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裔右转是自由派司法改革的错？

最近，媒体都在报道亚裔近年的政治右转，说以前是民主党基本盘的亚裔，现在已经出现比较分裂的趋势。

CNN的报道是，根据CNN的选举投票民调，亚裔美国选民2018年是77%支持民主党，23%支持共和党。而到2022年，对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支持率分别为58%和40%。《纽约时报》的选举投票民数据则如下图所示，蓝色代表民主党获得的投票，红色为共和党的。其中除了2022年是众议院投票外，都是总统选举的投票数据。

根据CNN和《纽约时报》等媒体采访，亚裔右转的主要原因就是犯罪率和教育，而右转的选民认为民主党在这两方面都有责任。而有中文自媒体甚至说“主要原因是民主党在纵容犯罪方面以及变相仇恨亚裔，导致针对亚裔仇恨犯罪的加剧。”

但是，真的是这么一回事吗？

民主党在纵容犯罪吗？

稍稍了解政治真相的人都知道，在政治观点上有太多迷思。所谓民主党在纵容犯罪就是其中之一。

很多事情，必须依靠历史的长镜头来帮助我们了解真相。下面两个历史数据的图表也许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

美国司法统计局公布的1960年至2014年财产罪犯罪率（每10万人中发生的数量）的变化。最上面的深蓝线是下面三个分项的总和。三个分项从高到低分别为盗窃、抢劫和机动车盗窃

美国司法统计局公布的1900年至2002年谋杀率（每10万人中发生的谋杀数）的变化

上述历史数据反映的基本情况是，从1900年至今，美国历史上犯罪率主要出现了两个高峰。第一个高峰我们已经知道是禁酒令造成的。

美国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本来是一个犯罪率较低的时期。当时，根据对监狱和济贫院的采访，酒精被认为是犯罪、贫困和一系列社会问题的主要原因。于是陆续有了一些地方性的禁酒。全国性禁酒发生于1920年至1933年。没想到，禁酒后不仅酒精带来的问题依然存在，各种酒的走私活动还带来了额外的犯罪。直到1933年废除了禁酒令，才使犯罪率越过高峰，开始稳步下降。

第二个高峰的原因至今学界还没有达成广泛的共识，无论是出现高犯罪率的原因，还是造成犯罪率下降的原因。这一点本文后面还会详细谈。

我想问的是，谁能够从上面的两个图表中看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在治理犯罪方面更有成效？

比如我们具体看一看，1961到1977年，犯罪率直线上升。这期间，前8年民主党执政（肯尼迪和约翰逊），后5年共和党执政（尼克松）；里根任期的8年中，犯罪率先下降，再上升，降幅升幅大致等同；随后的几十年中犯罪率稳步下降，而这期间却是共和党和民主党连续几届交替执政（老布什，克林顿，小布什和奥巴马）。

这两张图表似乎在告诉我们，犯罪率背后有一个普遍而且长久的推力。如果两党的政策会造成一些区别的话，其区别不足以克服这个普遍而且长久的推力。

而且我们现在知道，2020年，一个巨大的推力致使连续下降30年的犯罪率又开始回升。而就是在这个巨大推力的大背景下，发生了去年6月旧金山地方检察官博彻思（Chesa Boudin）被罢免的选举结果。有没有可能博彻思是做了替罪羊？

根据美国进步中心（Center for American Progress）2022年10月发表的一项有关进步派司法改革对犯罪率影响的详尽研究，还真是这么回事。

研究发现，当谋杀率在2020年和2021年普遍增加时，进步检察官城市的增幅略低于传统检察官城市。另外，从2018年到2021年，拥有进步检察官的城市和拥有传统检察官的城市抢劫案的下降幅度大致相同，分别为5%和8%。两种城市的盗窃趋势看起来也差不多。

美国犯罪率总体趋势的一个小细节是，2014年开始，暴力犯罪的人均率下降趋势出现逆转，凶杀案和所有暴力犯罪案件在2016年都出现了小幅回升。而美国进步中心的这个研究显示，2015年到2019年期间，进步检察官城市的谋杀率上升了56%，而传统检察官的城市该数据为68%，处于两者之间的检察官城市则为62%。另外，在拥有传统和温和检察官的城市中，谋杀案的绝对数量比那些拥有进步运动的城市增加得更多。

