞地出门去看他的病人了。
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公公婆婆对我尤其关照,待我如女儿一般,我前后跟他们同住了将近一年。那时,在丈夫繁忙或是到外州的日子,我不大敢自己开车,又不好意思总麻烦体弱多病的婆婆,公公会自告奋勇做我的司机,载我去上课、工作面试。那份善解人意,温暖了我的心。我们结婚十年来,丈夫仍不忘献殷勤,爱说在日本遇见我是如何lucky,我也时常暗自庆幸地感谢上帝,碰上了好丈夫本就不易,还白捡了好公婆。谈恋爱时眼睛只有一个人,哪里会想到他身后的家庭。过了门的媳妇才知道,好公婆是多么教人对幸福婚姻充满信心。
要让老爸开心并不难。"海宁"家有个传统,就是老爸老妈每月为该月出生的家人开一次集体庆生会,或上馆子或买披萨来家中。大家吃得都很安心,我却是不安,很想回馈老人家。于是到了我的孩子们和丈夫的生日,我都下厨做一桌中餐宴请"海宁"全家.有时还张罗起集体庆生会、母亲节和父亲节的聚餐.年事已高的婆婆乐得少管事、移交"传统棒",喜欢家庭聚会的公公高兴得每请必到、兴致勃勃。我这中国儿媳还有一手"绝招"叫美国老爸欢喜。老爸爱好集邮,自从我过门后,他的收集更加丰富多彩起来,平添了我不断"进贡"的中国和日本邮票。几年前,中国和美国曾经联合发行一套鹤的邮票,我请国内的父母立即寄来中国的那套,老爸的集邮册于是拥有了中美合壁。
前两年,老爸临近七十大寿,我们儿女们在一起就爱议论老爸何时退休.如今他七旬已过,仍然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我们也就休了这个话题。我实在纳闷,老爸哪来的旺盛精力,每天乐此不疲地与老弱病残者打交道?老爸极少向我们谈起他的病人,有好几次例外,他提到一位一百零八岁的病人,是个农夫,一直在田间劳动到一百岁。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病人们,在别人眼里是风烛残年、夕阳西下,他看到的却是顽强的生命力。
亲爱的"海宁"老爸,多么希望你也长命百岁!届时我要送你一条写满"海宁"第四代名字的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