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唯一的儿子去世了
今天邮箱里有一封信,是老同事美智子寄来的,摸着硬硬的,像是卡片。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张卡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Celebrating a Life (生命颂),心沉了一下,希望她先生拉瑞健在。
反转来,卡片上写道:我的儿子大卫2021年3月31日离开我们,踏上了永恒之旅。大卫从1960年2月14日至2021年3月31日寄宿在我们的星球。
大卫亲爱的朋友们:大卫爱过你们,以跟你们为友快乐而骄傲。谢谢你们热情慷慨地接受了他。为了永久感谢大卫做过我的儿子,我用一首诗纪念他。
我亲爱的大卫
你象星星一样来到我们身边/时间流逝聚起了黑暗,而你却愈发明亮/抚慰着我们/你的手爱抚着樱花。
你想知道你的日语名字Harumi 是什么意思/哦,“公正与美丽”,你母亲的心愿/就像随着季节变化的河流与丘陵/你笑了/生动的眼睛令人着迷。
一只鸽子休憩在你眼皮上/大卫我亲爱的孩子/我祈祷温柔的沉睡拥抱你/“追梦去吧”/起点和终点同一的地方/记忆里。
你伤心的妈妈写于2021年4月14日
一树盛开的花,生机盎然。美智子唯一的儿子,匆匆离开了百花争妍的春天。
美智子跟我相识三十多年,同事十多年,离上次见到她,八九年过去了。
想到她,还是八九十年代初见的样子,留着齐齐的短发,戴着眼镜,不修边幅。经常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和牛仔裤,背着一个半月形的牛仔式旧皮包,长长的皮流苏在行走中飘动。见到她,往往是在校园里,大树下,花丛中,木椅或石头上,双指夹着烟,看竖版的日文书。声音轻柔,条理清楚,斯坦福大学的比较文学博士,富有内涵和修养的学者。
有一天,因为一名白人同事用了一个贬低亚裔的词语,美智子发怒了。她到我办公室来,滔滔不绝跟我讲起了六十年代争取民权的运动,她曾经热情忘我地投入其中,对于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深恶痛绝。她的正义感,还有她的理想主义,打动了我。
理解、友谊是丁丁点点积攒起来的,渐渐地,语言变得不重要,因为懂了彼此。九十年代末,她退休了,舍不得她离开,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她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人设计修整了她的大花园。有了花园和书,生活几近完美。那时候,她先生拉瑞,工程师,小她十岁,仍在电脑业工作,她基本是在花园里,由书和两条白色的北海道犬伴随着她,度过一个个安静满足的日子。
一年有两个月,她要回日本。在东京成田机场下飞机,再坐四五个小时的火车,在一个小村下车,去探望老母亲。母亲100岁了,独自居住,生活自理。平时,美智子的妹妹每一两个星期,从东京坐火车去探望一次。美智子说:我75岁了,长途旅行越来越累,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跑得动。
后来她不提母亲了,估计老人走了。我跟她,是有距离的朋友,她说我听,我说她听。不说的,不打听。
我们时而一起去吃午饭,每年寒假,去她家聚一次。她的客厅,冬日的阳光长驱直入,半个屋子在温暖的阳光里,沙发边的茶几上,盛开的白色蝴蝶兰压弯了花枝。
拉瑞终于退休了。去她家,常跟风趣和善的拉瑞聊天。他忙着健身,精神焕发,显得年轻。
美智子难得提起大卫,她唯一的儿子,跟前夫生的。前夫,从未提过。大卫住得离她不远,好像在做建筑业,那时四十上下了,单身未婚。美智子说:大卫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一直在追梦。
大约八九年以前,拉瑞厌倦了退休生活,重新出山,公司在亚利桑那州。他俩迅速地卖了加州的房,搬去亚利桑那了。跟美智子的联系不很频繁,打打电话,写写信(用纸笔写的信,她不喜欢电子邮件)。今天,我找出了以黑色、灰色、白色为主调的日式山水画卡片,写下苍白无力的寥寥几字,告诉她,我很想她,她的诗深深触动了我。
85岁那年,她还兴奋地告诉我,在学跳桑巴舞。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她母亲活到一百多岁,她一定有长寿基因。
最近一次通电话,是在几个月前,今年她90岁了。前两年中过一次风,当时左边不能动了,只能坐轮椅。中风后两年来,一直在做康复治疗,效果不大,但是她很乐观:我的右手可以动,许多事,我自己还能做,我不想太麻烦拉瑞。谢天谢地,我的头脑仍旧好使。
我读着美智子的诗。一位风烛残年的母亲,坐在轮椅里,用尚能活动的右手,为爱子写诗,感谢他曾经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儿子,她心中闪烁的星星,未来的路上,因为有他,就有了光明和企盼。星星消失了,她孤独地坐在黑暗里。
可是,我并不十分担心她,为了她“寄宿星球”这个词语。在黑暗中,她保持着惊人的理性,理性拥抱着勇敢的美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