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184:妯娌命案
【尘封档案】系列之184:妯娌命案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3年第04期
作者:魏迟婴、东方明
(引子)刚刚解放不久的保定市发生一起奇案,郁家老太太与大儿媳双双暴毙。警方随即展开调查,发现大儿媳与小儿媳竟有杀父之仇,且大儿媳与美国中情局特工还有一段不可言说的情缘。是仇杀、情杀,还是一起敌特案件?就在专案组焦头烂额之际,小儿媳的离奇死亡将这起诡异的妯娌命案推向高潮……
一、婆媳同时猝死
河北省省会保定市第一区有一条东关大街,1949年时城墙尚未拆除,该大街城内部分靠近护城河的地方,有一条与东关大街呈丁字形的比较短的道路,名唤“西河沿”。本文所要叙述的这起当时在保定市具有一定轰动效应的“妯娌命案”就发生在西河沿被不止一个算命先生断言“该户阴气太重,必有灾祸”的郁家。
1949 年10 月2 日,正是开国大典的次日。保定全城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红旗飘扬,与随处可见用五颜六色的彩纸绢花点缀的柏树枝叶扎就的牌楼相映生辉。伴随着快乐的歌声,欢庆气氛史无前例。西河沿老郁家和全城市民一样,门口不但张贴着街委会(当时保定市的街委会并非居民自治组织,而是政府最基层的派出机构)下发的条状彩纸标语,还用竹竿斜斜地挑挂着一面自行购买的崭新国旗。不过,走进屋内,里面的气氛却与外面形成了鲜明对比,显得死气沉沉。
这也难怪,这户人家唯一的长辈、五十又五的郁王氏这几天正患重病。郁王氏患的是肺心病,这是由肺动脉高压引起的一种心脏疾病,临床表现为咳嗽、呼吸困难、胸闷气短等症状,气候骤变时易加重。这种疾病哪怕在七十多年后的今天,仍被一流的医学专家认为“预后差”,在1949年就更不用说了。郁王氏有两个儿媳,她们在三年前的同一天成为寡妇——具体情况请容下文作交代。郁王氏患病已有一年多,今年春夏没发作过。不过,9 月下旬北方气温下降后,她的病情倏然发作,而且来势很凶。大儿媳金玉珠是教会医院的护士,凭着在工作单位结下的人缘,把医院的郑廷宇医生请到家里,看应该怎样应对这种病,治愈无望,把症状减轻大概是可以的吧?
三十挂零的郑医生是留美海归,内科、病理专业双修,均是硕士,去年回国后即被教会医院聘为新组建的病理科主任兼内科副主任,由此可见其实力。当下,他给病人做了简单的检查后,留下了西药,嘱咐要注意保暖。金玉珠咨询是否可以吃人参增加心脏搏动。郑医生说:“可以,不过不能多吃,中医有‘虚不受补’的说法,老太太身体太虚了,吃多了只怕受不了,反而会加重病情。”
这是前天的事,当时在场的还有老郁家三个寡妇中的另外一个,二十四岁的小儿媳、小学老师富春莲。老郁家的这两个儿媳对待婆婆郁王氏恪守孝道,在西河沿、东关大街甚至整个保定市第一区可以说是众所周知、有口皆碑。
老太太患病这一年多以来,如果没有两个儿媳的精心照料,只怕坟头的野草已经长得老高了。从当晚开始,郁王氏服了郑医生开的西药和参汤后,症状渐渐有所缓解,连续两夜都睡了好觉。
这天上午,郁王氏很高兴,对金玉珠说:“这大夫有本领,他开的西药也好!”
金玉珠听了非常开心,她这两夜也跟着睡得不错。虽然家里请了一位住家女佣,但金玉珠、富春莲两妯娌总觉得不放心,又生怕女佣宋嫂晚上劳累了白天没精神侍候老人,所以每天晚上都会轮流到婆婆房里照看。金玉珠跟婆婆一样,都想不到昨晚这个好觉竟是自己睡的最后一觉!
事后街坊邻里都说,当初城隍庙那位“铁口铜牙易先生”断言西河沿老郁家“阴气太重,必有灾祸”还真一点儿没错,郁王氏、金玉珠婆媳俩竟像当初郁家双胞胎哥儿俩郁松寿、郁柏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殒命一样,也同时殁了!
这天上午,女佣宋嫂外出回来后,服侍卧床的郁王氏吃了早餐。老太太兴致不错,让宋嫂说说外面的见闻。主仆俩正唠着的时候,两个儿媳到床前来问候婆婆。宋嫂去厨房看给老太太做的莲子汤好了没有,片刻就端了一碗过来。郁家两妯娌对婆婆一向孝顺,凡是饭食汤水之类的事,只要她们在家里,都会亲力亲为,不劳女佣过手。现在也是这样,大儿媳金玉珠从宋嫂手里接过汤碗,侧身在床沿坐下,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几下准备喂给婆婆吃时,忽然大叫一声,手里端着的莲子汤连汤带碗勺全部掉落在床上,自己身子一歪砰然倒地,蜷缩着身体双手捂住腹部来回打滚,嘴里叫着:“哎呀!疼啊!疼死我啦……”
站在床前的小儿媳富春莲顿时大惊失色,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刚刚退出房门的宋嫂闻声大惊,急忙返回屋内,俯身去搀扶金玉珠。但金玉珠已经被疼痛折磨得根本无法定住身子,十根手指紧紧攥住自己的上衣,来回打滚,脸色苍白,冷汗如注,嘴唇颤抖……
宋嫂虽然是职业女佣,十多年间为多个东家提供过服务,却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当下,她六神无主方寸大乱,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外,狂喊:“救命啊!”
四邻八舍听见呼救纷纷赶来,进到老郁家郁王氏的卧室,一看也是个个目瞪口呆。地上,先前打滚不休的金玉珠已经不动了,身体蜷缩,双手抱紧腹部,两条腿不住地抽搐。双目紧闭,任凭富春莲蹲在她身旁连哭带喊,全无反应。有人说:“赶紧送医院,不管大车还是汽车,快去东关大街上拦一辆过来!”在等待车辆的时候,人们才想起床上的郁王氏,发现她竟然也已经死亡了!
片刻,一辆被拦下的省交通厅的卡车开到了郁家门前,大家把婆媳两人用卸下的门板抬了出来。宋嫂想上车随行护送,被大家劝阻:“你还是帮着看守家门吧,别让歹人趁机干那梁上君子之事。”于是,随行护送的都是身强力壮能抬门板的中青年。
这时,刚从外面回来的西河沿甲长(保定当时尚未废除保甲制,但已把新中国成立前的保甲长撤掉,换上了类似于后来居委会干部的居民积极分子)老莫闻讯赶来,向留守在郁家的宋嫂问了几句,就去东关派出所报告了。
却说那辆被拦下的卡车载着婆媳俩一路疾驶,去了金玉珠供职的那家位于南关大街的教会医院。到了那里,急诊室医生检查后说:“两人都已死亡,往回抬吧,要在医院太平间保存也行,去付费。”众邻居一听,面面相觑,一时都不吭声。少顷,一个干税务的邻居说:“这事咱们做不了主,再说,一下子同时殁了两个人,这事显得反常,得报派出所呀!”
于是,众人一致同意赶快给东关派出所打电话。东关派出所这时刚接到西河沿甲长老莫的报告,刘所长认为郁家这事颇显蹊跷,警方得出面调查,可能还得上报,请市局指派验尸。现在听说郁王氏、金玉珠两人均殁,马上说:“两具尸体由教会医院保存,就说这是管段派出所的意见,费用问题容稍后解决。”说完,按下机簧挂断电话,随即又接通保定市公安局第一分局,报告西河沿发生的情况。当场得到指令:派出所立刻派人前往保护现场,分局即刻出动刑警,同时报告市局。
不一会儿,东关派出所、一分局的警员和市局的法医、刑技鉴识人员都已先后赶到,随即开始勘查现场。那年代不像如今要拉起警戒线,站上维持秩序的警察、辅警,就是甲长老莫和闻讯赶到的保长老朱站在门口拦住了看热闹的人群。与此同时,刑警分别跟富春莲和宋嫂谈话,了解相关情况。
现场勘查并没有收获,因为现场已经被先前蜂拥而入的一干邻里给搞乱了。这样,警方就把希望寄托在跟宋嫂和小儿媳富春莲的谈话上。可是,从宋嫂对情况的陈述和富春莲对刑警提问的回答来看,她们两人对这对婆媳的双双猝死都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因此还不能立案,要等法医解剖遗体的结果出来后才能最终做出决定。
下午四点,传来了尸检结果:金玉珠死于中毒。法医在她胃内尚未消化尽的食物残渣中检出毒药成分,由于条件有限,法医无法对毒药做进一步化验分析,只能结合宋嫂所反映的情况推测,很可能有人在死者生前的最后一顿早餐里下了最近保定地面上小贩骑着自行车沿街叫卖的那种所谓的“吃在哪里死在哪里”的“最新老鼠药”。据宋嫂说,金玉珠今天没在家里吃早餐,一早便出去买菜,回来时宋嫂要给她张罗早饭,她说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当时,邻居梁婶正好来借磨刀石,应该听见了这段对话。经刑警向梁婶询问,宋嫂所说属实。
至于郁王氏,法医认为她是死于肺心病。之前老太太服药后,病情确有好转。但是,肺心病的病源是肺动脉高压,受影响的却是心脏,所以,说到底这是一种心脏病。患有心脏病的人不能受惊吓,任何形式的惊吓都会引起患者的心脏发生运作障碍,惊吓程度与对心脏的影响成正比。别说患有肺心病的老人了,就是寻常健康年轻人在猝然受惊的状态下心脏也会受损,坊间所说的“吓出心脏病”就是这样产生的。郁王氏在猝不及防的状态下目睹金玉珠中毒发作的惨状,神经、血管都发生了急剧的反应,她那颗受肺心病折磨多日的心脏难以承受这种应激反应,终于停摆。
一分局决定立案侦查,该案按发生日期定名为“10·2”案件。当即组建专案组,由一分局分管治安(其时刑侦归治安口管)的副局长庄图励担任组长,四名刑警分别是唐有为、宋德升、黄宝千、平和尚。其中,唐有为是一分局刑警队副队长,刑警队的正队长是由治安科长兼任的,日常工作都交由唐有为处理,所以他是实际上的队长。为便于专案组开展工作,东关派出所指派民警老吴和青年治安积极分子(相当于现在的辅警或者志愿者)小杨、小储协助。这三位因并无专案组正式成员身份,所以不能参加专案组的案情分析会。
当晚,“10·2”案件专案侦查组五名刑警开了首次案情分析会。
唐有为是现场勘查主持者,白天跟宋嫂、富春莲谈话了解情况的就是他。之后,唐有为一直没有离开西河沿,虽然当时还没有证据表明有他杀可能,但他凭经验和直觉已经基本认定这是一起谋杀案件。所以,他随即就开始走访街坊邻里,希望能在第一时间了解到更多的情况。唐有为的做法受到了分管局长庄图励的赞赏,开案情分析会时指定唐有为向一干刑警介绍被害人的家庭情况。
郁家的情况是这样的——郁家老主人郁金城行伍出身,早年曾在袁世凯的北洋新军当过下级军官,干的是军需。那年头儿的军需官乃是一个肥差,寻常人是没法儿获得委任状的。老郁是袁世凯的同乡,祖上跟老袁家有不错的交往,因此凭着老袁家族长辈的一张三指宽的条子,轻而易举就弄到了一个上尉军需官的位置。不过,平心而论,老郁应该算是一个知足者,在部队干了七年,退返保定老家时只带回数百银洋和给妻子郁王氏的一套黄金首饰。他用这笔钱款开了一家运输行,置办了几辆大车专门替保定地面上有需求的大中小商家运货。干了十年,可能是嗜酒的缘故,忽一日老郁突然头痛如绞,感觉跟孙悟空被唐僧念紧箍咒差不多。他算是见过世面之人,让家人送自己去当时保定城里唯一的一家洋人开的教会医院,西医诊断说是脑出血,可是送医晚了,已经无法医治。果然,老郁当晚即逝。
老郁有对双胞胎儿子,名唤松寿、柏寿,老爸仙逝时刚满十八岁,老大松寿在自家开的“郁记运输行”里帮忙,老二柏寿在一家水上运输公司学船舶驾驶,尚未满师。老郁这一西行,其妻郁王氏突然慌得没了主意。母子三人在亲戚的帮助下操办完丧事后,商量今后应该如何维持家业。三人各有主意,几番讨论后,达成一致意见,按郁柏寿的主意办,把运输行盘出去,他辞掉水运公司的工作,兄弟两人去学开汽车获得驾照后用盘掉运输行的钱,再从家中的积蓄里拿一点儿出来,买一辆汽车跑长途运输。那个年代,这个主意若能顺利实施,是能赚得钱钞的。
这件事真让郁家做成了,一年后新的“郁记运输行”开张。这时保定已经沦陷,按说在这种形势下搞汽车运输的风险极大,但郁家兄弟的运气倒是不错,他们遇到了一个日本青年松谷太郎。松谷的父亲老松谷当年在天津经营西药行,跟军需官郁金城建立了贸易关系,合作七年,双方都觉得不错。老郁退伍时,老松谷还为他搞了个饯行宴,两人互留通信方式。转眼到了抗战爆发那年,9月24日保定沦陷,一个月后松谷太郎从日本国立冈山大学医学院毕业后,不知在国内托了什么关系,竟然逃过了兵役,来到中国保定与人合作开了家诊所。老松谷其时已殁,但松谷有老郁家的住址,在郁家双胞胎正因为抗战爆发担心能否按照原计划进行下去而举棋不定的当口儿,松谷太郎找上门来代亡父叙旧了。听说他们面临着这个问题,马上表示解决此事不难,由他去办即可。松谷有好几个医学院同学被军队征召做了军医,都在华北,有一个就在保定。由其出面,几天后郁氏兄弟就获得了一纸由日本华北派遣军司令部出具的长期通行证,在外跑运输没遇到过障碍。有时,他们甚至还大着胆子接受中共华北地下党的委托,把物资运往八路军驻地。还有过几次,把通行证无偿出借给中共地下党和国民党方面搞秘密运输。因为当年的这些爱国举动,战后国共双方都没有为难郁氏兄弟。
抗战胜利后不久,郁氏兄弟在同一天举行了婚礼。老大娶的妻子名叫金玉珠,二十一岁,是教会医院的一名护士;老二的妻子名叫富春莲,二十岁,是私立小学的教师。这两门婚姻是经人介绍撮合的,比较巧的是,女方都是父亲早殁的单亲家庭,由母亲靠着家中的积蓄加上自己的辛苦劳动把女儿抚养成人。金玉珠、富春莲都很争气,努力读书,分别考进了护士学校、师范学校,这比如今学子考上一本还要光彩。
那时,因为社会习俗和经济条件,寻常人家儿子组成小家庭后都是住在家里,长辈操劳一生,图的就是数代同堂。以老郁家当时的经济条件,其实完全有能力支持两个小家庭在外面置房分开居住。但是,两对小夫妻都一致主张与母亲一起住,为的是让郁王氏心情舒畅,生活也有人照料。如此,西河沿老郁家很快就成为附近街坊众口传诵的和谐孝道人家,如果那时也搞诸如选评“五好家庭”之类的活动,老郁家应该是百分之百当选。
常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也没想到郁家的这份温馨日子还没过完一年,就遭遇了不幸。1946 年秋,郁氏兄弟接到一单业务:装一车货从保定运往山西运城,返程时去大同装一车煤炭回保定。这趟运输在当时大约需要四至五天时间,但来回都有货拉,而且货主出价高,还说好以银洋支付。于是,郁氏兄弟接了这单活儿。谁知他们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进入山西后发生了车祸,连人带车跌下十几丈深的山沟,兄弟俩当场殒命。等到当地国民党警局通知保定这边,金玉珠、富春莲两妯娌在几个亲戚的陪同下赶到山西,又辗转大半天终于下到那条山沟沟的时候,发现现场惨不忍睹。这种惨状不仅仅是车祸所致,还有人祸、兽祸相加。当地村民已经把一车货以及兄弟俩随身携带的钱包、手表、钢笔等全都掠净,剩下的汽车残骸凡是可以取走的金属零件,也都被掠取一空,连尸体也已被野狼吞食得只剩两副并不完整的骨架。
这场大祸对于郁家来说,简直就是天塌了。幸亏郁氏兄弟有军需官老爸的遗传基因,做事一向严谨,在与货主签订的合同中双方约定:如若因车祸发生货损情况,运输方无须承担赔偿责任。否则,郁家多年来的积蓄就得被掏空,弄不好只怕连住房也难保住。
郁王氏经此一劫,一个多月下来苍老了十多岁,但她还是硬撑着没有倒下。这时,人们才发现这个平时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婆婆竟是一个开明人。
断七后的一日,郁王氏把两个儿媳叫到自己卧室,说:“松寿、柏寿遇祸早逝应是天命,你俩也无须过于悲伤。死者已去,生者仍在,还得好好活下去。你俩年岁尚轻,不能就此误了一生。我已着人跟两位亲家母说好,你们各自回去过日子,以后不必再牵挂我这个老婆子了。”
言毕,郁王氏从柜子里拿出两个用红绸子包着的物件,放到桌上,缓缓打开,里面竟是黄灿灿的金条,各有三根,每根五两。
“这是松寿、柏寿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他们说当初买汽车时动用了父亲留下的遗金,所以每次挣的钱都必定交给我。现在,你们拿去,作为郁家对你俩出嫁不到一年就丧夫的补偿。你们这样年轻,完全可以另外找个汉子嫁了,过新的日子。”
两个儿媳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泪如雨下,都哽咽着表示她们不会再嫁,也不会接受这份贵重的馈赠,今后三人相依为命,她们俩给婆婆养老送终。
此后三年,金玉珠、富春莲确实是这样做的。她们二人以姐妹相称,与郁王氏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用自己的薪水赡养婆婆。那时,郁王氏还没患肺心病,身体尚可,两个儿媳去上班,她就操持家务。后来,郁王氏患了病,金玉珠、富春莲就商量想请一个女佣。她们征求婆婆的意见,婆婆赞同,但说费用由她自己支付。金玉珠、富春莲听后表示反对,说她们有收入,应该由她们承担,婆婆只好从之。
如此情景,西河沿的街坊邻里自然全都看在眼里,大伙儿议论说:郁婆婆丧夫后又丧子,而且一丧两个,不过如今两个儿媳如此孝顺,也算是深陷不幸之后的一份幸运。
庄图励听到这里,因勘查报告还没出来,便问唐有为:“上面说到的老人那三十两黄金还在不在?”
