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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33)

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33)

博客

三十三 清华园

1964年8月的一天,我在沈阳接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中午我们在少帅府的地下室吃饭,那里是作协的食堂。大家为我鼓掌庆祝,许师傅特别为我做东北烧茄子。十年前许师傅是“东北王”高岗的厨师,有几样绝活儿。

我的大学生活开始了。

八月底,我到清华报到,住进二号楼。我遇到的第一个室友叫那向谦,毕业于北京男八中,有点儿故作深沉;又有天津来的焦毅强,人称“胖子”,南开中学的,画画很棒;山东的沈荣勤,青岛一中的,特别机灵;河南的刘继武,全班最早的学生党员;福建的林祥行,来自农村,他光着脚走进清华园,没有鞋穿。他享受全额助学金,被褥衣服也由学校补助。从南方到北方,要做棉衣棉裤,可是发下的布票和钱有限,憨厚的林祥行苦笑着说:

“只好做一条棉裤衩了。”

土建系由建筑系和土木系合并而来,有两位系主任,梁思成和陶葆楷,两位鼎鼎大名的教授。通过美术考试,我上了建筑学专业。建筑系馆是1911年清华建校初期的第一批校舍,坡顶带老虎窗的都铎式建筑,大门上的额方由那桐题写“清华学堂”四字,他是清末处理庚款的总理衙门大臣。古朴的建筑系馆充满艺术色彩,走廊上是华宜玉先生的水彩画展,画的是青岛和大连的西式建筑;美术教室和教研室挂着学生的习作和堆着石膏头像。我的建零班的教室,在建筑系馆北侧“同方部”,这是一幢老房子,建零班教室加雕塑教室,几百平方米吧。建校之初,这里是清华小礼堂,梅贻奇校长每年在这里与新生见面。1914年梁启超先生在这里讲演,他以《易经》中“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勉励青年,“厚德载物”成为清华校训。

这一年梁思成先生63岁。林徽茵先生英年早逝,梁先生再婚的妻子是系资料室资料员林洙。梁先生脊椎有问题,一直戴金属支架。他挂名的课程只有一门——建筑概论,面向一年级新生的课程,新学期开学,梁先生上第一堂课,天南地北聊一通,以后的课程交给讲师和助教去了。

建筑系第二号权威是吴良墉先生,江苏无锡人。梁先生矮而瘦,吴先生矮而胖,两位先生坚持自己的学术观点,反对破坏古建筑,反对拆除北京古城墙。梁先生和同为清华建筑系教授的陈占祥教授提出:保留城墙,清理护城河,引永定河水;城墙顶部辟为空中花园,十几座城门楼改造成文化馆、图书馆;在京西五棵松一带另建新城作为行政中心,南起丰台,北至圆明园福海,形成一条新的南北中轴线。为此,林徽音直闯市长彭真办公室。彭真拿出毛泽东的批示:“城墙是封建象征,是皇帝挡农民的。”梁先生只有大哭一场。梁先生和吴先生是始终如一的,他们的内心深处埋藏着不屈的精神。而水利系的张光斗先生,他本来是反对修建三峡大坝的,周恩来找他谈一次话,180度大转弯,成了三峡工程最积极的鼓吹者。90年代吴先生联名建筑界专家上书反对国家大剧院方案。当我走进建成后的大剧院,看到这个与实用性完全脱离的大而无当的结构形式,更加赞成吴良墉先生的观点。

文革之前的清华园是读书的好地方。美丽的大礼堂南草坪和周边的西洋建筑群,小巧有致的工字厅,碧绿的池塘和小山上的“闻亭”,幽静的图书馆和“断碑”,荒凉的荷塘和土山……西大操场是我最熟悉的运动场,旁边的体育馆用“庚款”修建,50年代初,这里有北京唯一的室内游泳馆,毛泽东冬天到这里游泳。

