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尽黄沙不见金(四十六): 饥饿使人野蛮(一)
狄府的粮铺开始每天卖半个时辰,所有粮铺立刻大排长龙,粮价飙升至水灾前的三倍。
然而,每次开售,总有许多身强力壮的大汉排在前头,不等百姓买到粮食,就把当天所有的粮食抢买一空。本来,百姓到粮铺一看无粮,只是咒骂离开了事。如今,大家都围在狄府粮铺门前,苦等几个时辰,却次次失望而归。无人不愤怒,无人不唾骂。
偏偏又有消息说,本城粮食都是被狄府囤积起来,以待价而沽。每天卖半个时辰,只是掩人耳目,那些买粮的都是狄府雇来的云云。大伙更加义愤填膺,后来几乎砸了粮铺。
狄雍想去粮铺看看,甫一出门就遇上了说理的百姓,幸好嘉年眼明手快,才掩护他顺利回府。
卖粮的决策,仅仅执行了三天,就偃旗息鼓。
烈日下,一字长蛇阵。
小晚站在出城的长队里,用袖子扇着风。风中传来阵阵恶臭,这是城外饿殍来不及掩埋发出的腐臭,大家都捂住鼻子。小晚也犯恶心,捂住鼻子,不敢再扇。
出城盘查基本走形式,但是太多人想乘乱进城。兵士拼命鞭打,才勉强维持住城门的秩序。
接近,半个时辰,终于挤出城去。
到了城外,小晚才见识到什么是人间地狱。
城中百姓没有粮,却不是最惨的。成百上千的灾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城门外。本来他们还可以进城乞讨,讨个活路。如今,他们全被挡在城外。屋漏偏遭连夜雨,所有城外朝廷施粥的粥棚,米汤稀得照的见人影。大人尚可忍受,孩子无法忍饥挨饿,昼夜哭号,几里外可闻。路边出现饿殍,其状惨不忍睹。
“狗官,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如今逃难到此,居然如此对待我们,真该把他们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肉长的!”青壮年灾民怒不可遏,情势一触即发。
小晚捂住鼻子,绕过一堆堆,聚集在一起,面有菜色,衣不蔽体,或躺或卧的灾民。他们一动不动,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偶尔一轮,显示是活物。一看到城中人进过,他们眼中就闪着渴求的光,扑倒在脚边,乞求一块面饼,哪怕一粒米。他们的眼珠子,都快变绿了。
河边三三两两有灾民取水,露宿。也有人躺倒在河边,似在呼呼大睡。细细一看,才发现人早已不再动弹。小晚心中默念菩萨保佑,不敢多看,只低头赶路,想着拿到药片就走。
快到藏药的树洞时,小晚见一绺炊烟从河边升起。
有人在河边捡取干柴煮水造饭。离藏药的树洞,不过几米的距离。
这么近,去树洞取物,一定看的清清楚楚。
如果是平常,可以撒谎说掏树胶,采野果。如今,灾民早把附近的树皮草根吃的一干二净,掏东西,一定会被人发现。
小晚躲在树皮光光的大树后,捂住鼻子,苦恼不已。
怎么办?回城?看今天的情势,回去要再出来可难了。关键是,万一回去以后,爆发疫病,不仅刘大夫哪里的病人没法医疗,自己也会暴露在病菌之下。
最后,她决定……等。等灾民出去寻找食物,或者天色变暗,自己再伺机而动。
她钻进草丛深处,猫着腰,等待着机会。
天色渐渐变暗,她悄悄探出头来。
炊烟似乎变淡了。
灾民走了?她惊喜地站起身。
火堆边没有人影晃动,也没有声音传来。她猫着腰,放低身躯,蹑手蹑脚地一步一步往树洞摸去。
火堆边没有人。柴火半明半暗,一块破铁上正冒着水汽,没有锅盖,煮的什么看不分明。
看火的人大概捡柴去了。
小晚见四下无人,摸到树洞边,老鼠抠粮食一般扣扣索索,把剩下的半板青霉素药片取出。这次,她不敢再藏回去,把药全部藏入怀中。
藏好药,她从灾民的炉火旁经过。无意中,她瞥了一眼铁片中蒸煮的食物。
“啊!”她尖叫出声。
惨叫声划破长空。她立刻醒悟过来,捂住嘴。
远处有声音传来。她撒开两腿,没命地奔跑起来。
城门在青黑的天色中,逐渐浮现。
大概是灾民吃不饱饭,追究追不上她。小晚几乎瘫倒在地。她支撑着走到城门。入城的人排着更长的队,接受盘查。
她麻木地被人群挤来挤去,只希望这一天快点结束。
“时辰到了,关城门。”不知什么人喊道。
“还不到卯时,怎么现在就关城门?”
“老子说,现在关就关!”
“城外,乱成这个样子,你们也不管,现在关城门,我们怎么办?”
“想怎么办怎么办!老子管不着!”
“你不让人活了!”
“大家快挤呀,一会关城门,咱们都进不去了!”
人群一窝蜂向前挤去。
究竟是城内居民还是灾民,早已无法辨别。兵士的鞭子还没举起,就被人夺走,他们也迅速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无声无息。
小晚被前后的人夹在中间,两脚不沾地被挤进了城。趁人们分散奔逃的功夫,她溜到墙根,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越来越多的人,潮水般涌进城。
“他们不给我们活路,我们也不给他们活路。”
“快,快找吃的!”
被压抑的东西瞬间爆发,即刻间便带着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冲刷而下。
店铺的门板,来不及关上,瞬间被砸破,一切吃的,都被席卷而空。
人们手里拿的,身上戴的,瞬间被抢,不管能不能吃。
尖叫声不绝于耳。
“救命啊,杀人啦!”
间或夹杂着衣服的撕裂声。
小晚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她掉转头,用颤抖的手挖了点墙灰,摸在脸上,抓乱头发,混杂在灾民中,跌跌撞撞地往狄府跑去。
绕进后门的小巷,狄府的后门就在眼前。
门里,嘉年正指挥着仆役们用木棍抵住后门。
“快,快,快,去般桌椅来,没有桌椅,就用麻袋堵住门。”
“嘉年公子,老爷少爷们怎么办?”
“快带着他们去后院地窖躲避。所有女眷,也一并带去。你们全部拿上防身的木棍。”
“公子,有人敲门!”
“开门呀,快开门!”从门缝隙中传过带着哭腔的女声,一边拍门,一边大叫着,来。
“当心有人骗开门,外人进来,后果不堪设想。”嘉年闭上眼分辨了一会,说到。
“嘉年公子?”门外的人继续拍的更急了,“是我,小晚!开门呀!”
“厨房的孟姑娘!”仆役中有人叫道。
嘉年闭上眼,刚要喊人开门。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传来。
“这么高的墙,一定是大户人家!”
“他们平常吃好的,喝好的,给我们吃的狗都不如!不能便宜了他们!”
“就是他们狄家囤积粮食的,里边肯定是吃不完的米面!”
“上呀!抢呀!”
他们拿着可以找到的各种器具,板凳、木棍、甚至扒篱,向后门冲来。
至于大门,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灾民围住了。
她没命地拍起来:“嘉年公子,快开门呀!”
“嘉年公子?”
狄雍失落的表情,小晚得意的笑容,在他眼前闪过。嘉年往后退了几步。
“快把门封死!一个人都不能放进来。”他咬着牙喊道。
“孟姑娘……”大家犹豫着。
“你死还是她死?”嘉年拎着说话人的领口,把人推到一边。
“愣着干什么,快拿东西堵门呀!”
小晚调转身,惊恐地看着早已失去理智的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