唐有为说:“勘查时在郁王氏的床边柜里发现了一个制作精良的红木小匣,里面有三十两黄金、五件黄金首饰和一张郁王氏现在居住的房屋的房契。”
专案组对唐有为介绍的情况进行了分析,认为本案的被害人是金玉珠,所以应该从作案动机来判断犯罪嫌疑人。金玉珠的存在从利益上来说,会对何人构成威胁?那看来只有那个被死者生前称为“富妹”的富春莲了,因为她们都知道婆婆有三十两黄金要分赠二人。三年前,当婆婆提出这个想法时,她们都没有接受。但是,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当时不接受不等于事后不想要那黄金。有一个问题是明摆在她们面前的,如今婆婆病入膏肓,已经处于日暮西山行将就木的当口儿,婆婆一死,她们估计是不可能长久在一个屋檐下待下去的,那就面临着分家。这样一来,对方的存在对于另一方来说,就是少拿十五两黄金。如果婆婆还有属于她自己的积蓄,那就更为可观。这时候,如果有一方出局那就……
专案组由此认为:第一个需要调查的对象是郁王氏的小儿媳富春莲。于是,专案组当场做出决定:专案组出动四人,分为两拨,对富春莲进行调查。
二、疑窦突生
专案组四名刑警的搭配分工是这样的:黄宝千和平和尚去富春莲供职的私立盛远小学了解相关情况,唐有为和宋德升去富春莲的娘家双彩街调查其家庭背景等情况。
黄宝千、平和尚两人去盛远小学了解下来,并没有发现对富春莲不利的情况,从校长、同事到学生、家长,都反映富春莲是一位好老师,工作认真、团结友爱、关心学生,还乐于和家长沟通。私立学校对教学质量比较重视,富春莲担任语文、算术教学的班级已经连续三年被学校评为“学生主课平均成绩第一名”,还有学生写的作文在全区小学生作文比赛中获得第二名。盛远小学共有老师十三名,八男五女。富春莲长相不错,却结婚不到一年就不幸成为寡妇。老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指的是寡妇总会受到周围人的注意,因为有一些男子会对寡妇特别是年轻新寡产生非分之想。盛远小学的八名男性教师都已婚,但至少有四五人持有上述“一些男子”的想法,而且都有不同方式、不同程度的试探,但富春莲应付得很得体。再说,盛远小学的校长薛先生是个秀才出身的传统老夫子,尽力维持本校纲常,甚至还开除了那个酒后企图调戏富春莲的体育老师常某。
另一路由唐有为、宋德升两人去双彩街富春莲的娘家进行外围调查,结果却对这个备受工作单位好评的小学老师不利:富家与金玉珠的娘家金家据说有杀父之仇。
要讲清这份深仇,有必要先简单交代一下当初上演这场血腥剧的舞台——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清廷进入其最后十年时,开始着力创办军校,由于受“庚子之乱”影响而被迫与帝国主义国家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中有关于“京津不得驻兵”的约束,所以清廷只好把军校办到保定。民国元年创办的中华民国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简称保定军校,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所正规陆军军校,其校址前身为清朝北洋速成武备学堂、北洋陆军速成学堂。截止1923年8月停办时,军校共办了九期,培养了一万一千多名军事领导人才,后来成为将军的就有一千五百多名,其中包括蒋介石、白崇禧、叶挺、张治中、傅作义等中国现代史上的知名人物。保定军校停办后,北洋军阀曹锟把河北易县漕河的陆军讲武堂移至军校旧址。曹锟倒台后,陆军讲武堂停办,军校先后成为直系、奉系、国民党军队的兵营,每次改换门庭,校舍便遭一次破坏。抗战爆发后,日寇侵占保定,将军校旧址辟为重要军事基地。
富春莲和金玉珠父辈的悲剧发生于1925年春。金玉珠的父亲金盛君是辽宁海城人氏,老家离奉军大帅张作霖的出生地北小洼村只有数里地。张作霖发迹,被清廷授为清军第 24镇统制(师长),并兼奉天巡防营总办,从此掌握了奉天省的军政大权,金盛君便去投军。估计张作霖之前不一定认识金盛君,但对方那一口海城口音一听就正宗,而且还夹带着小北洼村那圪垯的土话,亲不亲家乡水啊,于是也不面试就收下了。但张大帅生就一双老江湖法眼,一眼就看出这主儿不是上阵奋勇杀敌的料儿,虽然看在老乡面上破格给弄了个上等兵,但还是打发其去下面部队伙房做了一名炊事兵。
那是1911年的事,转眼十多年过去了,金盛君虽然能力差,但毕竟资历在那儿摆着,再说张作霖这时已经宣布东北三省独立并出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所以老金也混到了一个中校军衔,在部队的职务是奉军某旅的后勤处长。
次年,张作霖和吴佩孚之间展开了第二次直奉大战,直军败北。奉军势力迅速扩张,最盛时甚至一度覆盖上海。金盛君就在这个阶段随其所在的部队到了保定,然后遇到了富春莲的父亲富念祖。
富念祖的境况跟金盛君相比,就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了。富家据说是祖祖辈辈在当地生活的老保定,祖上曾出过武将,不过官职不大。后来家道没落,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富念祖就只是一个清道夫了。不过,民国时期的清道夫可是有编制的,依附的单位各地不同,有的属于警察局,有的属于民政局。所以,日子还是能够过得去,而且相对寻常百姓,自由度要大些,比如普通戒严就不受限制,跟邮差一样可以通行。富念祖聪明,干活儿勤快,而且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所以干了几年就被提拔为班长,相当于如今环卫工人中的组长,之后又渐渐得到晋升。这中间的环节到这天刑警去调查时,街坊邻里已经说不清楚了,在派出所也查不到什么,因为清道夫是没有个人人事档案的。反正到他跟金盛君相遇的时候,是一个场所兼管看守和清洁工作队伍的负责人,这个场所就是前面说到的保定军校旧址。
保定军校停办后,其产权仍是北洋政府陆军部的。但陆军部懒得派出一个专班去管理这么一处没有收项、反倒还要为每年必须支出的费用不断向北京申请拨款的烂摊子,于是就把这事交给保定地方上去做,名曰“代管”,每年会下拨一笔经费,当然捉襟见肘,所以又允许地方上可以利用军校旧址搞点儿创收什么的来弥补经费不足。于是,保定政府就成立了一个由警察局的老弱病残警员和警局下辖的清洁管理部门抽调的一些员工组成的单位,起了个名唤作:“军校管理处”。这名字乍一听还是有点儿牛的,军校管理处的头头最初以为弄到了一个可以乘机敛财的肥差,哪知接手后发现不对劲儿。为什么呢?当时战事频繁,保定又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但凡有军队经过,他们首选的驻扎地就是保定军校。旧军队被老百姓称为“丘八”,其行径可想而知。保定军校经丘八一驻扎,哪怕只有短短数日,其破坏性也显而易见,更别说有时会有部队一驻数月半年,那他们离开时差不多就是一部翻版的“火烧圆明园”了。军校管理处当然没法儿对丘八行使管理权,反倒被部队当作“维持会”,动不动就提出过分的要求。于是,打着弄个肥差发点儿横财主意的那些钻营者全都知难而退,当局只好另委他人出任军校管理处的领导班子职位。由于都不肯去干,警局干脆把担任“主任”、“副主任”和下面的科长职位作为惩罚犯了错或者得罪了上司的警员、职员的手段,动不动就把人打发去军校,内部称为“发配”。
富念祖供职的单位是警局,但其并非警察,而是清洁管理人员。他倒不是犯了错被上司发配去军校的,而是自己主动要求过去的。老富为人比较讲义气,交友广泛,跟不止一个帮会有关系。1924 年秋,直奉战争即将结束,原先占领保定的奉军纷纷撤离保定时,市警察局有个叫戎仲敏的科长来找富念祖,说他因为一件公事得罪了上司,据说人事处已经签发了调令要把他发配去军校当副处长,只等送局长室签发了,想请老富帮忙阻止这次发配。戎仲敏还有一个身份,是当时活跃在华北甚至延伸到关外的“龙虎会’保定地区分支的三当家,掌管帮内执法。富念祖虽然不是“龙虎会”成员,但跟该会有交情。此刻,戎仲敏开口,他自然立刻答应,问题是不知该如何操作。
“很简单,凭你老富的资历、能力以及人缘,你若是提出要去军校管理处当副处长,上面多半不会拒绝。”戎仲敏拿出一份准备好的厚礼,“你今晚拿着这份礼去局长府上,开门见山提出这个请求,局长平时对你印象不错,肯定会一口答应。这样,人事处已经开出的那份调令就只好作废了。”
富念祖二话不说:“行!”
这样,富念祖就去军校上班了。他是副处长,上面还有一个正处长,原是警局管后勤的,临近退休了被人举报有贪污行为。局座怜其年老,身体又不好,就说:“也不用调查了,你去军校管理处当处长吧,还有三四个月就要退休了,去那里点个卯就是了,不用坐班。”如此,富念祖就成了实际上的一把手。他的飞来横祸,也由此产生。
大约一个星期前,金盛君所在的步兵旅抵达保定郊区,受命留驻保定市区,队伍将在近日正式入城,还要举行一个入城仪式。其时直奉战争的态势已经明了,旅长在向营以上的军官训话时断言:“大帅领兵,所向披靡,这回打仗奉军必胜!据司令部哥们儿向我透底,本旅这回进保定就是长驻不走了,所以,大伙儿要有一个安家的打算。我知道各位的家眷都是跟着你们过来的,都已经号好了住宅,你们回去跟家眷商量一下安家的事。打仗耗钱最为厉害,所以本旅长手头也没有银洋,不能给各位下发安家费,回头等大帅把款拨下来后即予下发。目前安家如果有什么困难,各位自己先设法草草解决,回头可以重新布置。”
散会后,后勤处长金盛君利用自己的职务方便,立刻去已被号了房子作为兵营的保定军校查看。当然不是查看军校的房子作为兵营是否合适,而是要去军校管理处查看跟落实旅座刚才指示的有关物资。管理处的职能有二:警卫和维修保养军校设施。所以该处在军校设立了一个物资仓库,以便可以随时取用一些维修时急需的材料,比如电线、电灯器材、木材、水泥等。金盛君想先去看一看,回头打个电话让运输连开辆卡车过来,把看中的物资往已经占领的住房拉,多拉些没关系,把新家布置好后可以把多余的物资卖掉。他想得蛮好,当下过去一看,仓库还在,却是大门洞开,几个管库房的人正在晒太阳打扑克。金盛君是刚调来的,仓库管理员不认识他,他也不吭声,径直往里走。哪知,库房里面除了一些烂木头和碎砖块,再无其他物资!
金盛君暗自吃惊,这下他终于明白门口那几个打扑克的仓库管理员为何对他的不告而入视若不见了,原来库房里已经没有可以被小偷顺手牵羊的东西了。金盛君面对着这个意料之外的现实,心里觉得有点儿窝囊,寻思既然来了,就随处走走看看吧,一来对新兵营有个印象,回头如果旅长问起来也有个回答;二来如果发现有什么东西适合装修自己新家使用的,叫几个兵进城来搬走。这一查看,金盛君倒是有了发现:整个军校至少一半房屋内的电线、开关、插座、电灯都是新安装的。当下窃喜,想着先叫人过来把这些玩意儿拆下来送自己家里,把家里看上去已经老化的电线灯具什么的全部换上新的。
金盛君一个电话打回部队,后勤处随即指派三名电话兵骑着摩托车赶到保定军校,按照金盛君的交代立刻动手干活儿。干到一半,新上任的军校管理处副处长富念祖闻讯赶来,问在场监工的金盛君:“你们这是干什么?”
