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3)
3、春风沉醉的晚上
三月初的北京春寒料峭。弟弟送我到机场,鬼九也来了,还有奚儿和她的父母姐姐。奚儿还是牛仔打扮,蓝裤子换成褚红色。邬娜没来,叫奚儿带了一包水果。
上午11时飞机起飞,波音747-400,乘客大多是日本游客,三月的北京没有毒日头没有沙尘暴。奚儿第一次出国,显得兴奋。
“龙哥,能看见夏威夷吗?”
她这样叫我,圆润的低嗓音。
“不能。明天从东京起飞后向北飞,大多时间在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不停东京停夏威夷就好了——最想到夏威夷玩。”
飞机起飞的一刻,奚儿张开嘴涨红了脸。
我忽然想起,那天到领事馆签证,排在我身前的女孩儿来自内蒙古包头,手里拿一份弗吉尼亚大学的录取通知。等候的时候她忐忑不安,语不成句。我暗暗替她担心,年轻人尤其是女孩,要想通过签证关口极不容易。果然她的材料送进去不到一分钟便被退出来,女孩儿眼泪刷地下来。
我看了看奚儿,笑着说:
“真是个孩子。”
“你说什么?”奚儿没有听清。
“我说你真是个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都23了。”
她的样子就是个20出头的小姑娘。
“你是怎么拿到签证的?”我问。
“买的。花了六万。你不相信吗?”
她狡狤地笑一笑。
“你讲讲我听。”
“现在不。到了纽约我会讲给你听。”
日本空姐来送点心和饮料。
“讲讲你自己吧,大作家!我想听你。”
“邬娜早对你讲过了。你读过我的什么书?”
“一本也没读过。《信息时代》是表姐刚给我的。书名不像小说,像科普读物。”
她的话令我沮丧,兴致勃勃的我像是被当头浇了一桶凉水。奚儿笑了,我才发现她眼睛下边有几粒雀斑。
“你不必懊恼——书我带了,打在行李里。”
电视上标出了飞机的位置,到了濑户内海。五年前第一次来日本,《郁达夫评传》被译成日文,我应大阪的一家出版社之邀到日本一游,去了东京、大阪、京都、四国、福冈,郁达夫去过的地方,差不多走到了。
“领我到东京玩玩好吗?下午三点到早上十点,”她掰着手指数数儿。“一共19个小时呀!”
“夜里也算么?”
“‘古人秉烛夜游,良有已也。’大作家,对吗?”
三个多小时到了东京,可是我和奚儿没出机场就走散了。在自动扶梯上,我的手提箱向后滚下,砸在一位小姐的迎面骨上!哎呀不好,日本小姐扶住她的玉腿,一双丹凤眼也便立了起来。
我一迭连声地道歉,扶小姐从人流中闪出,吓出了冷汗。这飞机的乘客大多是日本游客,小姐是独自一人。她卷起裤脚,小腿迎面骨上磕出一块红印。她气喋喋的,说话连珠炮一般,我一句听不懂。有机场员工领我们到办公室,找来一位翻译。进了屋我忽然想起奚儿,转身要出去,却被翻译一把拉住了:
“先生,不要着急!”我只好站下应付眼前的局面。小姐的话是这个意思:你要承担受伤的全部责任!看医生是要发生费用的!因为受伤许多天不能上班是有损失的!因为受伤要增加营养是要花钱的!她的表情也极刁蛮。翻译是个小伙子,态度一直温和,他的和言悦色同小姐的态度恰成对比。他要小姐打电话给保险公司,问问意外受伤有没有保险。小姐无奈只有打电话给她的保险公司,回答是肯定的,有。最后讨价还价,由翻译建议我拿出一百美元赔偿算是了结,足足闹腾了一个多小时。
等我走出机场,奚儿不知到哪里去了。空气很洁净,但是灰蒙蒙的天叫人不爽快。上次来也是这种感觉,日本叫人不喜欢,灰蒙蒙的洁净叫人不喜欢,就好像脚下这块土地不是地球而是月球或者火星。这儿气候比北京暖和,没到樱花季节。奚儿原说进城逛逛,看来逛不成了。
“全日空”饭店离开成田机场不远,乘巴士只有几分钟。进了饭店我打听有一个中国女孩住在哪间房间,boy说没有,只有两个中国人,都是男人。奚儿跑到哪儿去了?难道还在机场等我?我开了房间,放下手提包,又返回机场。机场没多少人了,高架桥下的一排排大柱拖着夕阳长长的影子。我楼上楼下跑了两回没有见到奚儿。糟了,把奚儿丢了!怎么向邬娜交待?看来是个野性的丫头,不是说“秉烛夜游”吗?早跑去东京了。
正好有一辆去东京的大巴,我跳上去。一个小时后到中央车站。我下了车,面对着一千万人口的大都市,茫茫人海,到哪儿找奚儿?天黑了,面前是水、草坪和树木,对面黑黝黝的一片是皇宫,背后的高楼和灯火通明的街区是银座。1913年郁达夫初到日本,也是独自一人,他的成名作“沉沦”和“银灰色的死”是在日本写就的,他将日本描写得十分美,仅次于他的家乡浙江富阳。但是无论写东京、大阪、京都还是名古屋,都没有今天大都市的感觉,“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80年前的日本都市,那面貌如同小镇一般。
银座是短短的一条街,如今它的繁华和气派远不如王府井。我站在八佰半公司的橱窗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本来有个妞儿为伴,走丢了,了无情趣。日本人穿着整洁,神情安祥。今天礼拜六,四周的写字楼大半亮着灯光,想来仍有许多工作狂在里面。年轻的相携相拥的情侣使我想到肥皂剧“东京爱情故事”,刚才受伤的小姐也像故事里的人物,真让我吃苦头。我饿了,在露天的比萨饼店坐下,要了一客饼,一瓶啤酒。我在“全日空”饭店换的日元,换了100美元,买巴士票和吃点东西。东京的物价贵得可以。
“是你吗?”
