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轶事（九）清洁工的尊严
一直在犹豫这篇文章是否能归类于“故乡轶事”系列? 一来此文所写不是“故事”，而是二三个月前发生的一件小事，二来所要写的主人公是真正的“低端人口”农民工，他的事儿能称为轶事或逸事？思来想去，不管了！我想写能令我心动的小人物，在我心目中，人无尊贵和低贱之分，人的品德与本质才是顶顶要紧的。
五月底的南国福州，天气已经是非常闷热潮湿、惹人心烦和怠惰。我们在福州的房子面积较大，每个卧室都连着个阳台，所以有六个大小阳台，在顶楼屋顶上还开辟了个花园。所有的阳台上都曾经种满绿植，一年四季鲜花盛开芬香满屋，各式各样各种尺寸的花盆不计其数，还有几个大鱼缸。但房子是要人照料的，疫情三年多空关，这次回来看着实在有点心烦，许多电器要重启维修，厨房卫浴也要更新，尤其是几个阳台更是乱七八糟的，风吹雨打烈日暴晒几年，不少花盆裂碎了，所有的土壤都硬结了，那些枯死的花树草，还有横七竖八倒地的枯树枝，看了头大。我们俩又刚从世纪病毒阳康，是无心无力整理这些杂碎的。打电话问朋友有无园丁或者杂工，可能工程小，也没人愿意接手。
那天上午下楼去小区的垃圾分类站倒垃圾，看见瘦小的清洁工老王正戴着口罩和手套，手脚不停地在垃圾桶里分栋归类。于是我灵机一动，问道：“老王，你几点下班？有没有空，可不可以帮我整理阳台？”，和他聊了几句，知道他早上四点到六点做小区电梯的清洁卫生，上午九点到十二点做垃圾分类，回家休息到傍晚六到九点又要干垃圾分类，所以下午可以抽空干些额外活儿。于是我们约定下午到我家估工。
下午四点半，老王来了，一看他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我第一次仔细端详了他，原先在垃圾站倒垃圾，气味腐败脏物泛滥，我避之不及，哪会去观察在分类的农民工？只见他个子跟我差不多高，这在男人中是很瘦小的，他的面孔淸癯脸色黧黑，满脸皱纹看不出岁数。他有着风吹日晒的健康棕色皮肤，身材瘦小却有肌肉感。他操着一口难懂的方言，要很注意倾听才能明白他的话，咱们不久前被两个女保洁工坑了几百元还心有余悸，所以这次就跟老王直说了：“你看要干几个钟头活儿，要多少钱呢？”他很快看了一圈下来告诉我：“大概四个钟头，二百元够了！” 哈，这老头实诚，明码实价的不贵啊！
老王马上开始把花盆归整，破碎的堆在一边，好的依次摆好，又开始拔草，干了个把小时，过来跟我讲：“明天再来，要拿些工具把花盆里的旧土挖松，这些活儿咱种田人会干！” “好的，你有空就来，慢慢干，不急！” 我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告辞了。以后接连几天午后三四点，老王就敲门来干活，沒想到他活儿干得很仔细，超出了我的要求，他把所有的花盆里的枯干花草挖掉，花土全部挖松，把破碎花盆瓷片运走，把花土分离出来装入他带来的厚塑料袋，十几个袋子整整齐齐地码好放在天台一角，枯枝败叶运走了十几大袋，还把阳台和屋顶花园地上的浮土扫净，哇！咱家阳台花园们旧貌换新颜了，我非常满意，他一共来了四五次，那天他告诉我工作完毕时，我跟他聊了会儿，他直说我不象一般城里人对他这清洁工不屑一顾，赞我很和气平等待人。嗯，咱在心里说，你不知道我在美利坚生活了三十多年，当然是把自由平等博爱民主的理念深深溶入血液，不知不觉就流露出来了呀！