金盛君根本没把来人放在眼里,睨了一眼冷冷地问:“你是哪位?敢来管老子的事情?”
富念祖亮出身份,说:“这些电灯设备因为年久失修,我们地方上生怕部队入住后发生事故,所以市政府批了经费让我们管理处加班加点换上。您这一拆,回头你们部队入驻后怎么办?天黑了总不能摸黑生活吧?”
金盛君嘴里叼着香烟,看都不看对方一眼“这个,老子就管不着啦。老子奉命行事,不问长短!”富念祖便让人去唤警卫班,准备强行禁止军方此举。
金盛君闻之大怒,扔下抽了半截的香烟,倏地拔出匣枪,推弹上膛,一把揪住富念祖的衣襟:“你小子活腻了是不是?竟敢妨碍老子执行军务,信不信老子一枪毙了你!”他一边说一边抬枪把枪口抵在对方的下巴颏上,“嗯?信不信?
谁也没有想到,几乎是同时,枪声竟然真的响起,一颗子弹从富念祖的下巴颏进去,由下到上洞穿脑袋,从头顶飞了出去。富念祖当场毙命!
这一枪,很大可能是走火。事后军方将金盛君关进禁闭室,派人与警局代表对此事进行调查,所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最后,经地方上与军方交涉,以军方对死者家属赔偿一笔钱了结,而对凶手金盛君并无处罚,这人仍然当他的后勤处长。前面说过,富念祖人缘很好,跟帮会有关系。保定自古以来民风彪悍,习武成风,帮会黑道讲究“义薄云天”。
四个月后的某天晚上,金盛君从保定文昌宫前街“痴人舍”妓院喝了花酒出来准备叫车回家时,一匹黑马从旁边胡同里徐徐步出,倏地加速直奔而来。骑手身手极为敏捷,当飞奔到还没反应过来的金盛君面前时,骑手竟然作翻身下马动作,仅将左足前半个脚掌踩在马镫上,右手掌握缰绳控制马匹,左手闪电似的握枪将枪口上抬,抵着金盛君的下巴颏“砰”地就是一枪。
金盛君的死法跟当初他杀死富念祖完全一样,这就是旧时的江湖义气。这个案子,最终未能侦破。
富念祖遇害时,其妻丁氏身怀六甲。三个月后,安然分娩,产一女,取名富春莲。金盛君被谋杀时,其女金玉珠一周岁半。
唐有为、宋德升这一路的调查结果让专案组认为富春莲是有作案动机的。这时,先前去富春莲供职的私立盛远小学进行调查的黄宝千、平和尚接到分局门卫的内线电话,说有一位姓薛的校长求见。薛校长就是富春莲供职的私立小学的那位老夫子,黄宝千、平和尚顿觉“可能有戏”,赶紧去了来访人员接待室。薛校长补充了一个学生家长反映的情况。这个家长是骑着自行车穿街走巷叫卖老鼠药的小贩,中午回家吃午饭时听儿子正在跟妻子说:“我们富老师的婆婆昨天突然死了,她的姐姐也死了,听说两人是同时死的,公安局正在调查是不是中毒身亡。今天有两个没穿制服的警察来学校,向校长、老师和同学询问富老师平时的表现,我们都说富老师挺好的。”
这个小贩出于职业敏感,只要听到“中毒身亡”四个字就会一个激灵,生怕跟自己卖出去的老鼠药有关,让公安局给传唤去问长问短,要是碰上哪个“糊涂警察”,没准儿就给扣起来了。所以当下饭也不吃了,盯着妻子问:“上个星期你曾问我要了两包药,那是给谁的?”
“哦,那是给丁婶的,我没收她钱,因为……哎呀,看我糊涂了,丁婶的女儿不就是富老师吗?哟!这事是不是有点儿蹊跷?”
于是,夫妻俩立刻去学校跟校长说了这件事。薛校长当时正要去区教育局开会,私立学校对教育局的服从意识是非常强的,当下虽然觉得这事应该立刻向公安局报告,但眼下还是得先把教育局应付下来。所以,他一直到教育局的座谈会结束,都快下班了才来一分局报告。
之前调查到的“杀父之仇”加上现在这个情况,让专案组把注意力转向富春莲。几名刑警商量下来,决定传唤富春莲母女。
四名警察,两人一拨分别询问这对母女。富春莲对警察再次向自己问话感到不解,但她倒也没啥对抗情绪,还是一脸无辜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问下来,警察发现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这也难怪,因为富念祖被金盛君打死时,她还在母亲肚子里,她是遗腹女。那么,后来渐渐长大懂事了是否听母亲或者亲戚、外人说起过此事呢?富春莲摇头:“没有!我直到今天才听您二位说到我父亲的死因。但是,听下来好像金姐的父亲并非有意朝我父亲开枪,很大可能是走火。”
警察一听,好吧,这问题先搁一搁,问问老鼠药的事吧。富春莲摇头说她根本不知道母亲曾向自己的学生家长买过老鼠药。直到这时,这个单纯的小学老师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警方怀疑与金玉珠的猝死有关了。看得出来她被吓着了,还有一种要说清楚的急切。她的思路还算清晰,马上提出自己没有作案时间,说自己这一个星期没有回过娘家,她的母亲和兄弟也没来过。这当然不能说服警察,因为没跟娘家人接触不等于不会交接老鼠药,她母亲可以托别人捎带。
与此同时,那边屋里两名警察正在跟富春莲的母亲谈话。
关于金盛君枪杀其丈夫的问题,丁氏称她对其夫的死因一直守口如瓶,因为事情早已过去,况且她作为死者家属当时毕竟接受了军方的赔偿,那就是接受了调解,没有必要再说。况且,她也认为是枪走火,并非金盛君故意要枪杀其夫。因为当时金盛君的目的是把军校的电线、灯具等拆走,拿到自己家里去用。这个目的在遇到障碍难以实现的时候,靠杀人是解决不了的。事实证明确实是这样,金杀人后立即被军方关进禁闭室,电线、灯具等没拆成,拆下的那部分也给装回去了。
关于老鼠药的问题,丁氏承认自己曾向女儿的学生家长买过老鼠药,人家把药给她了,但是不肯收钱。然后,她又说了买老鼠药的动机:因为儿子要结婚了,家里准备办酒席,想事先把老鼠药死,以保证菜点什么的不被老鼠偷吃。不过那两包老鼠药没用上,因为儿子从同事那里借来了几个灭鼠夹和捉鼠笼,三个晚上捕杀了七八只老鼠,之后家里就没老鼠光顾了。
专案组随即让编外组员去富春莲娘家查看丁氏所言属实,老鼠药原封不动地放着,是那个小贩所说的盖有他自制标签印章的正品。
对母女俩的传唤至此结束,专案组认为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表明金玉珠之死与富春莲有关的线索。于是,就让二人回去了。
专案组长庄图励不在,分局刑警队副队长唐有为就是负责人了,其余三人都看着他,眼里不约而同都兜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三、另有疑凶
就在这时,专案组长庄图励忽然推门而入。他是中共地下党出身,在一分局警员中政治、业务都数第一,三十多岁的年龄已经练就了一双法眼,当下略一扫视众人脸色便已猜到他们遇到了困难。他微笑着跟大家点头打招呼,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现在是什么情况?”
唐有为把对富春莲母女的怀疑和通过调查排除嫌疑的经过简述了一遍,庄图励一边听一边点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是得排除。大伙儿辛苦了!不必沮丧,排除疑点也是一种收获,至少可以使我们少走弯路嘛,而且,还可以从调查过程中学到一些东西。”庄图励说着从挎包里取出两盒香烟放到桌上,“你们要抽自己拿,我还是老规矩,平时抽烟,遇到案子就戒烟。领导说我是天下刑警独一份。”
唐有为、宋德升、黄宝千、平和尚四人都抽烟,当下各自取烟点燃,屋里顿时烟雾缭绕。庄图励继续说:“我带来一条线索,大伙儿可以边抽烟边听,然后我们一起议议。”
上午分局领导班子开扩大会议,庄图励坐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心里盘算着金玉珠之死除了富春莲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线索。于是,他开始在脑子里回忆昨晚案情分析会上所说的一些情况。这一回忆,忽然想起郁家女佣宋嫂说过,前两天,即9月30日,金玉珠曾把她供职医院的那位海归医生郑廷宇请到家里来给婆婆郁王氏看过病,心里一懔:教会医院有多少护士啊,几十个总有的吧,这个郑医生既然是留洋回国的,那么其资历、医术应该在院里算是一流的吧?一流医生当然不可能平白无故答应一个普通护士的请求去其家里免费出诊,否则全院那么多护士,随便一个拜托他都欣然出诊的话,只怕平时自己本职的活儿就得打折扣了,教会医院肯定也要阻止的。可是,金玉珠却能请得动,按常理来推测,她跟郑医生可能不只是普通同事关系。
这么想着,庄图励就想通知专案组派人去教会医院走一趟,做一个不事张扬的外围调查。可是,专案组的四名刑警今天都有任务在身,抽不出空来。于是,庄图励决定自己走一趟,不去医院,而是去管段派出所,请他们出面把他们认为既熟悉情况又可靠的教会医院职工请到派出所来。
中午,庄图励去了教会医院所在地的辖区派出所——第四区公安分局南关派出所。尽管南关派出所并非一分局辖区,但人家见是一分局副局长来访,自是重视,所长和指导员出面接待。庄图励按照警界行规没透露案情,只说想找个熟悉教会医院内部情况的人,当面了解一下。所长说:“那太简单了,把小苗同志悄悄请来就行了。”
1948年11月22日保定解放,1949年8月1日,河北省人民政府成立,保定为省会,保定市为省辖市。在这之前,组建工会一事就被放到议事日程上。当时决定该项工作分两步进行,公私企业同时推进,外资企业稍后进行调研。8月1日河北省人民政府成立后,保定市人民政府即发布文件,指派工作人员进驻外资企业进行组建工会的调研工作。教会医院属于外资企业,小苗同志就是市总工会筹备小组派驻教会医院的唯一代表。
这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原是北平大学学生,已有三年党龄,言谈举止中透露着那种经受过地下工作生死斗争历练的成熟老练。她奉命进驻教会医院,在一个月时间里用流利的英语和北平话分别跟院方外籍人员和华籍员工频繁沟通,赢得了他们的认可和信任。庄图励听说这一点后,马上断定:她能把专案组需要了解的情况讲述清楚。
果然,小苗听庄图励说明来意后,马上点头:“金玉珠和郑廷宇的关系,我了解。”
于是,庄图励获得了以下情况——郑廷宇,三十二岁,保定人氏,出生于一个前清做过低级文官的知识分子家庭,自幼聪慧。那时为了鼓励学生努力学习,施行多种奖励办法,最牛的就是“跳级”,能“跳级”的学生就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优秀了,而是优秀中的出类拔萃,可以获得这种奖励的学生在一座城市里十年也出不了一两个。郑廷宇却拿了三次,小学两次,初中一次,应该九年读完的小学和初中学业,他用六年时间就完成了。消息见报,上海公共租界教会中学即刻派员专赴保定跟郑廷宇见面,做了一番测试,请来家长,当面征询是否愿意让其子初中毕业后免试进上海教会高中,在读期间不用家里出一文钱,一切概由教会负担,父母当场点头。再征询学生本人意愿,郑廷宇也点头。于是,当场签署了文书。
就这样,郑廷宇初中毕业后即赴沪上教会高中。高中读完后由教会中学保荐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攻读七年制内科。事实证明,郑廷宇是真正的学霸,他在七年后毕业时,不但获得了内科硕士学位,还拿了该校的一个五年制病理学硕士学位。他在纽约的一家医院工作了两年,在1945年抗战胜利后辞职,接受了香港玛丽医院的聘书前去做了一名内科医生。在港期间,他遇到了一位初中同学杨宗穷,两人原本是好朋友,此时不期而遇,自有一番感慨。交谈下来,郑廷宇得知杨宗穷是三个月前来香港办理继承其伯父遗产手续的,估计还要逗留两三个月,两人于是开始频繁来往。
杨宗穷是中共地下党员,这次是奉命前往香港招揽爱国高级知识分子。老同学郑廷宇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合适对象,当下自是盯住不放。郑廷宇经他两三个月的劝说,最后同意届时返回内地。
1948年初夏,杨宗穷离开香港,临走时把郑廷宇的关系交给了一个黄姓同志。一天,黄同志通知郑廷宇:“返回内地的时机到了,你以香港玛丽医院医师的名义经上海回保定,抵达后可正常回家跟家人相聚,组织上会指派专人跟你联系,分派你的工作。”郑廷宇欣然从命,立刻带上妻儿动身。哪知,他回到尚在国民党统治下的保定后,并无任何人来跟他联系。他去杨宗穷家打听杨的情况,得知杨早已失联,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这时,他想返回香港已无法办理手续了,再说,还指望等那个黄同志所说的组织上指派的专人来联系呢。
保定教会医院的英籍院长听说当年被上海公共租界教会中学挖去的神童回来了,大喜。该院正在组建一个病理科,原先聘请的一位外籍医生鉴于中国战事,不愿来华工作,而郑廷宇持有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的病理学硕士证书,且在美国工作过两年,肯定能够胜任新建的病理科主任职务。于是,院长登门拜访,送来聘书请他屈尊供职保定教会医院,出任病理科主任兼内科副主任。郑廷宇左思右想,寻思为谋生计,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就接下了聘书。
郑廷宇的妻子容今芳是广东人,幼时随家人去了美国定居,与郑廷宇结婚后随夫去了香港,她从未到过内地北方。这次随夫来到保定,待了几天就觉得不习惯,当下便吵着要回香港。郑廷宇无奈之下求助于沪上教会高中的一个女同学,女同学说:“要不让她来上海吧,可能会习惯一些,在上海的广东人蛮多的,我给她介绍一份工作,先待下来再说。”郑廷宇征求妻子的意见,其妻表示同意,于是就去了上海。很难想象她这么一个性格火暴的女人,竟然是毕业于美国纽约会计学校的一名优等生,又有从业数年的经历,所以还没到上海,那位女同学就已经给她找好了工作。
就这样,郑廷宇过起了夫妻两地分居的生活。教会医院这个新组建的病理科只有郑廷宇一个医生,他到任后,医院给他调来了一个护士——原内科的金玉珠。金玉珠长得颇有几分姿色,没多久就成了郑医生的情人。教会医院向来不管这种事情,所以院长对此充耳不闻。
金玉珠对自己成为郑主任的情妇是很愿意的,因为郑廷宇无论从相貌体态、学识能力、脾气性格还是社交本领,都远远超过其亡夫郁松寿。再说,金玉珠非常向往郑廷宇的西洋派生活,什么黄油面包烤牛排、牛奶咖啡巧克力、西装短裙高跟鞋等等,都是清一色的舶来品,由其请人从上海、广州、香港甚至美国购买后源源不断邮来。因此,金玉珠就动了趁眼下这个机会让郑廷宇与那粤女离婚、娶自己的念头。她跟郑廷宇提出来,原以为一说就成,甚至正中对方下怀。哪知,郑廷宇对粤妻似有感情,或者可能考虑到儿子,拒绝离婚。金玉珠为此不乐,据说与其发生过几次争吵。
上述情况是小苗去教会医院做筹建工会调研时隐约听说后,找郑廷宇谈话时,这位海归大夫主动吐露的。郑廷宇把小苗看作中共方面的代表,认为有必要把自己从香港居家迁回保定的原委说一说,请政府查一下杨、黄二人失约不来跟他联系之事。小苗答应向上级反映,让郑廷宇亲笔写了一份材料,对一应情况做陈述说明。郑廷宇出于对小苗的信任,在交材料时又把与金玉珠有情缘之事说了说,请小苗帮他出出主意。小苗说此事她要请示组织后才能决定,让他等待回音。小苗的个人意见是:暂时中断与金玉珠的婚外恋关系,也不要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郑廷宇都一一听从。估计金玉珠之所以能请得动他去西河沿出诊就是这个原因。
当下,专案组诸刑警听庄图励介绍完上述情况,一番讨论后都觉得郑廷宇似乎可疑。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这种可疑必须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金玉珠对其纠缠不清,并且出现了妨碍其正常生活的情况。如果这种情况确实存在,郑廷宇倒是具备作案时间和条件:他在金玉珠死亡前两天,即9月30日,曾去西河沿给郁王氏看病,期间自然跟金玉珠有所接触,如果他要蓄意谋害金玉珠的话,是比较容易的,比如给金玉珠吃诸如事先下过慢性毒药的糕点、糖果、蜜饯之类的即食零食。至于毒药来源,郑廷宇作为一名内科兼病理科医生应该是有获取途径的,也许他从香港返回内地时就已经携带了。这种药品可能是某种能够治疗数种急性发作疾病的国际紧俏、国内无售的西药,属于严格规定服用量的一类含毒药物,按规定服用可以治病,超量服用则会中毒猝死。
因此,专案组达成共识:郑廷宇有较大的涉案可能。于是唐有为提议传唤郑廷宇,进而进行讯问。
庄图励想了想,点头道:“可以!明天上午让南关派出所传唤郑廷宇,带到一分局讯问,并且做好对郑廷宇在教会医院的办公室以及灵雨寺街109号的住所进行搜查的准备。”
四、特工夫妇
次日上午八时许,郑廷宇像往常一样提前抵达医院。他刚把那辆二手摩托车在大门内一侧停下,准备去门卫室取当天报纸时,两位便衣就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冷不丁出现在他旁边,一左一右将其堵住:“您是郑医生吧?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郑廷宇原地驻步,冷静地问:“请问二位是哪里的?”
