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轶事(六)桃园裡八号的女孩们
故乡小城里有条L型的小巷子,名字很诗意,叫做桃园裡,它清静幽深,长约七八十来米,宽约三米,用鹅卵石铺就的,中部还有十几级青石板阶梯。从东大路拐进小巷,走到底见到二扇漆成灰蓝色的大门,大门的右边开了个小门,终年锁上,除非有人按门铃,才有个半老徐娘施施然出来开门。走进门来,只见一座长方形的楼房赫然出现,这就是桃花裡八号。
这座房子是真正的花园洋房,当年新中国建立,东方红太阳升,领袖的 “别了,司徒雷登!” 雄文一出,房主人艾米莉匆匆回美国去了,正是“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这房子就捐给了当地的基督教教会,后来又出售给了二位女医生。这幢别墅占地颇大,有前后院花园,一年四季鲜花盛开姹紫嫣红,前院紧贴围墙有一排五间的下房当作厨房及储存间。楼房原来是三层楼,因顶楼破损拆除,成了二层楼,但房间还是够多的,一层楼原来是大统间,开了几个窗户,隔成了五六个房间。楼上有起居室和大小卧室五六个,虽然房子已经年久失修墙面斑驳,看去灰不溜灰,但在小城里,却是妥妥的豪宅。女医生X是省城医院的妇产科主任,每年只是度假回来住住,另一女医生D是当地医院资深医生,带着母亲和女儿住在洋楼里,家里还有一个保姆。桃园裡的生活岁月静好,一直到了文化大革命大浩劫降临,把全国人民的生活都搅得天翻地覆,女医生D在单位被关押批斗了半年多,好容易回家却打不开门,敲门半天保姆也不见来。许久一个陌生人出来开门,一问,是房管所让他们搬来的,D医生诧异某名,楼上楼下转一圈,见八十岁耳聋的老母亲被赶到二楼偏房,女儿也如受惊的兔子一样惶惶不安。一查竟有五家人搬进来占山为王!都口口声声说是房管所调剂进来的。D医生一声长叹:“私房被破门而分配给陌生人,天理何在?” 于是气急败坏地找到市房管局,可恶的“革委会主任”蛮横无理地讲:“破四旧立四新,全市的空房私房要充公给无房的贫下中农住!我们知道,医院的革命群众揭发你是牛鬼蛇神,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对抗革命行动…..!” 凶神恶煞又不可一世的地把D医生训了一顿。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D医生回家仔细巡视,还真是贫下中农,有人在后花园里垒猪圈,有人在搭鸡鸭窝,还有的在拔花草,准备种菜,另有人已经在吵架互怼,不满房子分配……乱糟糟的烦死了!D医生在当地悬壶济世口碑甚好,各阶层朋友都有,有个朋友认识房产局那头儿,好说歹说,房子仍旧被充公,但答应调剂房客,换了由D医生自选认识的三家租户搬入。就这样私房莫名其妙地变公房,几家租客都得向房管所交租,所幸这些经过自己挑选的,都是安分守己和知书识礼的人家,住进来后大家都相敬如宾,既是邻居又是朋友,相安无事十几年,直到文革结束,D医生的女儿兰兰也长大了,她多次找到房管局力争,加上各系统都在拨乱反正,房管局才把租户全部重新安排,桃园裡才又恢复了宁静。
由于这座别墅不是正规的公寓房,主人D医生仍然住原来的二间大房,其他三家人每人楼上一间做卧室,楼下二间做儿女卧房或客房,厨房则在下房里砌灶,吃饭桌摆在院子里,或者端到自家的卧室去,所以像大杂院似的,几家人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对彼此各家吃穿用琐事全都心知肚明,各家的娘老子儿女关系、工作收入事业诸事也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透明如一家人的邻里关系在六七十年代非常普遍。
