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地(原載《紅杉林》)
種地
立春過後,霜,一天比一天薄;陽光,一天比一天多。從冬至到立春,陽光一路跋涉,從遙遠的南回歸線回到我家的後院。漸暖的空氣時常隱約著淡淡的自然芬芳。在春風的親吻太陽的愛撫下,後院那三小塊凍僵了的菜地也日漸復蘇。春分前後,泥土已完全鬆軟,我會挑一個晴天把泥土翻開,曬幾天後耙平,踏入四月就播下種子。
種地,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小時候,偉大領袖發號施令:必須把學校辦在工廠、農村。於是,十年寶貴的求學光陰就消磨在廣闊天地裡。陌生,是即使種地多年,除了按照黑板的通知翻地、澆水和施肥外,我實際對栽種知識一無所知。更糟糕的是,由於收穫只歸老師,大家不但討厭勞動,無心學習種植,還惡意破壞作物。老師叫拔草,我就苗草不分亂拔一氣;老師叫澆水,我就一灑而過應付了事……總之,種地給我的記憶,不是播種希望,辛勤耕耘,收穫喜悅,而是播種不滿,學習破壞和對抗。收穫,沒有喜悅,只有辛苦和怨恨。毀滅性的教育,令人心一代一代遠離善良和理性,如掠奪性種植一樣,心田一寸一寸沙化、鹼化。
來到溫哥華,我有機會重握鋤頭,徹底顛覆從前的種植記憶。
記得我們登陸後,女兒走進小學正值碧苔茸茸,草長花開的春天。老師發下種子,要求學生和爸爸媽媽一起種下,并觀察其發芽、生長、開花和結果,感受一株植物的生命歷程。女兒得到的第一顆種子是顆大花豆。那天,她一邊雙手握住小鏟,笨拙地挖開泥土,一邊問我:“媽媽,你種過豆子嗎?”
我說種過。
她說:“那你一定知道怎樣種。”
我說只記得一點點,沒有把握。
“種過爲什麼只記得一點點?”面對女兒一句接一句的追問,我無言以對,只好說實話:因為媽媽那時沒有用心學習。
“那你可以重新學習。”女兒寬宏大度地說。
我說對的,很多東西,媽媽都要重新學習。看著她把種子播下,我想:或許,一切都會從這顆大花豆開始。
夏天開始凱旋。北面群山的皚皚白雪化為甘泉,匯入湖泊,流到山下,滋潤著廣闊的大溫平原,也滋潤著我家的幼苗。泥土下的種子回應著春天的呼喚,慢慢剖開心腹,拱開泥土,伸出嫩芽。不期然,一顆深埋在我心中的種子,竟然也在那個春夏悄悄發芽,無形的根蔓夢一樣伸展,纏繞,不可抑制地慢慢成長。年屆不惑才學耕耘,是否太遲?可會有收穫?躑躅徘徊前進後退之間,我找到了支撐點:“少小而學,及壯有為;壯年而學,及老不衰;老年而學,及死不朽”。或許,只要我修正從前的錯誤,以母親養育孩子的胸襟與情懷全力躬耕,收穫,將會是必然!
大花豆從一根弱弱的幼苗,漸漸旁生枝節,茁壯成長。發展出來的藤蔓,抓緊身邊的一切機會努力向上攀延。我,也把三尺灶臺跟兩尺書桌慢慢對接,讓夢通過桌子延伸。平靜的生活,充裕的時間,我有更多時間低頭耕耘,擡頭看雲,聽先賢的教誨,與古人對語。
從大花豆發芽開始,我和女兒一起精心培育那希望的幼苗。夏天,大花豆蓬勃的綠蔭遮滿了藤架,濃蔭下,一串挨一串的紅鞭炮似的花蕾,由上而下一朵接一朵盛開,宛若鞭炮炸開時被定格;這無聲的鞭炮,以一個連一個火一般的迸裂,去演繹歲月光陰。女兒像隻小蜜蜂,時常在綠蔭下快樂迴旋,放聲歡笑。除草時,我順便教她一句: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舉起小鋤鬆土,她自己也背: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每見到女兒手撫綠葉紅花低聲耳語,我就像看到一對希望在陽光下牽手。原來,收穫非定秋天,耕耘的過程便是收穫,收穫情感,收穫喜悅,收穫真知。
從大花豆開始,幾年來,這小小的田園先後種過六種青菜,三種番茄,四種辣椒,和馬鈴薯。棚架上結過毛瓜和合掌瓜。經歷過風調雨順,豐收盛獲,也經歷過連夜寒霜,苗偃秧折。最無奈是二零零八年,灑下的種子不見發芽,種下的瓜苗也莫名其妙地一齊乾枯,緊急補種了兩株合掌瓜,卻逢大溫地區的蜜蜂患了嚴重虱病大量死亡而不能授粉,這年幾乎顆粒無收。地歇人閑的這一年,讓我深深感悟到農人種而不生,一年無獲的悲涼與無奈。幾年的耕耘,不但使我明白了一粟啖春秋,粒米煮日月的深意而告誡一雙孩兒:我們不事農桑毫無功德,一粒紅稻飯,幾滴牛頷血,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浪費一穀一粟,無忘世間還有千百萬人過著“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敞筐。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飢腸”的艱苦生活。蜂虱效應更警醒了我:人類休要狂妄,大自然的變化,那怕極其微不足道卻足以引發災難。沒有健康良好的自然生態環境,人類不可獨立於世。
移民后,我們的生活從熱鬧歸於平靜,像一杯停止攪動的水,緩緩靜止,慢慢沉澱,心境回歸淡泊,生活回歸自然。耕耘中,我學習用心耕作,泰然收穫;把握時節,珍惜光陰;反觀內心,認識自己;感悟生命,思考人生。耕耘,給這杯平淡的水註入了糖分;變幻的陽光,也通過這杯平靜的水折射光彩。壯年而學,及老不衰,我懂得了人生最精彩的不一定是收獲的瞬間,堅持夢想,追求自我,更是人生不可多得,不可缺少的精彩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