两位便衣没有吭声,右侧那位掏出证件。郑廷宇扫了一眼,脸色不变:“走吧。”
等到了南关派出所,专案组的那辆小吉普已经候着了,唐有为站在车旁微笑着招呼:“郑医生来了?请上车。”
“请问去哪里?”
“去一分局,跟你谈点儿事。”
进到一分局的讯问室后,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的郑廷宇开腔了:“这是谈话的地方?墙上写的那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们这是把我当犯人对待了吧?”
庄图励从门外进来了,解释道:“现在建国伊始,百废待兴,咱们分局没有多余的屋子来作为谈话室。办公室吧,人满为患,所以就只好在这间屋子里跟你聊聊了。你请坐。”
唐有为介绍道:“这是咱们的领导庄副局长。”庄图励、唐有为和黄宝千也坐下了,唐有为掏出笔记本,黄宝千则铺开记录纸准备做笔录。哪知郑廷宇一看这架势不干了,说:“你们这是谈话?这是讯问犯人!对不起,本人不会配合的!”
唐有为心平气和道:“郑医生,不管是谈话还是讯问,我们按规定都要做笔录,回头结束后会请你过目,然后签字。”
郑廷宇冷冷一笑:“这就是说,您几位是严格按照规定办事的?”
“是这样。”
“敝人很高兴听到这话。那么,请您三位立刻离开,换你们一分局的上级单位,保定市公安局的外事警官来跟我谈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郑廷宇没回答,而是从他随身带着的那个小巧精致的黑色牛皮公文包里取出一本护照。然后捏着下端一角向他们展示:“看清了,我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根据你们的规定,跟外籍人士接触——谈话也好,讯问也好,应该是由外事警官出面。”说着,他一脸傲慢地扫视对面的三人。
三位警察都是一个激灵,连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庄图励也觉得颇为突兀:这人是美国国籍?昨天小苗同志怎么没说?莫非她也不清楚,恐怕连教会医院院长也不知道这个情况吧?还是先把这本护照查看一下再说吧。于是,庄图励冲黄宝千使个眼色,小伙子便起身走到郑廷宇面前,取过护照。
不怕人笑话,他们三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护照呢,不管是中国护照还是外国护照。此刻拿着这本制作考究的美国护照,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自然看不出什么名堂。分局是没有外事警察的,那就只有往市局打电话请求派一名外事警察过来查验护照,然后再按照专案组的意思出面跟郑廷宇谈话。
唐有为正要起身去办公室打电话,外面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到门口停下,有人轻叩房门:“庄副局长,您的电话。”庄图励一跃而起,朝唐有为摆了摆手,示意他和黄宝千待在屋里,然后疾步出门去接听电话。
片刻,庄图励去而复归。让唐有为和黄宝千感到奇怪的是,他身后竟然还跟着两个陌生脸孔。庄图励脸上神情有异,严峻中夹杂着些许沮丧。他冲唐有为、黄宝千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随自己离开,将郑廷宇交给刚来的这二位。唐有为、黄宝千顿时愣住了,但知道此刻不该吭声,当下便收起桌上的纸笔,出门而去。
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这个郑廷宇向小苗自述的情况中有大部分是事实,比如他当年是保定有名的神童,从上海公共租界教会高中毕业后前往美国学医,毕业后在美国工作两年,然后前往香港供职于玛丽医院也确实如此,甚至遇到初中老同学杨宗穷劝说他回内地等等也是真的。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去香港前已经被美国中情局发展为雇佣特工,并接受了一些训练。加入美国国籍是真的,美国护照也是真的,那是中情局给他办理的。中情局将其派往香港,原本就是让他在适当的时候返回内地,然后利用美籍华人的身份跟其他在华外籍特工接触。
那么,郑廷宇的上司是谁呢?说出来还真是让人大跌眼镜——就是他的广东籍妻子容今芳!容的祖上是下南洋的华工,从卖馄饨开始创业,一步步发展到拥有两家不小的食品公司。她出生在美国,但少年时回到广东老家生活过数年,然后又回到美国。她比郑廷宇的资格要老,早在1942年美国战略情报局(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前身)成立后不久,就被发展为雇佣特工。因此,夫妻俩潜入中国内地时,她被指定为郑廷宇的上司。
原本中情局的打算是让这对特工夫妇潜伏上海开展工作。但是,郑廷宇在香港跟老同学的邂逅导致原计划改变,上级让郑廷宇接受杨宗穷的劝说,返回内地接触中共并寻找机会成为干部,利用这个身份进行情报工作。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先是杨宗穷失联,然后是郑廷宇夫妇按照新联络人黄同志的指令返回保定后,黄同志竟然不知什么原因爽约了。这时,中情局根据国共两党武装斗争的态势认为国民党大势已去,败离内地是早晚的事,于是决定调整之前的计划,让郑廷宇夫妇仍旧前往上海潜伏。当时上海尚未解放,从已是解放区的保定是可以去上海的,但是毫无理由突然举家搬迁似乎略显可疑。为了避免引起中共方面的怀疑,中情局就制订了一个“夫妻冲突”的剧本,让容今芳先去上海,等上海解放后,再以回心转意为由把丈夫和儿子鼓捣来沪。
在中情局眼里,中共的政保反特防谍工作是由一帮山沟沟里出来的土包子在胡乱折腾,因此,他们对为郑廷宇夫妇制订的上述计划信心满满,志在必得。哪知中共中央华北局社会部早在大约半年之前,就收到了军方转来的一份截获的密电,从破译出来的情报里发现了这对中情局特工夫妇的秘密。从那时起,华北局社会部就开始了对郑廷宇、容今芳的秘密监控。
容今芳赴沪后,华北局社会部随即指派一个五人小组去上海进行监控。华北局社会部高层领导严令“此事绝密”,所以连华东局社会部都不知道这个小组在上海开展秘密工作。而保定这边,华北局社会部对留驻老家的郑廷宇的秘密监控也一直没有停止。1949年8月1日河北省人民政府成立后,华北局社会部经过研究,决定把该案的办理单位由之前的华北局社会部一级办理改为与中共河北省委社会部(对外是河北省公安厅政保处,一套班子两块牌子)两级联办,分工是华北局社会部负责监控在上海的容今芳,河北省公安厅政保处负责监控郑廷宇。
根据政保工作的规定,这种监控别说是保定市公安局第一分局了,就是市局或者省厅政保处的非分管领导也是不知道的。因此,“10·2”案件专案组的组长尽管是一分局副局长庄图励兼任并直接参与侦查工作,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专案组已经悄然将调查触角伸向一个被华北局社会部作为大案对象长期监控的角色。因为庄图励是在跟市总工会派驻教会医院的小苗同志接触,河北省公安厅政保处的监控小组压根儿没有察觉。直到这天上午,郑廷宇被南关派出所传唤并随即被专案组带走,执行监控任务的省厅政保侦查员方才意识到不对头。虽然他们火速急电报告领导,但这个意外事故也已是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了!
这种情形属于国际间谍界公认的犯忌。不管郑廷宇有事无事,只要被当地警方接触过一次,这种秘密潜伏者就再也不能继续活动了,除非换一个国家。
当然,省厅政保处还是要在获悉情况后第一时间作出反应,这就是庄图励接到省厅政保处长直接来电的原委。他在回答了省厅方面的询问后被告知:“这个人,不管他是否涉及你所说的什么命案,从现在开始跟你们一分局以及保定市公安局没有关系了,我们已经派员前往一分局,此刻应该就在你的办公室外面,让他们立刻把郑廷宇带走。另外,关于他办公室和住所的搜查工作,也将由我们安排。”
这种情况别说在保定或者河北省,就是在全国也是极少发生的,庄图励一下子就蒙了:案子还没查清楚,反倒闯了这么大一个祸!他虽然没办过政保案子,但是起码的认知肯定是有的,华北局社会部对这两个美国中情局特务倾注了那么多精力,显然是出于放长线钓大鱼的考虑,有可能这个案子已由华北局社会部上报中央社会部了,哪知却砸在了自己手里!庄图励不知道这个纯属无意造成的严重过失会不会受到追究,此刻也顾不得去想了,唯一放不下的还是专案组未了的工作,于是大着胆子向对方提出了一个请求:“如果你们就此对郑廷宇收网的话,是否可以在讯问结束时顺带问一下他,是否犯下了10月2日西河沿的那起毒杀案?谢谢!”
“可以,但如果这并非政保范围的案子,那往下还得由你们持公函过来外调提讯。不管他是否涉案,我们都会把结果告知专案组。”
庄图励向专案组其他四人简单说了说情况,大伙儿倒是来了劲儿,说:“没准儿是那位郑医生要发展金玉珠参加特务组织,遭到拒绝后把她灭口了呢,庄局您说呢?”
“要我说?”被属下一问,庄图励的思绪回到这起毒杀案上,愣了一下方才回答,“我觉得可能性很小。因为郑廷宇是美国中情局的雇佣特务,据我所知,雇佣特务是不会被授权发展其他人加入的。美国人的行事方式跟老蒋的特务机构不同,车是车路是路分得清清楚楚,发展新特工应该是由中情局的其他部门进行的。”
唐有为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庄局长说得有道理,因为据法医说,金玉珠是服用了一种类似老鼠药的毒药死亡的,郑廷宇如果要杀她的话,应该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毒药吧?”
庄图励说:“现在讨论这些似乎没有意义,我们还是立足于郑廷宇没涉嫌本案的观点,考虑接下来应该朝哪个方向进行调查。”
庄图励的判断是准确的。当晚省厅政保处来电,说经讯问,以及对下午收到的军方转来的中情局对郑廷宇夫妇潜伏后发出的第七份密电内容的研判,可以排除郑廷宇的杀人嫌疑。
接下来怎么办?
五、何处觅痕
10月5日上午,专案组刑警唐有为、宋德升、黄宝千和平和尚一行四人再次来到西河沿。根据昨晚案情分析会所讨论的调查方向,开始分别向在郁家办理丧事的亲朋好友,以及西河沿的街坊邻里了解10月2日上午金玉珠的早餐是在哪里吃的。
10月2日郁王氏、金玉珠双双猝死后,宋嫂告诉前来勘查的警察,金玉珠当天是在外面吃的早餐。昨晚专案组分析案情,法医鉴定结果显示金玉珠是被人下了毒,这种像是老鼠药,但中毒后的反应又跟市面上小贩叫卖的老鼠药有所不同,应该是死者在当天早上七点至八点之间服下的。因此,专案组通过调查排除了宋嫂和富春莲的下毒嫌疑后,算来算去只有调查金玉珠生前的最后一顿早餐了。
专案组此番调查是想弄清楚,金玉珠的那顿早餐是在哪里吃的?是一个人吃的还是与其他人一起吃的?另外,据宋嫂和富春莲说,金玉珠平时的早餐都是在家里吃的,案发当天为什么要在外面吃?这些问题都需要有一个答案。
法医剖检后发现,金玉珠生前最后一顿早餐吃的应该是馄饨、水饺一类的食物,馅儿是用牛肉混合老黄瓜制作的,里面还放了少量红辣椒。
据此判断,金玉珠去的可能是一家清真馆,这就可以排除馄饨了,因为当时保定的清真店馆摊头都不卖馄饨,那是南方人的喜好,北方人喜欢吃饺子。再从金玉珠外出所用的时间,以及所买的蔬菜品种来判断,她应该并未走远,估计是去了城外方向的红旗大街。那条街与东关大街的交叉路口有一个比较大的菜场,里面有小吃餐饮摊店。菜场紧挨东关大街、红旗大街的路口处,也有面馆、饺子店各一。
刑警黄宝千和志愿者小储前往菜场走访,本来这是一桩比较有难度的活儿,但黄宝千心细,临去时特地问了宋嫂是否还记得金玉珠那天去菜场买了什么东西回来,宋嫂倒还记得,说买了羊肉、鲜鱼、豆腐、白菜和萝卜,另外还有一包大酱。之所以说是“一包”,是因为当时的店铺多以干荷叶作为食品包装。黄宝千即问:“那包大酱还在吗?”