该研究作者之一，多伦多大学的常驻研究员托德·福格森（Todd Foglesong）说：“我们非常努力地去寻找检察官对改革的承诺与犯罪率（升高）之间的关联，但我们发现没有这样的关系。我认为特别强调这一点非常重要。”

公平地说，进步的检察官的所作所为是否达到了他们预定的目的，还没有确切答案。但要说他们的策略造成犯罪率上升绝对是没有数据支持的。相反，现在有限的数据都在指向相反的方向。

Walgreens的首席财务官罕见地公开承认错误

2021、2022年是加州“零元购”如雷贯耳的年份。（所谓零元购，是指那些在商店的偷盗和抢劫行为——不付钱（零元）就获得了商品（购），其实是对轻罪限额政策和非裔等少数族裔的变相污名化。）中文自媒体也说“纽约和加州的治安都令人揪心，‘零元购’遍地”。

是的，我们都看见过加州商店光天化日下被抢劫的视频。最近纽约市一家中国餐馆也发生了被打砸抢的事情。但要说“零元购”遍地，则不符合事实。

今年年头上，美国连锁便利店Walgreens的首席财务官詹姆斯·基欧（James Kehoe）在与投资者的财报电话会议上承认，该公司将“有组织的”入店行窃列为2021年10月关闭旧金山五家门店的理由，可能是夸大了盗窃对其业务的影响。他还说，该公司现在更多地依赖执法部门，而不是“基本上无效”的私人安保公司来应对盗窃行为：“实际上，我们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很满意。”

Walgreens于2021年10月以入店行窃为原因宣布关闭旧金山的五家门店，引起了全国的关注，尽管旧金山警察局关于入店行窃的数据不支持Walgreens对商店关闭的解释。2021年6月一段视频显示有人骑着自行车从旧金山Walgreens店行窃，并提着一个装满被盗商品的垃圾袋，从一名电视新闻记者和保安身边经过。人是感性动物，该视频吸引了数百万的观看次数，对人们的感知有极大影响。

基欧说：“也许我们去年哭得太过分了。”他表示该公司“可能”在安全措施上花费过多，并且可能错误地描述了其商店中发生的盗窃事件的数量。

零售业专家表示，基欧这样说是一次了不起的对真相的澄清。但是，这个新闻所获得的关注不能与一个视频所产生的影响相比，也无法达到纠正人们认知的作用。另外，对有些事情来说，这个澄清可能太迟了。根据《纽约时报》报道，在旧金山，有人认为，Walgreens事件促成了去年6月对博彻思的罢免。

事实是，根据《大西洋月刊》的报道，自博彻思上任后，报告的暴力犯罪率总体上有所下降，强奸和袭击事件的数量远低于疫情前的水平。但据警察局称，针对该市亚裔居民的仇恨犯罪激增。

博彻思称，对他的罢免是由金钱和个人愤怒驱使的，与犯罪率无关。他说：“如果罢免是关于犯罪率，那么萨克拉门托（Sacramento）的检察官会被罢免，阿拉米达（Alameda）郡的检察官会被罢免，加州和全国许多保守、传统、严厉打击犯罪的司法管辖区的检察官都会被罢免，因为那里的犯罪率飙升。”他还说，“我们正在经历数据向我们展示的内容与人们的感受之间的某种脱节”。

此话怎讲？

民主党和共和党究竟谁更擅长安全治理？

根据《大西洋月刊》等多家媒体报道，美国人对治安的认知的确存在与实际情况脱节的情况。调查显示，绝大多数美国人认为犯罪率在年复一年地增加，不管这是否属实。事实上，随着1990年代以来暴力犯罪的发生率下降，认为犯罪率越来越高以及国家越来越不安全的观点变得更加普遍。