交谈中老王告诉我，他是安徽人，祖祖辈辈生活劳作在一个荒僻的小山村，七十年代时村里来了上山下乡的上海知青，其中一个男知青成了他的外甥女婿。这知青后来上大学毕业了在福州工作，不嫌弃糟糠之妻，把妻儿也接到了福州。二十多年前老王夫妇跟着外甥女来福州玩，才知道江南比安徽的天气好太多了！：“咱们老家，冬天风像是刀子割人，夏天热死像是上蒸笼！” 老王说，他们夫妻就留下来打工，什么苦活儿都干过，现在这垃圾分类工算轻松的，扫电梯是第二份工，这样每月有六七千元，加上揽些杂活，还把垃圾中塑料和字纸拣出来卖废品，“我每个月能挣上万元呢！” “那你老婆呢？“我问道， “嗯，她在对面小区，才干半天保洁，一个月能赚二千多吧！她还要给大儿子家煮饭看孩子！” 原来老王的二个儿子早都带来福州，从小学上到大学毕业，现在大儿子自己开小超市，小儿子在公司搞电脑，都成家了，日子都过的红红火火的。我说：“那么你们全家变成福州城里人了，不回去安徽啦？” “是的，福州好，就留这儿了，我们房子都买好了！”喔！房价那么高，老王夫妻居然靠自己胼手胝足买了二套房？“我们趁十几年前房价便宜贷款买的，现在差不多付清了！”“唉！我小时候不爱念书，初中没毕业，年轻时种地，来福州又打苦工，现在快七十岁了，过二年不做了！我们房子有了，养老金也存些了，二个儿子也有出息了，这辈子也还行了吧！” 老王竟向我敞开心扉说起家务事心里话，还跟我推心置腹地讲：“咱干活实诚，东家都满意，就这个小区不地道，前几个月拖欠不发工资，我儿子帮写了诉状，我去市民中心两次就解决了，我还打了出租车来回去的，值得了，要回三万多呢！” 嗯，老王还懂维权。
不知不觉在楼顶花园聊了半个多小时，老王边说边把垃圾碎物装好，天色将暗，他把所有废料运下电梯放入他的小推车。我跟到楼下付他工钱，早先老王说了不懂用手机收付款，我就递给他三百元人民币，因为我们觉得他不但超时而且干得很漂亮。没想到，老王只取了二百元，坚拒多收那一百元。我再三讲算做小费，但他好象不知道小费之意，只是直说：“讲好的二百元，我不要多收！”这回轮到我和先生诧异了，没听错吧！这年月全民向钱看，不但贪官泛滥，连知识分子都斯文扫地，捞钱贪腐比比皆是！可是一个淸洁工却如此清高，信守承诺，不愿多收钱，我突然发现他矮小的身影在暮色中变得高大了，不，是人格的尊严和人品的高尚使他在我心目中变得高大了！
我当然不会让他吃亏，彼时初夏西瓜是时令水果刚上市很贵，我特意买了放在冰箱里冰镇了，在他当班时送去。后来又在家里找了个沒用过的高压定时自动电锅送给他，他推辞一番后欣然接受，说是从来没有用过这么高级的厨具。投桃报李般的，老王见了我总是满面绽放温暖的笑容，常常问我有什么要帮忙的？不久后我又找人换浴室里的洗脸盆和柜子，工人不肯把废旧材料拉走，老王知道了，下班后把他的小三轮骑来，带了把锤子把洗盥大瓷盆和柜子都砸碎了运走，也不肯收钱。我们是朋友了，我也不再提钱了，只是把家里所有的塑料空瓶，快递纸箱都送给他，他也乐呵呵收下。
虽然我们和老王阶层背景有差异，我们不会成为无话不说的挚友，老王至今不知道我们是美藉华人，看到我们常拉着箱子进出小区也不明白我们去的城市在哪里？为什么要常去旅游？但我告诉他，过两年退休了，让儿子带你们老俩口去北京上海玩玩，开开眼界，你们并不是生来一辈子在世上受苦的，应该有幸福的晚年，他点点头，眼里写满了期待。
好人老王，祝你余生平安喜乐幸福，不论走到哪里，我们会记得认识了你这纯朴善良有尊严的劳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