宋嫂说:“还在,就放在厨房角落的那张桌子上,动都没动过。”
黄宝千原本是想把这包大酱拿到菜场去打听店家的,看店家是否对这个买过大酱的护士留有印象。不过进厨房一瞅,发现这个荷叶包上面盖着一张牛皮纸,纸上一个石印绿色大字:酱。黄宝千当下就把这张纸取下来,认定这是一个特殊标记。
黄、储二人到了菜场,拿出字纸一问,马上有人给予指点:就在红旗大街马路对面——吉祥酱园。
酱园这个行业不像典当行、旧货店、古玩铺和钟表行,老板做一世生意大概也少有遇到警察登门来访查。那姓马的掌柜不禁心生好奇,把两人迎进去,正要吩咐学徒张罗烟茶,被来人谢阻。黄宝千当下拿出那张牛皮纸,一问,马掌柜不假思索就说:“有啊!有这么个小女子来买过一包酱,那是大典,就是开国大典的第二天上午。怎么啦?”
两人问马掌柜怎么记得这样清楚,对方笑道:“我脑子里记的倒不是这个小女子,而是前面吕家巷子里那个假小子刘翠娥……”
那天,金玉珠提了个装着菜的竹篮子进酱园买大酱,刚买完走到门口,迎面就遇上了刘翠娥。两人看样子是故交,一个欢叫,一个二话不说上前扯下对方的竹篮子来了个拥抱,然后,就叽叽喳喳鸟儿唱歌似的畅谈起来。马掌柜听下来,这二位以前是同学,毕业后分别了。刘翠娥搬了两次家,金玉珠搬了一次,然后两人就再没联系。刘翠娥人称“假小子”,可想而知其调皮程度,一直到前不久才找了婆家,嫁到了红旗大街这边。
两人聊了一阵,刘翠娥问金玉珠:“吃饭了没有?没有?太好了,咱们一起吃,吃饺子,我请客!”金玉珠还没开腔,刘翠娥转脸扫视店堂:“这店堂很宽敞,又干净,有茶几椅子,咱俩就在这里吃吧!”说着,她掏钱招呼酱园学徒:“这位兄弟,帮我们买两屉蒸饺,牛肉馅儿的谢了哦!”
学徒把饺子买来后,两个小女子边吃边说话,吃完了还想待下去。刘翠娥的新婚丈夫见妻子说去巷口遛一圈久不回来,便出门寻找,走过酱园听见声音进来招呼,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同学这才告别。
黄宝千、小储两人听着,互相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如此看来,这顿饺子应该没有问题啊!
两人离开酱园,又去马路对面的那家饺子馆转了转,果然是一家回民经营的清真馆。两人决定返回西河沿向唐有为汇报,再看是不是需要对刘翠娥进行外围调查。
其实,此刻唐有为已经在跟刘翠娥夫妇谈话了解情况了。刘翠娥昨晚才听说郁家出了大事,她的老同学那天回家后不久竟然猝死了,难过得大半宿没睡,今天上午拉上丈夫就奔西河沿来吊唁了。她的性格和觉悟使她很快就跟唐有为联系上了。唐有为这才知道这女子就是黄宝千、小储这会儿去访查的那天跟金玉珠一起吃饺子的对象,自是趁机了解情况。聊下来得知,刘翠娥竟是烈属,她父亲是地下党,去年保定解放前夕牺牲了。由于这层关系,保定解放后她被政府安排进第三区政府从事档案管理工作。她的丈夫也是地下党,解放后在市委工作。于是,金玉珠在外面吃早餐被人下毒的怀疑也被排除了。
科学地说,刑事侦查中的“排除”也是收获。不过对专案组来说,这一天就这么一个收获,一干警察总觉得不是味儿。好在到了晚上,又传来了一个与金玉珠相关的信息,这个信息可能与其被害沾得上边。
当时,专案组正准备继续开会分析案情,庄图励刚到场,分局值班室忽然派人来报:“接到省厅政保处电话,说请庄副局长立刻过去一趟。”
庄图励听完立马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寻思:看来是祸躲不过,昨天郑廷宇那事上边还是要有一个说法的。
当下匆匆赶到省厅,哪知却听到了一个让他大感意外的消息!
原来,昨天专案组“动”了披着教会医院医生外衣的美国中情局特务郑廷宇后,华北局社会部紧急下令让河北省公安厅政保处正式将其抓捕。与此同时,华北局社会部紧急通知之前派赴上海执行长期监控容今芳的五人工作小组:立刻抓捕容今芳,暂押华东局社会部指定场所进行讯问,并将讯问结果报华北局社会部。
五人工作小组随即行动。讯问容今芳时,按照华北局社会部密电中“可以讯问她是否知晓关于郑廷宇的情妇金玉珠的情况”的指示,在讯问尾声阶段跟容今芳提了提。容今芳说,她在离开保定时收买了教会医院的一个杂役,让他留意其丈夫的行为举止,每周写一封信寄往上海她指定的安全收信地址。她此举的目的倒不全是出于醋意,更多的是对这个下属丈夫进行秘密监视。那个幼时上过三年私塾的杂役柳某拿了容今芳的钱,做事很是尽职,每周寄一封信函,逢年过节也没落下过。这次,没想到金玉珠猝死,柳某傻了,寻思再三决定往上海发一封加急电报。据容今芳向侦查员交代,她收到电报后,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个早在二战时就已被美国招募为雇佣特工的粤女为何心里会咯噔一下呢?这要从她三个月前跟一个名叫“朱志豪”的男子的交往说起。朱志豪也是广东人,跟容今芳是同乡。他的公开身份是上海广东路上“粤桂土特产商行”的襄理,秘密身份则是台湾方面“国防部二厅”潜伏上海的一名特务。容今芳与其是在“仙乐斯”舞厅跳舞时认识的,认识前双方都不知道对方是特工同行,认识后也把各自的秘密身份隐藏得比较到位。
大约一个月前,两人喝咖啡时,身上带着在内地发展“有志之士”加盟“国防部二厅”使命的朱志豪想将容今芳发展为特务。他开口一试探,容今芳马上就意识到这家伙乃是同行。
这个女人不愧为郑廷宇的领导,经历丰富,见识颇多,她不像郑廷宇那样在中国也严格遵守中情局的纪律,不敢越雷池一步。她倒是不忌讳做双面间谍,有机会的话做三面、四面也无所谓。但是,她一时吃不准这个姓朱的究竟是不是货真价实的“国防部二厅”特务,所以想出了一个主意:“我对朱先生所说的这一行非常陌生,需要从侧面了解一番才能考虑此事。朱先生如果急着招募人手的话,我可以给您介绍一个可能合适的对象。”
这个对象,就是保定教会医院的护士金玉珠。据容今芳交代,按照当时中情局的密令,郑廷宇拟在年内调沪潜伏。既然这个小寡妇对郑廷宇死心塌地,那就让她也来沪,给她找一份工作,由朱志豪将其发展为“国防部二厅”的特务。而容今芳自己不久也许会在“国防部二厅”伸一只脚,做双面间谍,这样的话,还可以利用金玉珠获取情报。
朱志豪听完容今芳对金玉珠的情况介绍后,立马有了兴趣。于是,他向台湾“国防部二厅”发密函说明情况,请求“国防部二厅”向下辖的“平津站”下达指令,请该站派员秘赴保定对金玉珠进行考察,如果觉得合适,接下来的发展事宜就由他负责即可。
朱志豪的此番举动,容今芳当然是不清楚的。她目前要做的就是置身事外,不再过问,连跟朱志豪的接触也要减少。原以为此事会顺利发展,哪知柳某来电报称金玉珠猝死,心里咯噔由此而生。不过,心理素质强大的容今芳很快便镇定下来,开始理性分析:第一,金玉珠不可能是被郑廷宇杀死的,郑廷宇已经接受自己下达的指令,开始有意疏远她了,不可能去杀害她;第二,金玉珠之死可能是朱志豪方面的动作,估计是他让人跟金玉珠接触,可那主儿是个特务行业的新手菜鸟,操之过急,过早亮明台湾特务的身份惊到了这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庸俗女子,于是,只好按照行规将其灭口。
容今芳接着权衡利害关系,认为这件事对他们这对特工夫妇不会有任何影响,因此一颗心就平静下来了。却没想到,金玉珠之死加快了中共反特人员对他们夫妇俩收网的速度,她很快就成了落网之鱼。
华北局社会部接到赴沪工作小组的急电密报,得知容今芳的讯问情况后,研究决定将上述可能跟“10·2”案件相关的内容向该案专案组通报,要求一分局“谨慎调查,随时报告”,这就是省厅政保处将庄图励深夜召去的原因。
庄图励返回一分局后,立刻和一干刑警研究怎样落实华北局社会部的指令。一番讨论后,意见很快统一:从华北局社会部所透露的相关信息中可以判断,容今芳在沪上跟朱志豪谈及将金玉珠介绍给他作为“国防部二厅”发展新特务的人选,到10月2日金玉珠猝死,满打满算总共也不过七天时间。朱志豪在上海通过台湾“国防部二厅”总部让平津地区的特务对金玉珠进行考察,最快也要两天时间,这样,剩下就只有五天了。
特务到保定考察金玉珠,必须跟金玉珠当面接触,这样才会有之后被容今芳认为的“操之过急,过早亮明台湾特务的身份”的情况出现。现在专案组要做的,就是通过走访金玉珠教会医院的同事、西河沿住所的家人(富春莲和宋嫂)及邻里等,对她在五天里的活动情况做一个统计,看哪个时段她曾经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独自在外面活动过。这个主意属于笨办法,但如果落实到位,还是可以起到作用的。这五天正是郁王氏病重卧床不起的时候,金玉珠、富春莲两妯娌以及宋嫂都非常忙碌,两个上班族除了去单位工作,其余时间应该都在家里。所以,也为专案组走访减轻了难度。
10月6日,这天是“10·2”案件两个死者大殓下葬的日子。专案组长庄图励在忙其他局务工作,唐有为对这天的工作做了分工:他和专案组编外成员派出所民警老吴、青年治安积极分子小杨与小储,在西河沿对金玉珠生前最后五天的活动轨迹进行访查;宋德升、黄宝千两人去教会医院访查;平和尚则去市局提讯那个在昨晚被保定市公安局政保处逮捕的容今芳的耳目、教会医院杂役柳某。
这番调查,从10月6日上午一直进行到次日中午。可是,最后没有查到金玉珠有与陌生人接触超过半个小时的情况,也没有发现她在当时唯一可以接听电话的教会医院接听过电话。之所以设定至少半个小时跟陌生人接触的时间,是因为考虑到这样一个情况:容今芳在上海被捕后的口供表明,她把金玉珠推荐给“国防部二厅”特务朱志豪后,由他自己处理此事。不管朱志豪采用什么方式跟金玉珠接触,对于被接触者金玉珠来说,都是陌生人。建国伊始治安形势还很严峻,她一个青年女子,遇到陌生人主动来跟她搭讪,肯定是非常警惕的。即便来人接受过特务训练,懂得一套赢得他人好感不被拒绝的办法,那也得需要时间。这个时间至少也得半个小时吧?毕竟你要把人家好好的一个百姓劝说上你那条从事反革命特务活动的破船啊!
所以,专案组断定“国防部二厅”的特务还没找过金玉珠。如此,这个调查方向进入了一条死胡同,只好原路返回。但是,转机即将出现,而且是让人意想不到的。
六、死者有疑
10月7日下午,专案组继续开会分析案情。庄图励主持会议,要求大伙儿踊跃发言,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用担心说不到点子上。
平和尚露出一副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神态,被庄图励瞅个正着:“平和尚有话要说?太好了!在本案的案情分析会上,你的发言最少,现在带头开腔,大伙儿欢迎!”说着鼓起掌,其他人也都笑着跟上。
平和尚是河北易县穷苦人家出身,六岁就被家里送到寺庙剃度出家,至今头顶还留着终生不消的香疤。那家寺庙养着两头牛,平和尚出家后,住持让他一边念经一边放牛,另外还跟着几个据说是少林寺出身的僧人练拳。这么一过就是七年,十三岁那年,家乡来了八路军。平和尚看到队伍里有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小八路,于是就跟住持说想还俗去当兵。住持是个性格开朗的中年人,思想也比较开明:“当兵去打日本鬼子是好事,去吧,回头打走了鬼子若是想回来,我给你留一个位置。不回来就在外面干事也好,不过,只能干好事不许干坏事!”