认知的脱节也包括不能正确判断两党不同的政策在治安上的效果。当然，这也与共和党善于利用这个话题制造恐惧有关。

美国著名智库“第三条道路”（Third Way）专门针对美国红州和兰州的治安做了研究，于去年3月和今年1月分别发表了两个报告。我曾在《红州惊人的犯罪率：三份报告揭示对美国治安的最大误解》一文中比较详细地介绍过，这里就简单重复一下两个报告的总结：

根据2000年到2020年的数据：

• 投票给川普的25个州每年的谋杀率都超过了投票给拜登的25个州的谋杀率。

• 21年中红蓝州人均谋杀案的差距从9%稳步扩大至43%。

• 看21年总和，红州人均谋杀率比蓝州高23%。

根据2020年的数据：

• 红州无论是犯罪实际数字还是犯罪率增长都超过蓝州。

• 2020年投票给川普的州的人均谋杀率比投票给拜登的州高40%。

• 谋杀率最高的五个州都是投票川普的州，其谋杀率比纽约高至少240%，比加利福尼亚高至少150%。

• 2020年，几乎所有地方的谋杀率都在上升，但投票川普的州比投票拜登的州增加得更多。

• 无论是谋杀案最高还是谋杀案增幅最高的十个州，基本上都是由农村地区组成的州，加利福尼亚州、纽约州和伊利诺伊州均不在前十名之列。

上图中红线为投票川普的州的谋杀率，蓝线为投票拜登的州的谋杀率。如图中所示，本世纪以来，投票川普的州的谋杀率每年都超过投票拜登的州的谋杀率，而且这个差距呈扩大趋势。也就是说，疫情之后，红州谋杀率的上升程度比蓝州大。

如果把人口相当的城市做比较，也是共和党人担任市长的城市比民主党任市长的城市犯罪率更高。比如佛州人口最多的城市杰克逊维尔（Jacksonville）与旧金山人口相当，前者市长为共和党人，后者为民主党。杰克逊维尔在2020年发生的谋杀案比旧金山多128起。同样原则，旧金山还可以与现任议长凯文·麦卡锡（Kevin McCarthy）所在的贝克斯菲尔德（Bakersfield）相比：2020年旧金山的谋杀率只有贝克斯菲尔德的一半。贝克斯菲尔德也是一个由共和党人担任市长的城市，而且以压倒性优势投票支持川普。

就是说，如果苹果与苹果比，橙子与橙子比的话，同样是城市，共和党市长所在城市的谋杀率更高。然而，“第三条道路”的报告指出：只有民主党任市长的纽约、芝加哥、旧金山等大城市才被描述为“犯罪失控”。难怪“第三条道路”其中一个报告如此结论：

无论从什么渠道获取新闻，你都会认为谋杀案的增加是一个主要在自由主义城市发现的现象。但数据给出了一个不同的故事：谋杀案的增加不是自由派城市的问题，而是一个全国性的问题。

事实上，在红州、投票川普的州，谋杀率更高，而这些州甚至从未谈过任何取消警察经费等想法。

从数据中得出的一个更准确的结论是，共和党人在将高谋杀率归咎于他人方面做得很成功，但在真正减少高谋杀率上却做得更差。

回到本文开头说的中文自媒体说民主党纵容犯罪导致针对亚裔仇恨犯罪的加剧，分明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是的，共和党在甩锅方面做得很成功。那些中文自媒体无非就是共和党甩锅的帮凶。

治安是有问题，但甩锅民主党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美国的治安有没有问题？当然有！但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首先是正确认识问题，而不是甩锅。

犯罪率在长达30年的稳步下降后，忽然出现上升，而且这下降和上升都是全国性的，跨越不同执政党，肯定背后有一个普遍原因。那就应该抛开政见，寻找出普适的原因。其实，学界一直在试图找出连续30年犯罪率下降的原因，这方面研究不少。

2015年，美国纽约大学的布伦南司法正义中心（Brennan Center for Justice）发表了一个综合报告，试图全面衡量每一个被视为对减轻犯罪有效果的因素。但我认为该报告与其说是给出答案，倒不如说是提出更多质疑。让我们来看看该研究最主要的两个综合报告图表。