这座洋楼于是挤住了四户人家,恰好每户都有一个女儿,年龄参差 ,性格各异、各自活出或缤纷多彩的或悲剧苦恼的人生,容当娓娓道来。
楼上东头一家姓方,夫妇都年近半百,膝下只有个四五岁的女儿,父亲老方是邻县的印刷厂副厂长,极少回家,母亲莲花长得又矮又胖,她是家庭妇女,但也在街道办的纸箱厂糊盒子赚些钱。她还是街道积极分子,尤其热衷于上各家各户检查卫生,用白毛巾擦各人的锅盖看有无灰尘,如果不合标准,就铁面无私地喝令重洗。据说她是童养媳,当年老方嫌弃她,逃婚去参加地下党,解放后历经各种磨难还被关进监狱几年,莲英在家替他赡养伺奉父母,他出狱后良心发现,遂在父母的劝导下与莲英完婚,莲花四十多岁才生下女儿毛毛,珍爱非凡,小宝贝长得粉雕玉琢,白白胖胖的,并且伶牙利齿,文化革命一开始,街道里弄里也组织学习毛主席著作,背诗词,挥红宝书跳舞等,毛毛跟妈妈去过几次,没想到她回家学舌模仿得维妙维肖。街道女支书大喜,马上着人教这小毛头背语录诗词还学跳舞,先是在街道表演,然后去市广播电台唱,后来还去市里各单位巡演,人们最喜欢听毛毛唱:“我爱北京天安门……” 童声清脆甜美,听众无不如痴如醉,一时间方家的女儿成了小明星,街坊无不称赞,其实可怜的小女孩象提线木偶似地被大人利用当宣传工具。到了上小学年龄后,上学念书成副业,三天两头到处汇演,小学一毕业就被招入市“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简称宣传队,就是文工团歌舞团在文革时的革命名称,准备培养当歌舞演员,毛毛倒也努力,整天吊嗓子压腿不亦乐乎,但似乎长大了灵性却低了,一直徘徊在当群演和替补B角之类。更悲催的是,十三四岁后她就停止长高,只是往横向发展,成了她妈的年轻版,不管她怎样减食甚至不吃饭只喝水,都饿得软瘫了,还是个小胖墩。文艺界都是外貌颜值控,单位里无奈只好让她改做后勤工作,从小明星变为勤杂工,毛毛心里很不受用,但从小就不喜欢读书,除了蹦蹦跳跳乱唱怪叫,也无其他特长,家里也没有什么过硬的背景,毛毛就要求调动工作,宣传队领导还算不错,协调了让她去百货公司上班当了营业员。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子能有个稳定的工作,虽然明星梦断,全家人还是满意的。
中间的房间挺大,是林护士和她女儿吴芸住的。林护士是妇产科的助产士送子娘娘,很爱干净,有空都在打扫卫生,干活儿特别麻利,她一头黑发,脸色焦黄,五官似乎有些移位,邻居们偷偷讲她:“人很好但长得很难看!” 她的老公解放前就到印尼泗水做生意去了,当时女儿还在襁褓中,不知为啥一直没回来,她家墙上挂着吳芸爸爸的大幅照片,戴着金丝眼镜、温文尔雅,玉树临风,但芸儿对他几乎毫无印象。母亲平素把女儿宠上了天,但因她们家有“海外关系”,芸儿在学校里很受“红五类”排挤,她性格文静,也不参加文革红卫兵的闹腾,当起逍遥派,整天躲在房间里。大概老天爷也怜惜她吧!给了她父亲的遗传高颜值,时值二八豆蔻年华,唇红齿白,正是“吴家有女初长成,芙蓉出水笑春生”的最美时光。芸儿不大喜欢念书,数理化特别费劲,文革中学校停办不用上学了,其实芸儿心中并不太难过,有母亲宠着,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只是她很喜欢女红,心灵手巧无师自通,买书自学鈎花、绣衣、打毛衣、做衣服,都像模像样的,作品多了自己穿不了,常常送给比她小的邻居兰兰和毛毛亚萍等女孩子。有一年的端午节,她买来各色绣花丝线,扎出许多立体三角形状的五彩斑斓的丝线粽子,串起来,送给每家邻居一串挂在门口,大家夸奖并感谢,她的回应只是抿着嘴微笑,文文静静的。平素她足不出户 ,只是母亲下班回家后她才下去厨房帮些忙,端饭菜吃时才会见到她。