谁在说话?是那个刚听熟的低嗓音。抬头一看,奚儿站在面前,一口啤酒呛在喉头,全喷在餐桌上。奚儿穿牛仔装背牛仔背包,像个日本女学生,低头眯着眼睛看我。她是近视眼。
“你跑哪儿去了?”
“嘻,我去上野公园了。”
上野离开这里有七、八站地,达夫先生曾在上野的不忍池边住过。
“好啊,也不等我,自己跑了。你胆子不小!”
“我等了你半天呢——你跑到哪儿去了?”
“你快坐下。还没吃饭吧,来个比萨怎么样?”
我去给她买比萨饼和可乐,奚儿吃得狠。她的眼睛不算小,因为近视,喜欢眯眯眼,把眼睛显小了。我说那个日本妞,说得她直乐;她说到上野公园没看到什么,只有成群的乌鸦。她吃完用手抹抹嘴:
“我们去哪儿?”
“这么晚还想上哪儿?回机场,明天还要飞呢。”
我们去找开往成田机场的巴士,在中心车站转悠了一阵,找到上车的地点,末班车早走了。
“不走了,上新宿好吗?”奚儿有劲儿。“看看日本人的夜生活。”
新宿和银座是两大商业中心,九点半了,新宿的百货公司也该打烊了。
“去吧去吧,”奚儿拉住我。“地铁不是通宵的吗?”
我们乘日比古线,不一会儿到了新宿。新宿的灯火仍是明亮,可是商店大多关门,西武百货也关门了,开着门的是餐馆和咖啡屋,还有赌场。赌场灯光刺眼,一排排老虎机前坐满人。
“去咖啡屋坐,我的日元够买两杯咖啡。”我说。
“没意思!咱们去赌,赌场肯定收美元。”
奚儿说完向赌场走去,一股说一不二的劲头。
日本的赌场很奇怪,只有吃角子老虎一种玩法。找到两张空椅子,她把一张50美元的票子送进老虎机,哗啦啦出来一堆角子。
“你玩过?”我惊诧她的动作。
“没。我刚看会的。”她指着旁边的日本人。
我看着她在叮玲玲哗啦啦的声音里把50美元输光。她又拿出50美元,这一回玩得久一些,还是输光了。她摸摸男孩式的短发,说道:
“走吧,我的运气不在这儿。”
“在哪儿?”
“在拉斯维加斯呀!”
走出赌场,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了,灯光也暗下来。奚儿挽着我的手臂,她有点累了。我俩漫无目的地走着。
“你不想睡觉吗?现在12点多了。这附近有旅馆——那儿就是。”
“这样的酒店多少钱?”
“七八千日元。”
“算了!龙哥,我们在外面呆一夜吧,挺浪漫的。”
旁边的房子里传来哄笑声。这是一条幽暗的小街,一家一家铺面,挂着灯笼,掩着门。一个穿银色和服着浓妆的小女人走出来,送一个男人上汽车。那男人醉了,摇摇晃晃向驾驶座上爬。那女子一边搀着男人,一边接手机。我想这是妓女在送客了。再看一边的铺面,分明挂了一排脂粉堆砌的女人照片,写着女人的艺名。
“这是什么地方?”奚儿见醉熏熏的男人有点怕,那男人的汽车唰地从我们面前掠过。
“红灯区。”
娇小的穿和服的风尘女人看了我们一眼,打着手机往回走。她要等电话中的嫖客,真是应接不暇。和服上的亮片在暗淡的街灯下闪烁。当年达夫先生在日本,他的生活和文学中有许多这样的女人,把她们写得很美。小街幽暗的街灯和隐隐的月光,是达夫小说里经常的场景。
“你想什么呢?”奚儿说。
“我知道为什么是‘银灰色的死’。”
“你说什么?死?”
“郁达夫有一篇小说叫‘银灰色的死’。”
“郁达夫?别在这儿受刺激了!”