就这样,平和尚参加了八路军。他自小没有名字,只知道自己姓平,六岁出家时住持给他取了个法名叫和缘。到了部队后,大伙儿觉得叫他法名不妥,干脆就叫他和尚。三年后抗战胜利,他被调往根据地公安局工作,登记时自己做主正式使用“平和尚”这个名字。
平和尚性格内向,平时看上去有些木讷,可是他并不笨,遇事喜欢琢磨,而且有一股不琢磨清楚不罢休的轴劲儿,所以他有时发表的观点会让人眼前一亮。这次参加“10·2”案件专案组,他是发言最少的一个,有时甚至整个会下来不吭一声。庄图励清楚每个下属的性格特点,所以此刻见平和尚似有话想说,便马上点名让他发言。
果然,平和尚一开口便让其他人都一愣,他说:“我无意中偷听到一个消息——昨天早上贪睡起晚了,没赶上去食堂吃早饭,就随着大伙儿去西河沿了。路上看见有卖生红薯的,就买了一个,寻思郁家正在办丧事,灶膛里肯定有热火灰,把红薯烤熟了就是一顿早餐。厨房里当时没人,厨子和帮厨都在外面院子里忙活。我坐在灶下等着红薯烤熟,就在这时,两个女人进到厨房,一个是郁家的女佣宋嫂,另一个是跟宋嫂差不多年纪的精瘦婆子,我听别人唤她‘郭家的’。
宋嫂在屋角水缸里舀水洗碗,‘郭家的’是尾随宋嫂进来的,看样子是为了跟宋嫂说什么悄悄话。她们那个角落看不见我,我在灶下也看不见她们,只能听见两人悄悄地嘀咕着什么,临了宋嫂说的那句话稍稍大声了点儿,我听清了半句,‘哎,这可不敢瞎说啊。’这时有人进来了,她们就把话题岔开了。然后,‘郭家的’就走了。一会儿,宋嫂洗完碗,也出去了。”
平和尚看着众人脸上的神情,咬住了舌头不再说话。他知道大伙儿肯定能从宋嫂那句话里分辨出几分意思:一般说来,操办这种一下子死两人,其中一人还是死于非命的丧事,那个“郭家的”神神秘秘地瞅着没人时溜进来说的悄悄话,应该不会是平时闲婆子嚼舌头的张家长李家短,况且还有宋嫂急赤白脸的警告,那多半就是在说与凶案有关的事。
庄图励沉思一会儿后开口了:“那就立刻奔西河沿去调查。”
五名刑警连同派出所民警老吴、小杨和小储,一起前往西河沿郁家。前一天已经办完了两个死者的丧事,今天郁家显得冷冷清清,只有富春莲和她娘家的一个表姐,还有宋嫂,正在打扫、整理屋子。
一干刑警进去,在堂屋各自找个位置坐下,小杨和小储待在门外不让旁人进来。庄图励的脸上故意显出警察职业性的秋风黑脸,对富春莲等人说:“你们各忙各的吧,宋嫂留一下。”说完朝民警老吴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办之前交代过的事——传唤“郭家的”。
老吴是户籍警,对西河沿的居民情况了如指掌,他在专案组会议结束后就被叫来向大伙儿介绍了“郭家的”的情况: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保定当地人,媒婆出身,自己嫁的名叫郭阳龙的丈夫却不怎么样,是个兵痞,在国民党军队里混了十年,跟日本鬼子、伪军、八路军以及国民党自己的部队都干过仗,竟然奇迹般地保住了一条小命。抗战胜利后他带着七个伤疤和一笔退伍费回家,表面上看着似乎很有谋划,用退伍费开了一家经营烟纸食品杂货的小店,其实却是跟黑道勾结,暗地里倒腾毒品,还收赃、拉皮条,反正什么能来横钱就干什么。保定解放后,他被送到收容大队学习了一期,三个月后释放,改行弄了辆大车跑长途运输。街坊邻里都说他是把原先的邪活儿由固定模式变为流动模式继续干,派出所也接到过举报,但因为超出管辖范围,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家的”出嫁前的名字叫赵彩萍,嫁到夫家后,西河沿的街坊因不知她的姓名,便称其为“郭家的”。“郭家的”婚姻中介业务做得不错,收费不高,服务却非常到位,不但替人撮合姻缘,婚后如果有哪家小两口过得不和睦,她还会上门了解情况,竭力劝和。不过如果她出面三次还劝和不了的,那对不起,她就开骂。骂得倒也公平,男女双方都骂,小家庭有矛盾,肯定双方都有责任嘛。另外,她还义务关心人家的生育,遇到婚后一段时间不见动静的,她就帮忙介绍偏方或名医。由此可见,她的社会经验和活动能力不可小觑。
片刻,“郭家的”被老吴传唤来了,进门见宋嫂站在几位警察跟前不吭声,只觉得奇怪。还没回过神来,唐有为已经开腔了,语气严厉地说道:“你就是那个‘郭家的’?有点儿事情要问问你们两人,先说清楚,这件事关系到我们正在调查的命案,如果谁不老实讲清楚,会作为‘包庇杀人犯’被收监的。”
宋嫂和“郭家的”不约而同分辩称自己没犯事。庄图励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必啰唆分别带去东西屋让她们交代就是了。”
于是,“郭家的”由唐有为、宋德升带往东屋,宋嫂随黄宝千、平和尚去了西屋,分别接受讯问。
最初,两人都以沉默应对。不管跟她们说什么都不吭声,问得急了,就说“不知道你们要我说啥”。平和尚觉得不能这样跟她们耗下去,于是起身去外面抽了根香烟,回来后对宋嫂说:“我给你说个昨天发生在这边厨房里的一个小故事……”然后就把他昨天听见的对话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了说。宋嫂一听就慌了,心想这个“郭家的”说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两个人谁也不往外说的,她自己倒是先说出来了。哼!你无情,那我也就无义了!遂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来了个竹筒倒豆子。
事情要从今年春夏之交说起,当时郁王氏虽然已有轻微发病症兆,但属于间歇性的,不发作时还能出门在家附近溜达。有一天,宋嫂陪着她去东关大街的百货商店买脸盆,回来途中忽然发现把随身携带的雨伞忘在店里了,于是宋嫂打算回去取。正好马路边一户人家的女主人是郁王氏以前娘家的老邻居,两人自幼就在一起玩耍,不久前才搬来东关路,这时在家里望见郁王氏路过,一阵欣喜高声招呼。于是,宋嫂就请对方搬把藤椅出来让郁王氏坐一会儿,等着她拿伞回来后再回家。这对老姐妹好久不见,也有一番话要聊。
宋嫂去了百货商店,到搪瓷器具柜台一问,那把雨伞已经被营业员收起来了,对于是否要给她有些迟疑,因为在对方印象里,这把伞是那个买脸盆的老婆婆遗忘的。宋嫂便向人家做了说明,对方听了仍旧半信半疑。于是,两人就进入了纠缠阶段。这时,正好有一个毛线柜台的营业员从店堂里经过,他是住在西河沿的居民,当下便被宋嫂扯住给作了证,宋嫂这才取回了雨伞。这么一折腾,大约耽误了二十分钟。她生怕郁王氏久等,匆匆而去。快到那户人家门前时,只见郁王氏还坐在藤椅上,女主人也取了一个矮凳子坐在郁王氏旁边,正跟郁王氏说着什么。郁王氏听得很认真,忽见宋嫂站在马路对面要过来,竟然抬手一阵乱摇,分明是示意她不要过来。宋嫂扭头看向马路两边。并无汽车,只有稀稀落落的几辆骑得并不快的自行车和几个路人,这就不是关心她的安全。而是另有其他原因了。
就这样,宋嫂在马路对面又站了一会儿。郁王氏一直到她那个老姐妹把话说完,才招手让宋嫂过马路,两人一起返回西河沿。
这件事宋嫂回来后也想过,寻思所谓的“其他原因”可能是当时郁王氏正在跟老姐妹回忆小女孩儿时期的某桩尴尬事,宋嫂那会儿过去听见了不好,抑或宋嫂过去的话说不定会使那老姐妹感到扫兴。这样想着,她也就觉得没啥了。可是,接下来郁王氏的举动却让宋嫂排除了上述判断,因为郁王氏当天晚上失眠了。宋嫂睡在外间,听见她不时长吁短叹,大半宿没睡。之后,郁王氏曾单独拄着拐杖出去溜达过几次,每次出门的时间不算长,个把小时,回来后也不说自己去了哪里。反正情绪显得反常,但老太太从来没有把这种不良情绪变成火气发作到宋嫂身上,对两个儿媳也是一如既往的亲切随和。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这天,那个老姐妹过生日,特地过来请郁王氏去她家吃生日面。宋嫂因为之前郁王氏可以自个儿出门,就没问是否要随行,或者一会儿过去接她。金玉珠、富春莲都去上班了,郁家只剩宋嫂一个人在。平时隔三岔五就来串门的“郭家的”估计是看到郁王氏出门了,特地过来跟宋嫂说话。她告诉了宋嫂一件事,令其大为震惊。
这“一件事”其实有两个内容。一是,教会医院的一个护士婚后不育,“郭家的”就推荐她去北关请妇科名医柳再生瞧病开方,这个护士按照柳郎中开的方子吃了三个月汤药和食疗菜谱,竟然成功怀上了,那天特地备了一份礼物来西河沿郭家感谢。谈话间,对方不小心说出金玉珠跟教会医院大夫有染之事。金玉珠在教会医院的人缘不错,所以女护士临走时再三叮嘱:“此事自己知晓就是,千万不要外传!”
再有就是前些天的一个上午,“郭家的”来郁家送乡下亲戚给的新鲜莲藕。大门虚掩着,估计当时宋嫂被郁王氏差出去办事了。她推开门正要招呼一声“有人吗”,却见厨房里闪着火光,当下不禁一惊,可别走水啦!于是快步走到厨房门口一看,松了一口气:不是走水,而是郁婆婆在烧东西。啥东西呢?只见一根铁丝上穿着至少十几张黑纸剪的半尺高的小人,郁婆婆手持一根顶端燃烧的棉花枯秆儿,将一张张小纸人点燃,嘴里念念有词:“姓金的小贱人!姓郑的大色鬼!竟敢惹咱老郁家,烧死你们!烧死你们!”“郭家的”当下蓦地一惊:这不是在诅咒她那大儿媳吗!难道郁婆婆已经知道金玉珠的生活作风有问题了?她知道这件事不便戳穿,于是轻手轻脚地退出郁家,莲藕也没送。
“郭家的”是一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长舌妇,她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在别人面前不能说,但应该让宋嫂知道,以后如果发现郁婆婆再做此种荒唐事时,宋嫂能及时避开。另外,万一哪天郁婆婆不在家,金玉珠的那个姘头登门幽会来了,也赶紧找个借口躲开。否则,会惹主人家厌恨,给她穿小鞋的。于是,次日趁郁王氏又去附近那老姐妹家串门时,“郭家的”赶紧去郁家把此事告诉了宋嫂。
宋嫂一听,自然就跟前不久的那桩蹊跷事联系起来了,心想应该就是女主人那老姐妹透露的,她不是说过她家儿媳是教会医院药房配药的吗?
那么,“郭家的”昨天来跟宋嫂说的什么事呢?原来,她从这件事里发现了一个生财之道。这金玉珠之死没准儿是郁婆婆下的毒,这先不管,问题是便宜了那个姘头,这是一桩大丑闻啊!自己何不设法打听清楚这人是谁,然后去找他要一笔封口费呢?既然郁婆婆都能打听到他,那自己肯定也能打听得到!对了,这事最好叫上宋嫂,请她回想郁婆婆去世前那段时间都跟什么人在交往,辨别出消息来源自己就可以去套话了。于是,她就来找宋嫂。哪知宋嫂胆小,不敢造次,一口回绝了。
平和尚听宋嫂如此这般一说,即向庄图励报告。
就这样,专案组掌握了宋嫂所说的情况,再去对付“郭家的”,她也只好承认了。警察当然要问清楚她最后是从哪里得知与金玉珠有染的是教会医院的郑廷宇医生的。她交代,一次郁王氏独自拄着拐杖出去溜达时,她曾悄悄尾随。走了不到十分钟,看见郁婆婆坐在东关路一户居民家门前跟女主人聊天,估计那应该就是宋嫂曾提及的郁王氏的老姐妹了。
昨天被宋嫂拒绝后,她便打算一个人出马,立马想到了那次尾随郁王氏去的人家。接下来的动作,对于媒婆出身的“郭家的”来说就太容易了,她只要按照做媒的路数操作就行了:先是向邻居打听这户人家的名姓,得知男主人姓丁,是铁路局机务段的修理工,女主人姓汪。再打听丁家子女情况,知道有一女二男,小儿子二十二岁,叫丁宝麟,尚未找对象。行了!“郭家的”随即就瞅个对方在门口坐着纳鞋底的机会上前搭讪,说要帮其小儿子介绍对象。没想到丁汪氏虽然刚搬到东关路不久,却也已经听说过西河沿有个热心媒婆“郭家的”,正想选一个黄道吉日备份礼去登门拜托小儿子的婚事呢,这下巧了,送上门来了。于是,两人坐着聊了一会儿,“郭家的”轻而易举地从丁汪氏嘴里套出了金玉珠的情人是教会医院郑廷宇医生的消息。
众人听完都在心里感慨,特别是平和尚,寻思媒婆这一行不错啊,这种能迅速接近走访对象的交际方式简直称得上一门技能啊,以后得琢磨琢磨学着点儿。
“郭家的”此举属于犯了“敲诈勒索未遂”的法条,但专案组当时没有处罚她,警告一番就让她离开了。
根据上述调查到的情况来看,郁王氏还真有毒杀大儿媳金玉珠的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于是,专案组当即决定将此信息作为一条重要线索进行调查。黄宝千和老吴前往东关路丁家,向丁汪氏核实“郭家的”从她那里获取信息之举的真实性;宋德升、小杨和小储走访西河沿街坊邻里,调查谁跟郁王氏走动得特别密切;唐有为、平和尚找富春莲和宋嫂谈话,了解郁王氏在近日已经卧床不起的情况下,是否有对金玉珠下毒的可能性。
一直到晚上九点,调查才结束。
黄宝千、老吴那一路向丁汪氏调查下来,证实“郭家的”交代的内容属实,丁汪氏直到这时还对“郭家的”深信不疑,正等着她把物色到的姑娘的情况告诉自己呢。
宋德升他们那一路最为辛苦,挨家挨户敲门,跟每户人家说着相同的开场白,有的受访居民明确表示“不清楚”,那就道声“打扰了,谢谢”告辞;有的则有闲聊嗜好,非要跟警察东扯西唠,但最后说及的所谓“情况”,却是毫无价值。就这样,宋德升三人白白折腾了一天,最后一无所获。
相比之下,唐有为、平和尚这一路从体力支出上来说是最轻松的,但是在脑力支出上却是最吃力的。最初,两人把富春莲和宋嫂叫到一处,四个人围坐桌前一起说话。宋嫂事先跟平和尚悄悄递过话,要求不要提及“郭家的”发现郁婆婆背后对金玉珠行诅咒之事,因为这会影响郁家的声誉,人都死了,还给老人记着一笔账,这有点儿过了。再说,因为是“郭家的”跟她说的,回头传出去的话对她也不利。郁家今后就只剩富春莲一个人了,当然也用不着她帮佣了,但这名声让人乱传开去,只怕以后别人就不再用她这个女佣了。平和尚心善,听着倒是挺同情宋嫂的,但他做不了主,于是向唐有为请示,唐有为说:“可以呀,咱们四人坐在一起像开座谈会那样聊吧。”
其实主要是请富春莲和宋嫂回忆一下郁王氏在去世前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是怎么过的,尤其和两个儿媳、一个女佣是怎么相处的,然后再着重回忆郁王氏这次突然发病一直到去世前这一个星期的生活细节。
这个座谈会的前半场从下午两点多一直持续到晚上六点多,富春莲和宋嫂努力回忆,唐有为、平和尚边听边认真记录,可是临末却没发现任何疑点。唐有为微叹一口气:“天都黑了,吃饭吧。回头继续。”
唐有为、平和尚去了东关大街的一家清真面馆,各要了一碗牛肉面,在等候跑堂送上面条时,平和尚皱着眉头问道:“唐队长,您说这事该咋办?”
唐有为在路上已经想过对策了,说:“回头看我的就是。”
七、凶手是她
饭后,座谈会继续进行。平和尚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唐有为,猜测他会有什么计策。
唐有为倒也干脆,直接开腔道:“咱们用了大半天的时间也没能找到需要的答案,我寻思可能是思维方式有问题,就是这个……这个角度不对,现在咱们调整角度,直接顺着一个假设的情况来思考一下:如果说给金玉珠下毒的人就是郁婆婆,凭你俩对她的了解,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她要怎么做才能达到目的?”