有一天忽然有个年轻小伙子来找她,这人又高又瘦又白净,脸也长长的,眼睛闪闪发亮,一副聪明相。芸儿一反常态,与他谈笑风生,原来是她班上的团支书来访,过后小伙子又来了几次,芸儿也出门几次回访,看来她情窦初开了,性格大变,整天笑咪咪的,也会主动跟邻居打招呼了,有时还会轻轻的哼唱歌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很自然的,她显然恋爱了,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她变得更加美丽大方,对男朋友关怀备至,用她的手艺把意中人从头到脚武装起来,毛线帽、围巾、毛衣,崭新的中山装都源源不绝地送给他。她一向双手不沾阳春水,这下却研习起厨艺来了,有一回,她帮妈妈炸海蛎饼,用了特别多的肉丝紫菜海蛎做馅,炸到一半突然歇锅,把所有的海蛎饼趁热送去男朋友家。听说男家父母兄弟姐妹都非常喜欢她。没想到会有变数,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芸儿正准备和心上人一起奔赴广阔天地,忽一日,男朋友捧着毛织物来还给她,说是他因是站队正确的学生造反派头头,被三结合进了革委会,分配到新华书店工作,不要去上山下乡了,让芸儿另找同学一起去山区。芸儿明白这就是分手的宣告,她什么也没说,拂手打落了毛织品,回头把自己关进了房间。爱得越深,伤就越重,芸儿不吃不喝了几天,大病一场,从此以后她变得更加郁郁寡欢。但是架不住学校街道动员上山下乡太猛烈,不久她也被迫成了当年最后一批的上山下乡知青。山区的苦哪里是芸儿能够忍受得了的?不到一个月她就返流回家了,母亲也心疼地说,宁愿养她一辈子,也不让她去受罪了。又过了兩三年,毫无征兆地,芸儿与中学的婚姻困难户马老师结婚了,丈夫出身赤贫农户,自己长相不佳,近四十岁了还打光棍,有人做媒一拍即合,邻居们一看,新郎也是又瘦又高,背影很像前男友。婚后不久,上山下乡政策松动,芸妈退休让她顶替,户口回城,分配工作当上中学打字员。男方无房,芸的母亲自己缩到楼下住,把楼上敞亮大房让给新婚夫妇,或许平淡的婚姻也能疗伤,芸的脸上又有了笑意,婚后三年生下一男一女,也堪称美满了。不料上天硬要折磨她!“天有不测风云”“天妒红颜“都应验了,她的丈夫日渐消瘦,本来粗声大气颐指气使,常与丈母娘闹矛盾,渐渐地说话有气无力,干瘦更甚如芦柴棒,一查竟是肺癌晚期,没有多久竟天人永隔了。芸并未哭天抢地,好在有老母料理家务,她接住了命运的痛击,只是默默地上班下班,养育孩子们,做个称职的单身母亲。孩子们慢慢长大了,女儿婷婷像极了年幼时的芸儿,如初开的玫瑰花一样清香艳丽。又过了几年,芸又结婚了,后夫是政府部门中级领导,丧妻有一男孩。这回芸搬离桃园里了,男方有房子。不料又一厄运降临了,婷婷13岁了,也象她妈内向,又很敏感,搬去新爸家才几天,受不了小朋友调侃“娘要嫁人”,竟趁着大人上班,两个弟弟上学,爬到窗户上跳楼寻短,幸而才四层楼没摔死,但颈椎断裂,造成高位截瘫,如花的少女枯萎了,从此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苦命的外婆成了她的贴身保姆。芸大哭几场,又自责懊悔没与女儿沟通好,又埋怨自己命苦,好在后夫很善良,日子还是凑合下来了。芸受到命运的一再捉弄,完全褪去了少女时的清高孤傲,变得絮絮叨叨,祥林嫂第二,见人就发泄失意的愤懑,哀叹命运的不公,她不修边幅,身材逐渐粗壮,花白头发,精致的五官竟也慢慢変形了,她也变成了人们心目中像她母亲一样:人好但很难看。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街坊邻居熟人朋友见了她无不感慨命运的无常与不公,唏噓不已??