上图为1990 - 1999期间数据的分析。造成犯罪率下降的因素分别为：增加监禁(0-7%)；增加警力(0-10%)；人口老龄化 (0-5%)；收入增长 (5-10%)；酒精消费减少 (5-10%)；失业率 (0-5%)；消费者信心，通货膨胀（有些影响）；可卡因使用量减少，堕胎合法化，汽油中铅含量减少（可能有一些影响）；其他因素。

上图为2000 - 2013期间数据的分析：增加监禁（0-1%）；收入增长 (5-10%)；酒精消费减少 (5-10%)；引入CompStat（有些影响）；消费者信心，通货膨胀（有些影响）；其他因素。

有没有发现，两张图都是“其他因素”占比最大，而且分别为1/3和2/3？就是说，或者我们还没找到最主要的原因，或者这个原因找到了但还没有被公认为主因。

尽管在降低犯罪率的主要原因上还没有达成共识，学者们对某些措施会带来副作用却是没有争议的。比如增加监禁或增加警力，达到一定程度后，不仅不减少犯罪，反而有反作用，而且不合理地伤害了弱势群体，尤其是黑人和西班牙裔。布伦南司法正义中心的综合报告和其他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

只是，当人们病急乱投医时就完全忘记了这个用惨重代价换来的认知，重新走上老路。罢免博彻思就是走老路的一种表现。

近年犯罪率上升，疫情绝对是罪魁祸首。但是，更可能的是，疫情只是一个诱因，引发了潜在的因素。而那些潜在的因素就应该是普适的原因。

如何寻找这个普适的原因，超出了本文的范围，以后再专门讨论，但有一个现象和数据值得一提：据旧金山警察局称，针对该市亚裔居民的仇恨犯罪激增的同时，该市的财产犯罪率也相对较高，疫情似乎已将犯罪活动从旅游区转移到住宅区。越来越多人的汽车被盗，公寓被闯入，而行李被抢的人越来越少。

这个现象是不是说明，人们感觉犯罪离自己越来越近，不仅是因为犯罪率升高，也是因为犯罪对象的转移。以前针对游客的犯罪，因为游客的消失而转向本地居民了？

那么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又回到寻找普适的犯罪原因上面。而这才是治标又治本。无论犯罪行为危害的是游客还是本地居民，都必须认真对待，是不是？

结语

数据证明，民主党在治安方面比共和党做得好得多。这还是在大环境不发生改变的情况下。

如果民主党能够实施一些改变大环境的政策，比如控枪，减小贫富差距等，治安一定会有更大的改善。毕竟，贫困就是暴力。如果我们在制造贫困，那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期待没有暴力？

因为治安问题政治右转的亚裔是没有看清真相。但我们更希望看到的是，人们能够抛弃党派，尊重事实，尊重学界的研究结果，共同努力，制定治标也治本的政策。

参考资料

https://www.cnn.com/2023/03/22/politics/asian-voters-democrats-warning/index.html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rime_in_the_United_States#:~:text=Crime%20over%20time,-Property%20crime%20rates&text=In%20the%20long%20term%2C%20violent,to%20under%2010%20by%201900.

https://www.theatlantic.com/politics/archive/2022/10/crime-rate-justice-republicans-2022-elections/671800/

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23/03/05/nyregion/election-asians-voting-republicans-nyc.html

https://www.nytimes.com/2023/03/06/briefing/asian-americans-conservative-republican.html

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2/05/chesa-boudin-recall-san-francisco-crime/629907/

https://www.cato.org/sites/cato.org/files/pubs/pdf/pa157.pdf

https://en.wikipedia.org/wiki/Prohibition_in_the_United_States

https://www.forbes.com/sites/neilhowe/2015/05/28/whats-behind-the-decline-in-crime/?sh=339a2efb6f61

https://www.brennancenter.org/sites/default/files/publications/What_Caused_The_Crime_Decline.pdf

本文原创首发于“美国华人杂谈”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