富春莲和宋嫂一听都大吃一惊,富春莲马上说:“怎么怀疑到我婆婆身上去了?她……”
“我是说假设,不是肯定。”
宋嫂神色有异,偷偷瞅着平和尚,意思尽在不言中。平和尚因为唐有为事先没有跟他通过气,当下也是暗吃一惊,但转念一想这倒也是一个办法,于是点头:“对!现在是假设,你们二位可以从这个角度来想想看。
富春莲毕竟是知识分子,当下一个愣怔之后心里顿悟:看来专案组怀疑是婆婆对金姐下的毒。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没有一点儿迹象的话哪能乱怀疑人呢,估计是有人向他们反映过什么。当然,富春莲自己是坚决不信的,那该怎么为业已作古的婆婆洗刷这种怀疑呢?看来只有再努力回忆,用事实来消除警察对婆婆的怀疑。
这么想着,富春莲开口了:“我不接受您二位的说法,哪怕是假设也不接受!这种恶名毕竟是谁也不能随便担的。我想起来一件事……”
郁王氏上年纪后患有支气管炎,一年四个季节中秋、冬、春三季基本不得太平,隔三岔五就犯一下。以郁家的经济状况,是可以去看中西名医的,但受消费观念影响,郁王氏顶多找个郎中瞧瞧,偶尔挨不过两个儿媳的劝说,就去金玉珠供职的教会医院看一下,却对高出中医一大截的诊金心疼不已。而且,她对西医打针有一种似是与生俱来的恐惧,在发生过一次因打针而当场晕倒的情况后,就再也不肯去医院了。所以,9月30日金玉珠把郑廷宇医生请到家里来看病,那是老太太给人家海归医生面子,并且事先约定“宁死不打针”。
那么,郁王氏是怎样对付支气管炎的呢?今年春上的一天下午,她午睡醒来,对宋嫂说她梦见亡夫了,告诉她这个咳嗽的毛病可以去请“焦神聋”瞧瞧,让他开个偏方试试。
“焦神聋”是当时保定城里的一个游方中医,没人知道他是何方人氏,只知道这是一个中年聋子,每天骑着一匹瘦马,手持一串铜铃,蹄声伴随着铃声一路响来。别人请他看病,得听见声响提前在道旁迎候,如果迟一步没赶上而在马后叫唤,哪怕叫他爷爷他都不会驻步,因为他根本听不见。但他看各种疑难杂症颇有成效,人们随姓称其为“焦神聋”。他还有一个怪癖,诊金随其心绪决定,心情好时贱到一个烧饼钱就行,心绪差时没准儿要收十枚大洋。可想而知,这种性格的郎中是不大会有人与其交友的,可奇怪的是,郁王氏的丈夫跟“焦神聋”却是关系不错的酒友。两人经常一边喝酒一边下棋,老郁把嗓子吼哑了还意犹未尽,接着不厌其烦地用笔写字跟他聊天。两人以兄弟相称,“焦神聋”比老郁大两岁,故老郁称其“焦兄”。
那时候郁王氏身体还不错,连头痛脑热的伤风都没有,所以没啥需要麻烦“焦神聋”的。后来丈夫去世,“焦神聋”参与了办丧事,料理完后也来过几趟,除了送些东西来,还坐下喝杯茶,跟郁王氏唠一会儿。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焦神聋”不再出现在保定街头,销声匿迹了大约一年。之后忽然有一天,又开始在保定街头晃荡,照旧用他那套永远让人摸不到规律的方式替人们治病疗伤,不过坐骑换了,原先是黑马,现在换了匹枣红色的马,人和马仍旧那样精瘦。
郁王氏闻知后,候在东关大街上拦下了这位亡夫的故交,邀请他去家里坐坐。“焦神聋”摆手婉拒,没说原因,只是问弟妹有何吩咐,不妨直言。郁王氏找“焦神聋”是为一桩事:这时她的两个儿子正在经营大车店,养着数头牲口,不知怎么弄的,肚里老是闹虫子,请兽医诊治吃了许多药都无效。郁王氏听说“焦神聋”回来了,寻思这位老兄专给人治疑难杂症,照此推理,应该对牲口闹虫这种病况也是手到病除吧,于是就拦住了他。
当下,“焦神聋”弄明白了这位弟妹的请求,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若是其他人提出这种要求的话,只怕他立刻一记老拳上去了,这不是亵渎“华佗”吗?但对郁王氏不会,而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点头,不过,这位情绪化严重的神医当时脸上的神情让郁王氏印象深刻。
隔日,“焦神聋”把配制好的一包褐色药丸送来了,说:“不管牲口闹什么虫,只消服下一丸,一个昼夜就可将虫排出,包治包好!但是,决不可让人吃!”郁王氏让双胞胎儿子一试,果然了得!
后来,郁王氏患上了肺心病,“焦神聋”彼时还在保定,她曾动过请其诊治的念头,但想起那次求兽药时“焦神聋”的神情,就把念头打消了。渐渐地,郁王氏发现自己这毛病无法根除,但凡发作频率低一些就上上大吉了,便寻思还是请“焦神聋”瞧瞧吧。这时候,正好老郁托梦相告,于是次日她就吩咐小儿媳骑自行车全城寻找“焦神聋”,说:“只要看见他,就拦下瘦马,向对方报出你公公的名字,说明情由,他的脸色可能会难看,但是肯定会立刻来西河沿的。”
可是,富春莲全城寻访了两天,也没发现街头有那瘦人瘦马的踪影,一打听,方知保定解放后没几天,“焦神聋”就不见了。回来一说,郁王氏后悔不已。
富春莲此刻向专案组说的这件事,宋嫂说她也曾听郁王氏说起过,不过没提“焦神聋”跟郁家的渊源,只在病情发作严重时说过后悔话。
哪知唐有为听富春莲说完,忽地一拍桌子“那药呢?你说的治牲口闹虫的药丸呢?”
富春莲冷不防一个哆嗦:“药?哦,那药在派出所呀!”
10月2日郁家出事,刑警勘查结束准备离开时,已经哭得昏天黑地六神无主的富春莲忽然想起婆婆那个放在床里侧枕边、卧床后寸步不离的首饰匣,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放心把贵重物品放在家里,于是扯住了派出所刘所长的衣袖请求派出所代为保管。刘所长说:“可以,不过你得把那匣子带上跟我们一起去派出所,亲自办一下相关手续。”
于是,富春莲前往派出所,办理了手续:清点匣子内的物品后,写一式两份的申请书,将物品注明,由双方签字盖章。当场用有双方签名日期并盖章的封条把匣子严封,派出所的民警当着当事人的面把匣子放入保险箱。郁王氏留下的当初“焦神聋”配制的被她视若珍宝的药丸,是和金条、首饰一起放在那口匣子里的。
唐有为即刻说:“那我们连夜去东关派出所,把那药取出来化验一下。你们两人都要过去,富老师是当事人,宋嫂你去做个见证人。”
那包兽药被郁王氏生前用三层油纸严严实实包起来后,放在一个特地用红绸缎布料缝制的小布袋里,倒出来一数,一共有三十二颗,大小形状酷似杭州特产临安小核桃。专案组一颗颗检查下来,发现其中有一颗比其他药丸小了些许,仔细观察,上面留有刀刮的痕迹,从色泽判断,刮下药粉的时间应该不久,大概十来天的样子。
唐有为当即致电庄图励报告该情况,说怀疑郁王氏用特制兽药杀害了大儿媳金玉珠,请求把兽药送检,与法医在被害人金玉珠胃内发现的毒药成分作比对。庄图励表示赞同,说他立即向市局报告,可能要送省厅化验。
当时建国还不到十天,像河北这样省份的刑事检测手段有限,无法承担。省厅跟天津联系,也说不行,最后只好指派专人连夜搭乘火车送往北京化验。
次日下午三时,执行赴京送检任务的宋德升、黄宝千从京城发来加急电报:化验结果出来了,确认死者体内的毒药成分与送检的兽药检材一致。
在这之前,庄图励已经安排唐有为、平和尚继续跟富春莲、宋嫂“座谈”。如果确实是郁王氏用兽药杀害金玉珠,那么她是通过什么方式,当着一直在病榻前服侍她的两个儿媳和宋嫂的面,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的呢?
富春莲这时已经接受了婆婆毒杀金玉珠的事实,不过,她对于郁王氏是如何下毒的也颇为不解。宋嫂则由于之前已经听“郭家的”说过郁王氏有诅咒金玉珠之举,此刻去了趟派出所,又亲眼看到警察从郁王氏的匣子里取出药丸,所以已经百分之百相信郁王氏就是投毒凶手了。可是,郁王氏是怎样当着她们三个人的面对金玉珠下毒的,她跟富春莲一样,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
关于10月2日上午,郁家出事时金玉珠、富春莲和宋嫂在干什么,警察在进行现场勘查时已经了解过了,富春莲和宋嫂的说法一致。那天是开国大典的次日,之前各地已经自行规定放假时间,保定是“庆祝开国,放假三天”,因此这天两个上班族金玉珠、富春莲都在家。可能因喝过参汤,这天郁王氏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颇有兴致地听宋嫂讲述在街头看到的欢乐场景。这时,金玉珠、富春莲也到床前来陪婆婆说话。片刻后,郁王氏说:“嘴里觉得苦,嗓子有点儿痒。”
宋嫂说:“婆婆吃块梨膏糖吧?”
郁王氏说好,宋嫂遂从床头柜里拿出糖盒。郁王氏生前似有洁癖,尤其对入口的食品和药物一向特别讲究。所以,宋嫂把糖盒取出来后递给郁王氏,让她自己打开取糖。
郁王氏早年听“焦神聋”跟丈夫喝酒聊天时,说起过一个具有滋阴清肺止咳平喘效果的方子:用梨子榨汁后添加冰糖熬制糖块,还可以根据不同症状在里面自行添加其他中药。她听着觉得比较容易,当年秋天梨子大量上市时就自己试着制作,大获成功。此后,她每年必制,而且添加了薄荷,以对付嗓子痒。三年前,她觉得每年制作似乎麻烦,就多做了一些,放入盛着生石灰的带盖的陶瓷坛子里,发现竟然可以两年不变质。于是,去年秋天她依旧照着老办法制作保存,所以今年吃的梨膏糖是去年的陈货。郁王氏对于自制这味药食并举的糖果之举很是得意,每次吃时,只要跟前有其他人在,她总喜欢请对方也吃一块。那天也是这样,郁王氏请金玉珠、富春莲、宋嫂每人吃了一块,自己也吃了一块。
富春莲和宋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这里时,被唐有为突然叫停。他睁大眼睛看着两人:“慢!这个细节以前怎么没听你们说过?”
富春莲和宋嫂对视了一眼,富春莲开口道:“这明摆着是我婆婆没法儿下毒的一幕嘛!她那么讲究卫生的人,不可能自己用手指捻一块递给我们吃,她是把糖盒递到我们面前,让我们自己拿的。如果她事先已经在某一块糖里下毒了,又怎么保证这块糖肯定会被金姐拿到呢?您二位觉得呢?”
宋嫂在旁边点头:“就是这个理,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就没向公安反映。”
唐有为、平和尚听两人这么一说,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不过,唐有为毕竟是老公安,当下眼珠子一转:“那个糖盒呢,还在不在?拿出来看看。”
这是一个长方形盒子,揭开盖子,里面还有“内胆”,即上下两个用薄薄的木片制成的格盘,每个格盘用木片分成八个方格,每个方格的边框大约一寸长。格盘是活动的,可以取出来放在桌上,每个方格内可以盛放不同种类的糖果等茶食。两个格盘并列放置,则是一个很得体的接待客人的器具。
唐有为让自己的思维停留在郁王氏的角度,随即便找到了她谋杀大儿媳的巧妙方式:她把有毒的梨膏糖放在上层格盘第一排左侧的第二格里,其余十五个方格里放的都是无毒梨膏糖。之所以放在第二格,是因为郁家的规矩一向比较多,讲究长幼有序,即使是平辈,也要有大小之分。所以,老人卧床,两个儿媳来病榻前问安伺候时,每次都是大儿媳金玉珠第一个站在床头,富春莲永远是第二个,至于宋嫂,当然第三,而且必须跟富春莲之间有较大距离,离床沿的距离还得比两个儿媳远一些。郁王氏请三人吃糖,由于她自己带头先吃时取的是左侧第一个方格里的那块糖,因此,金玉珠肯定按顺序取第二格的糖。
金玉珠当然不疑有他,见婆婆吃了,便也放进嘴里。但是,郁王氏没有料到“焦神聋”配制的兽药药性竟然凶猛如虎狼,这也难怪,因为治疗体重数百斤的牲口闹虫只需用小核桃大小的一颗药丸就解决了,金玉珠一块梨膏糖吃下后没几分钟,药力就充分发挥作用了。郁王氏绝对没有预想到金玉珠发作时的惨相,当时肯定震惊加恐惧,可能还有些后悔,几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合力对其本就有病的心脏产生剧烈的刺激,所以当场猝死。
唐有为随即把在大门外坐着的民警老吴以及小杨、小储唤来,下令道:“小杨和小储看住她们两人,老吴和我们一起对郁王氏的卧室进行搜查,争取找到她作案的确凿证据。”
在郁王氏专用的针线箩里有一把盒装剪刀。唐有为和老吴在剪刀合拢处的夹缝中发现了疑似兽药的粉末,随即将剪刀装入人纸袋等待鉴定。最终鉴定结果证实,剪刀上的粉末就是兽药,剪刀盒以及剪刀上的指纹也是郁王氏的。经专案组讨论,认为这个发现与之前掌握的郁王氏的那些举动结合起来,可以认定郁王氏就是杀害金玉珠的凶手。
一分局出于慎重,次日把一应证据以及专案组的讨论结果报送保定市公安局复议,当天傍晚即获得回音:市局认同一分局的结论。大伙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个案子总算侦破了!