我是最亲近校园的学生,因为我学建筑,又是学校足球队的队员。建筑系学生在校园写生,是清华园的一道风景线。我们班的女生是那样漂亮,被称作“五朵金花”;她们的名字是那样动人,曹达,高凯渝,金昭美,黄豪……大家坐在春日的阳光下,草地上,引来多少羡慕的目光!每天下课后,我要到西大操场报到。我是先农坛体校足球班科班出身,加入清华足球队乃是必然。贺龙元帅的儿子贺鹏飞也是一年级新生,他身材魁梧,对足球十分着迷,最想加入足球队,可是足球队不要他。于是贺鹏飞每天站在球门后边捡球。其实他比我高两届,毕业于男四中,第一年没有考上清华,北工大录取他,他不去。第二年还是没有考上清华,到清华附中再读高三。第三年终于考取,可见他的执着。这事情说明,文革以前即是元帅的儿子,也不能走后门上清华。

上大学的第一年,我参加了全国足球乙级联赛,第一场比赛在官园体育场,对阵北京电车公司队。今天,金志扬指导的北京工业大学队参加甲B联赛,不就是当年的乙级联赛吗?40多年前清华足球队就这样做了。几乎每天见得到马约翰先生站在西大操场前面,穿一套19世纪运动装,鹤发童颜,风度翩翩。

但是,清华园不是世外桃源,60年代严酷的政治形势使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政治思想教育成为热点。政治思想教育集中在两方面:学生参加“四清”运动和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

学校实行政治辅导员制度,即在一年级的班级中,除了设班主任,还要设一名政治辅导员。政治辅导员由青年教师或者高年级党员学生担任,胡锦涛即为文艺社团的学生政治辅导员。建零班的辅导员金丽华是一位年轻女教师,戴金丝眼镜,皮肤白皙,文质彬彬。金先生(在清华,年轻女教师亦称“先生”)的工作方法是同学生单独谈话,轻声慢语,循循善诱。她是这方面的专家。她对我说,小胡,你要把争取入团的过程变成锤炼自己的过程,家庭不能选择,革命道路可以选择。她叫我写“交心材料”,清理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思想。

我的“交心材料”一写就是上万字,我的写作才能在宗教式的“忏悔录”中得以发挥。金先生喜笑颜开:小胡,写得太好了!你想当作家,又想当工程师,这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作怪呀!你看了资本主义的画报就羡慕,就想入非非。这很好,敢于揭开真实的“我”才能进步。你还要深挖,把灵魂深处的肮脏东西全部挖出来!

1965年的春天,母亲到乡下参加“四清”,从那里给我写来一封信,信中附一张照片。母亲心情很好,她在信中说,照片是在县城里拍的,像一个劳动妇女的样子。我把信和照片给金先生看,照片拍得多么好啊,尽管母亲犯了错误,她的本质是善良的,她在自觉地改造思想,她是对党和社会主义事业有用的人。

 

母亲49岁,摄于1965年。(本章提到清华政治

辅导员批判的即为这张照片。)

 

金先生听完我的话,语重心长地说道:

“年轻人看问题容易只看表面啊!‘劳动妇女’是表面现象,资产阶级右派才是本质。她不是在改造自己,而是在伪装自己呀!”金先生的表情刹时严峻了。“小胡,你为什么不能摆脱她的影响呀?你们之间有母子亲情,在阶级社会里,阶级情是高于一切的。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你要有勇气,你要敢于革命!你要彻底和你的右派母亲划清界限!”

我一时愕然。金先生有着柔弱的身躯,白晳的皮肤,戴一副眼镜,而她的话是何等严厉啊!

以后几天我越想越不是滋味,一把火烧了“交心材料”。我真的恨她!寒假以前我搬到体育代表队住,申请入团的事由足球队的团支部受理,再不接受金先生的谈话了。金先生是60年代高等学校培养出来的政治工作专家,很有典型性。

文革初期金先生被整得很惨,我在西大操场前看到她戴着高帽子游街,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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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胡小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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