靠西的房间住着小学汪老师的一家,他和太太有一儿一女,儿子参军了,女儿亚萍初中毕业去上山下乡了,很少回家。亚萍中等个子,不算漂亮,但很能吃苦耐劳,性格坚强,她在上山下乡的伙伴中出工率最高,常被评为先进知识青年,下乡三年多后被推荐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回农村任小学教员,算是女承父业了,她与同样是小学教师的同事结婚,响应一胎化号召,生了个儿子,送回桃园裡给爸妈带,自己两口子把青春献给了山区的教育事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干到了退休,然后回到故乡生活。算是最最无故事的平淡安稳的人生了!
房主D医生的女儿兰兰,从小就喜欢独处,最爱抱着大部头中外小说,半躺在床上看。家里有保姆不用做家事,娇生惯养地长大。不识人间烟火,不知人生酸苦,有时和保姆敖妈沤气,敖妈会说:“你长大就明白了,没有人会伺候你一辈子的!” 日后兰兰每当回想起来,仍然在惊诧她的一语成谶。很快的上山下乡运动的浪潮席卷全国,小城里的所有三届生都被动员去山区插队落户了,兰兰不用动员,她看了太多的探险小说,颇有些浪漫情怀,认为出去闯荡一番很合口味,就很兴奋地打包行李,还去果林场买了几株水蜜桃果树苗,又叫乡下表亲钉个鸡笼,把家里的正下蛋的美国良种母鸡红康和来克亨各抓一只装上,想得很美,山区风景秀丽,每天有香甜水蜜桃和新鲜鸡蛋吃,釆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岂不诗情画意?兴冲冲地第二批奔赴山区。残酷的现实当然给了她当头一棒,同去的都是十几岁的初中生,家庭条件都很好的,从来没吃过苦的,凭着猎奇心理到山区,没有做好长期吃苦耐劳的思想准备,当地领导和农民也同样缺乏经验马虎应付,更不能容忍的是将知青安置费扣下挪作别用(因年代久远无法追究,假定不是贪腐),让兰兰她们住破屋,不提供必有的帮助,让孩子们自生自灭。结果可想而知,一地鸡毛不堪回首,水蜜桃苗水土不服乏人照顾干枯了,连人都吃不饱,母鸡也不怎么下蛋了。艰苦的劳作加上前途的无望,兰兰消沉了许久,后来在母亲和亲戚的帮助下,也幸亏好歹劳动了几年,达到招生条件,终于逮着机会跳出农门,回到城里上学工作,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女,与桃园裡渐行渐远了。八十年代出国潮泛起,兰兰的丈夫在上海念研究生率先赴美留学,兰兰带着女儿随后也开始了洋插队,长话短说,经过最初一番的苦斗挣扎,夫妻俩都成为专业人士,跻身中产阶层,较早实现财务自由,女儿也早就大学名校毕业工作了,孙儿都上幼儿园了。兰兰一家的美国梦算是实现了吧!
几年前,兰兰的妈妈仙逝,因为她是市医院的建院元老,又是市政协副主席,市里发了讣告,贴在市中心和医院门口。发葬那日,送行的队伍绵延数里,在宾仪馆里,哀乐长奏,致哀者排队绕圈作最后的告别,眼睛红肿的兰兰念完悼词,透过泪眼,看见了少女时代的邻居齐齐来到了告别大厅,“毛毛芸儿亚萍” 她心中默念:“感谢你们都来送妈妈最后一程!母亲已经在天堂无灾无痛了,祝福健在的大家都快乐平安,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