转出小街,在一处树荫下找到一张长椅。头顶上是飒飒风,风来自东京湾来自太平洋。风带来潮气也带来淡淡花香——现在是二月,什么花会开?奚儿抱住我,她因为冷而发抖。我脱下夹克衫盖在她身上。中国人穿洋渡海,目的是去淘金,我身边这女孩也是如此。
“我还没问你:到纽约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稍稍扬起头。
“你是花钱买懵懂吗?你打算呆多久?”
“签证是两个月,再多呆就要变身份,是吧?”
“变不了身份,就黑下来。你想黑下来吗?有落脚的地方?”
“有。有个女孩来接我,她去美国三年了。”她侧转面庞,看着我,眸子里闪着光。“龙哥,听说有个漂亮女孩,对吗?”
“没你漂亮。”
“骗谁呀!龙哥,说真的:你们是破镜重圆,对吗?”
“都是邬娜说的吧?她还说什么?”
“说是你的初恋女友。”
天上是弯弯的月亮,马路对面走过一个穿风衣的日本人,直向我们看。
“睡一会儿吧。”我说。
“嘻嘻,刚才开房间好了。”奚儿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脸。“晚安!”
一会儿她依着我睡着了。
我们乘清晨的巴士回到“全日空”饭店。奚儿开了房间可是没时间睡了。奚儿在我怀里睡了一觉,我一点儿没睡。我们进了各自的房间,我泡进澡盆放松了半个小时。上飞机我就睡了,一直睡到吃饭时间,奚儿把我推醒。我们吃和餐,天芙罗、生鱼片和紫菜饭团。外面已是黑夜,不知是在白令海峡还是在阿拉斯加,总之离北极不远。
“龙哥,要是入不了关,怎么办?我怕签证是假的——我买的签证,没准儿是假的啊!”
她的话吓了我一跳。她说着从腰袋里拿出护照,是公务护照。看不出签证是真是假,只能故作镇定。
“别看了,看也没用!假的也能混过去。”
“可不是!就像‘金色探险号’,直闯纽约大门!”
“你知道‘金色探险号’?你是偷渡客吗?”
“也许呢。”
几年前著名的“金色探险号”绕着地球走过无数苦难后,终于开进纽约皇后区的海滩,要不是不慎搁浅,船上的三百号人蛇将全部逃进纽约茫茫的夜色中。这一事件使美国社会震动,也使美国政府警醒。万一出事儿怎么办?她要等下一班飞机返回中国吗?这样还算好的,如果因为假签证被警察抓起来,麻烦就大了。
这以后奚儿居然睡着了,我也在迷迷糊糊中度过了几个小时。天亮了,人们开始说话、走动,机舱里一阵纷乱。电视屏幕上,我们的“金色探险号”这会儿飞过芝加哥飞过底特律飞向纽约。空姐在分发入境登记卡。上午九点到达,北京纽约时差12小时,手表不用拨。奚儿睡眼惺松的样子,她指着窗外喊:
“我看见大西洋了!”
是大西洋!狭长的一块陆地肯定是长岛了。阳光明媚,岸边是一条条白色的浪花。
纽约有好几个机场,这个最大的机场叫JFK,以被刺杀的总统肯尼迪名之。下飞机走过伸缩通道走进卫星厅,奚儿紧紧靠着我。穿过长长的自动人行道,走到验关的地方。奚儿叫我在前面,她挺沉得住气。验关的是个大个子黑人警察,看了我的护照和签证,却不放我出关。我的英语很糟,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我回头叫奚儿上前。她的英语还行,扬起头听黑人讲话,点点头告诉我:只有签证不行,还要出示学校的邀请函。邀请函是Columbia大学的,放在行李箱里托运,我出不了关,怎么能拿到行李箱呢?我头上冒了汗,心想你不抓“非法签证”,却把我这个“合法签证”逮住了。大个子警察嘴里嘟嘟囔囔,把我拨拉到一边,叫后面的人。奚儿连忙把她的护照递上,大个子警察扫了一眼便乓地敲上了戳子,奚儿回头一笑,跑过了关。这丫头钻了空子,我怎么办?
“奚儿,快!快去取我的箱子!”
我掏出一串钥匙甩过去,吓了大个子警察一跳,奚儿拾起钥匙跑了。一会儿这架飞机的客人走完,大个子并不理我,锁上门自管走去。工作人员一个个锁上门走了。我只好站着等,身上汗津津的,生怕那份邀请函丢在大洋彼岸的北京,那样的话,乘下一班飞机返回的不是奚儿而是我了!20分钟奚儿回来了,歪歪扭扭的,拖着她的箱子和我的箱子。
“龙哥,找不到!”
我的汗淌到下巴颏儿。我隔着栅栏叫她重新打开箱子,指挥她翻这边翻那边,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一张粉红色的打字表格!奚儿高兴地蹦起来撞在铁栅栏上,摔了个仰面朝天,把警察逗乐了。
走过栅栏我找一辆推车装上行李,奚儿也是大汗淋漓:
“龙哥,我的签证说不定真是假的!”
“你小点声啊。”
“他们听不懂,”奚儿吐一下舌头,放低声。“龙哥,我的签证真是假的!”
不管是真是假,我们平安到达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