庄图励说:“咱们得庆祝一下,明天叫上派出所那边的三位同志,咱们去‘鸿宾楼’吃饭,我私人请客——正好刚收到组织上发下来的伤残补助金。”
可是,他们没有料到,现在还不是庆功的时候……
八、蛇蝎心肠
次日上午八点多,东关派出所忽然接到西河沿群众的急报:郁家又出事了,那个小儿媳富老师吃早饭时突然倒地,宋嫂赶紧跑到门外大叫“救命”,众邻居急忙赶过来,其中有一个从部队回来探亲的解放军军医,检查后说人已经没救了。
派出所的刘所长大惊之下顿时火撞顶梁:这算啥事啊?人怎么死了一个又一个?从2日到今天就八天时间,郁家三个女人都没了,简直是撞邪了!当下,往一分局打了个电话,请尚未解散的专案组联系市局法医和刑技鉴识员前往西河沿做现场勘查,然后叫了几个民警急急忙忙赶往西河沿去保护现场。
这几天,富春莲和宋嫂因配合专案组调查身心俱疲。昨天是星期天,富春莲所供职的私立小学的那位薛校长来家里慰问,见到富春莲大吃一惊,说:“富老师你的脸色很难看,这些日子肯定没休息好,这样吧,你下周就不用来学校了,你的课我会安排给其他老师,你放心休息就是。”于是,富春莲算是松了一口气,否则硬撑着去学校上课,上到一半当堂晕倒都有可能。
家里经这么一番大折腾,弄得一塌糊涂,昨天富春莲和宋嫂很晚才休息。临睡前富春莲还关照宋嫂明天可以睡得晚一些再起来,可是宋嫂是个闲不住的人,仍旧一大早起来干活儿,富春莲听见动静也就起来了。
宋嫂问:“您早餐想吃什么,我给做或者去外面买。”
富春莲这几天根本没胃口,但不能让宋嫂一起饿着。她想了想,说:“我房里还有一盒没动过的月饼,咱俩沏壶茶吃月饼当早餐吧。”
这年的中秋节是10月6日,早在9月下旬时,郁王氏就对两个儿媳说:“今年老婆子我流年不利,身体又如此糟糕,我得惜福避节,中秋节就当平常日子过了。你俩还是照旧,该吃啥就吃啥,到那天,鸭子、莲藕、鸭梨、月饼什么的都要吃,顺应天时,图个吉利。”那个年代,大家过中秋节时都会把月饼当作一样必备的食品,贫穷户没钱买的,就自己动手做土月饼,反正到了那天桌上一定要摆一盘月饼。富春莲、金玉珠两人都是极喜欢吃甜食的,于是商量着置办。这盒月饼是富春莲拿回家的,因为离节日还有个把星期,就放在了自己卧室里。没想到10月2日家里发生不幸,什么中秋、月饼统统都抛在脑后了。
这天早上富春莲跟宋嫂说完后,宋嫂便去烧水沏茶,富春莲则去自己卧室把那盒广式月饼拿了出来,放在堂屋平时那张用餐的八仙桌上。这时,邮差送来了当天的报纸,富春莲就倚桌而坐,浏览新闻,等着宋嫂把水烧开后沏茶吃早餐。
一会儿,宋嫂端来一壶茶,先给富春莲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富春莲把那个装月饼的马口铁正方形盒子打开,里面有八个圆形广式月饼,每个月饼都用一种薄而韧的纸袋包装,表面的花纹图案中间有标明该月饼是何馅儿的名称。宋嫂不识字,听富春莲一一报出:“五仁,莲蓉,金腿,豆沙,我最喜欢吃豆沙月饼了。”说着,随手取了一个,“宋嫂你喜欢吃什么?五仁?中秋节已经过了几天了,这月饼得赶快吃掉,我除了豆沙的其他都不感兴趣,剩下都归你了,回头把盒子一起收了。”宋嫂欣喜,一迭声感谢。富春莲撕开月饼包装袋,一股月饼特有的甜香扑鼻而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啊,真香!”她取出月饼,放在手掌上欣赏似的看了片刻,然后双手捏着轻轻掰开,一半搁到碟子里,另一半拿在手里又闻了闻,这才放到嘴里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着品尝。
宋嫂见主人开吃了,这才撕开自己面前的五仁月饼的纸袋,咬了一大口,草草嚼了嚼就咽了下去,然后赞不绝口:“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富春莲吃了几口,端杯喝茶。她只喝了几口,忽然感到不适,从椅子上站起来,可能是想去卫生间。哪知一站起来后体内剧痛如绞,力不能支,整个身体倏然下滑。这个过程中她下意识伸手扶椅背想借把力,结果连人带椅一下子跌翻,难以抑制的剧痛让她在地板上胡乱翻滚。这种翻滚其实就是临死前的挣扎,她双手捂着腹部,从餐桌旁翻滚到右侧墙边就动弹不了了……
宋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她站起来后竟然迈不开步,整个过程中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富春莲从生到死。直到富春莲不动弹了,她才回过神来,想的却是“这月饼里有毒,我只怕也中了毒,也要死了”,拔腿就往外跑,嘴里在拼命狂呼“救命”.........
那个年代老百姓还多有迷信思想,再说警方虽然已经侦破了“10·2”案件,但还没正式对外公布,并要求富春莲、宋嫂也须守口如瓶,不得声张,这对于主观上想保全郁王氏和郁家颜面的富春莲及宋嫂来说,自然乐意遵从,但坊间已经有“郁家只怕有鬼作祟”的传闻了。这天突然又闹出一条人命来,众邻里闻讯奔来,却也只是站在郁家门外围观,不敢进入。
前面说的那个探亲回家的军医,倒是想着救人要紧,再说像他这种职业,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所以第一个进入现场。这个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火线抢救的军医,动作敏捷到连职业法医都自叹不如。他进入现场后在富春莲身边蹲下,不搭脉不按心脏,只翻开双目眼皮看了看,便断言:“没救了!”随即又一捏富春莲的下巴颏,闻到一股从微开的嘴唇缝隙间渗出的苦杏仁味儿,说,“这好像是氰化钾中毒!”然后站起来,一边往外退,一边大声喝住几个正要进来的邻居,“人已经没救了,大伙儿不要入内,得保护现场。谁家有自行车的,赶快去东关派出所报告。”
这时,甲长老莫也闻讯赶到,跟着吆喝,并站在大门口维持秩序。
保定市公安局的法医、刑技鉴识人员火速赶到西河沿,一起赶来的还有市局治安处领导,他们和已经抵达的“10·2”案件专案组会合后,稍做交谈,便开始各自展开工作。
当天下午,法医和刑技鉴识人员对富春莲之死做的鉴定结论如下:
一、那个军医对于富春莲死因的判断是准确的,富春莲确实死于氰化钾中毒。从死者胃里提取到的食物残渣中验出了氰化钾成分,同时对那块未曾吃完的月饼进行了化验,可以认定氰化钾是混杂在那块豆沙月饼馅料里的。
二、对包括宋嫂吃剩下的那半块月饼在内的其余七块月饼进行化验,发现另一块完整未动的豆沙月饼馅料中也有氰化钾。
三、在那两块有毒豆沙月饼包装纸袋的隐蔽接缝间,以及剩下的那块未动过的豆沙月饼的侧面都发现了微小针孔,由此可以推断,这两块月饼里的氰化钾是被人用极细的医用针筒注射进去而实施投毒犯罪的。
四、在那个马口铁月饼盒的表面和里侧发现了两个人的清晰指纹,经比对,一个是富春莲的,另一个是金玉珠的。
专案组据此初步认定,已死亡的金玉珠极有可能就是下毒者。那么,金玉珠下毒是想杀害谁呢?这盒月饼又是如何到富春莲手里且被毫不怀疑地食用的呢?对专案组来说,这是一起重大刑事案件,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因此,庄图励要求诸下属迅速展开调查。
警察第一个询问的肯定是宋嫂,可怜这个女佣经此接二连三的刺激,精神已经接近崩溃,面对警察的询问,回答十句有五句词不达意甚至完全不搭边。专案组无奈之下将其送到医院,让医生给她注射了一剂安眠针。宋嫂一觉睡了六个小时,醒来后吃了些菜肴点心,又喝了一大碗粥,恢复了神志。专案组再次询问,据她回忆,她之前并未确切看到过富春莲把这盒月饼带回家,只记得大约是9月28日或者29日,富春莲下班回家时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一个棉布内衬外面是染色藤草编织的提兜儿,里面装着东西,但上面放着一份她在回家路上买的报纸,所以不知道下面装的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很有可能就是那盒月饼。
专案组认为,既然富春莲当时是下班回家,那就先去她生前供职的私立小学了解一下情况,运气好的话,没准儿发现就是学校发的,或者是哪个家长送的,也有可能是若干个老师自发搞的“团购”。
庄图励即刻下令:“平和尚带上小储,去学校调查。”
平和尚、小储二人合骑一辆自行车去了私立小学,薛校长很是热情,问明警察来意后,说:“学校没有发过任何物品,至于是否有教师合购月饼或者家长馈赠,我也不清楚。我这就去打听一下,大家在一间办公室工作,要是有这种情况,肯定都会知道。”
薛校长从校工胡伯那里了解到,上个月29日富老师收到过一张邮局包裹单,是邮差送报纸时一起送来的,胡伯按学校规定盖章收下。正好那时富老师没课,来传达室看当天的报纸是否送来了,于是就把包裹单给她了。
平和尚没有再问薛校长其他的话,直接去了管段邮电局营业所。
邮电局营业所按照警方的要求提供了那张包裹单的副单,以及私立小学那天接收该单子的收件人回单。那张包裹单的正单在富春莲前往邮局取包裹时,作为已收件的凭证被邮局收去了。按照规定,那张正单已经在当天营业结束后送交市邮电局了。而副单是一张狭长纸条,上面只有收件人、寄件人的姓名,分别是富春莲和单巧生,没有地址,但是,有一枚清晰的收寄局的邮戳,哪个邮局、收寄时间都一目了然。
市邮电局每天汇总的是全市各邮局营业所的包裹单,考虑到去那边查单的话会耗时不少。于是,平和尚和小储便去了收寄局南关邮电局营业所。包裹收寄单显示,寄件人名叫单巧生,其填写的家庭住址是:保定市花园街 169 号。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信息了——建国伊始的邮电行业就是这么要求用户的。
小储一看单子上面有地址,非常兴奋,低声对平和尚说:“平哥,咱们来个登门拜访,直接把这个姓单的带到局里去讯问!”
平和尚微笑道:“我可以断定,这个姓名和住址都是虚构的,或者有这个地址,但没有这个人。”
“啊……那咱们往下该怎么办呢?”
“这好办,向营业所当时收寄这个包裹的营业员问一下,看他是否还记得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平和尚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心里已经认定这个“单巧生”就是金玉珠。
那个收寄月饼的营业员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遇事好说话的老好人。警察一问,他居然真记得十余天前的那单业务,说那是一个长相不俗的青年女子,月饼盒是用一块花布包着提过去的,要寄往本市柳松街的盛远私立小学。
营业员说:“你得按照这个盒子的尺寸用木板钉一个箱子,让邮局检查过后当场盖上钉牢,然后才可交寄。”
对方听后面露难色:“这样就耽误时间了,我跟收件人说好明天能收到的,她要去北平,带着在途中当点心吃的。”
营业员听完后心生同情,说:“要不我去后面看看有没有客户取了包裹后扔下的木箱,有的话给你一个吧。”
不一会儿,营业员拿着一个木箱返回,试了试,高度可以,长宽有些大,遂又去找了些零碎硬纸板,折成三角形状把月饼盒撑紧,顺利完成了收寄。青年女子要多付费用,被营业员谢绝了,遂反复表示感谢后离去。
根据营业员对青年女子外形的描述综合判断,很像一个人——金玉珠!
唐有为和宋德升则被庄图励指派前往保定市监狱,提讯等着中央社会部派员过来押解至北京的中情局特务郑廷宇。这件事怎么又扯上了郑廷宇呢?因为法医告诉专案组长:“应该是怕被害人发现,嫌疑人往月饼里注射氰化钾液体时使用的针头极细。据我所知,目前市面上没有医药公司出售这种针头,这是西方发达国家的舶来品,早已经停止对中国出口了,估计只有教会医院有少量库存,是病理科做实验时专用的。”
庄图励一听,马上想起金玉珠就在教会医院工作,而且是病理科的护士。前面说过,教会医院的病理科目前只有医生护士各一。这两个可以获取这种针头的人,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被捕,但总算还活着,所以只有找郑廷宇了解情况了。
郑廷宇承认病理科有这种内径极细的注射针头,那是他从香港返回内地时带回来的。教会医院在组建病理科时,仪器设备什么的都是去上海采购的,其他的都买到了,独独就是未能买到这种平时临床上很少使用的极细针头。沪上医药器械商说要从国外订购,但因为中国战事原因,国外生产商都不肯接单。他知道后就对院长说这种针头他从香港带回来了一些,可以先拿到医院用,回头等采购到后,再如数归还他。院长从之,并向他表示感谢。病理科开始运作后,因为还没有配备齐人员,所以这种管理物资的事宜暂由金玉珠负责。而且如果她要使用这种针头,是不必经过病理科主任郑廷宇同意的,这事情太小了。
唐有为马上寻思,看来用来作案的毒药氰化钾也是金玉珠从病理科获取的,于是问了问。郑廷宇说:“如果金小姐想拿的话,也是可以而且非常容易的,钥匙就在她手里嘛。尽管按照规定,使用氰化钾等剧毒化学试剂需要用天平称重后登记在册,但她可以取出若干后,把相同色泽的其他西药粉末混杂进氰化钾,这样就无法查出她有严重违规操作了。当然,一般情况下医院也不会查的。”
看来,已经成为新中国公安机关阶下囚的郑廷宇的心态还比较稳定,因为他知道自己有美国国籍,而且是美国中情局特务,重要的是他潜伏内地以来没有进行过任何破坏活动,属于罪行较轻的一类,所以等待他的将是判几年刑,然后驱逐出境。因此,他此刻竟然还有心思与警察闲聊几句,遂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怎么来向我打听注射器针头的情况呢?”
唐有为便说了说月饼包装纸袋上有针孔的细节,当然没有提已死的金玉珠涉及该案。
哪知郑廷字听后,说:“说起月饼,哦,我在教会医院的病理科里还留着一盒呢,是金小姐送给我的。”
唐有为一听顿感兴趣,问:“还有此事?那说来听听吧。”
“9月28日上午,金小姐从外面拎着两盒广式月饼回来,说是朋友送的。她把一盒送给我,另一盒说要拿回家自己吃。”
“那后来呢,你干吗去了?”
“让我想想,哦,我上午在病理科待着,中午还小憩了一会儿,下午两点多被院长一个电话叫去参加医院的一个业务会议,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返回病理科时金小姐已经不在了。她给我留了一张纸条,说她有点儿事要办,提前走了。我接着忙我的事情,一直到下班才走。”
专案组对上述调查情况作了研究后,决定去教会医院的病理科查看,郑廷宇不是说他还有一盒月饼在那里吗?那也有必要做一个化验。于是,向市局申请调外事警员持公函随同专案组刑警前往搜查。
搜查后,果然令专案组一喜,他们竟然在病理科金玉珠生前的工作台下面的纸篓里发现了一支小号注射器,上面的针头就是极细型号。随同注射器一同扔下的,还有一个最小号的细长试管。专案组判断,这应该是金玉珠当时用来往月饼里下毒的作案工具,当下如获至宝,立刻装入专用纸袋带回市局做化验。
当晚,化验结果就出来了:金玉珠送给郑廷宇的那盒月饼和富春莲带回家的月饼一模一样,但是从里到外都没有任何作案痕迹,月饼无毒。那个废弃的注射器和试管,外面均有金玉珠的指纹,并在里面检测到氰化钾成分。至此,终于可以认定金玉珠就是杀害富春莲的凶手。
至于金玉珠的作案动机,专案组根据已经掌握的事实分析,认为其应该是见婆婆郁王氏病重,似是行将就木,想独吞金条、首饰、房产等财产。所以,就打算把这个平时一直亲密相处的“富妹”打发到另一个世界去。而这个富妹呢,心也是太大了,来历不明的月饼,可能以为是学生家长送的?不过,婆婆下手早了一步,抢先对出轨的金玉珠下手了。
至此,这起案情复杂的妯娌命案的侦查,终于画上了句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