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莲 第七章
七
蕙莲对于婚后的生活,还是比较满意的。家里有了男人,就有了顶梁柱,有了依靠。外面的事情,不论大事小事还是难事,男人都会挺身而上,用不着女人抛头露面,勉为其难。蕙莲身上长期背负的生活压力,减去了许多,也少了焦虑,心里不再有惶恐,身心顿然轻松。
她母子俩与家良母子俩的相处很和顺,彼此都信任,随时都能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尤其欣慰的是,经过半年多的调养,又是羊奶,又是蜂蛹,玮玮的体质明显强壮多了,脸上有了血色,还胖了高了,蹦蹦跳跳,精气神都好。细心的蕙莲还发现,家良进山捕捉蜂蛹比以往费时多了,捕获也不如以前多,可能是不少的野蜂将窝巢迁走了。蕙莲想了想,劝说家良不要去深山捕捉蜂蛹。她说,玮玮的身体好多了,现在的日子也比以往好了,灾荒基本过去,特别是国家对农村的政策也宽松了许多,有时间自己开荒种点什么,或者是养点什么,都比进山捕捉蜂蛹强。即使不种不养,有时间出点集体工,多挣工分,也是好事。
家良觉得蕙莲说得在理,便一一照办。倘若没有外出做木工活,就与蕙莲一道出集体工。收工回来,也顾不上休息,扛上锄头又到屋后的山坡上挖土开荒。他前前后后开垦了半亩多地,根据时令节气,种些瓜果蔬菜,也种一些杂粮作物。
玮玮和羊成了很好很亲密的伙伴,放羊的事已用不着大人操心。已经三岁半的他,每天几乎与羊形影不离,牵着羊儿在附近吃草,还时常骑上羊背,举着细小的枝条,嘴里“嗬嗬”地喊叫着,像个骑在马背上的将军。
二婶自儿子结婚以后,更是觉得这平平常常的日子比起从前多了不少滋味。家里添加了两口人,人气旺,热闹。媳妇蕙莲孝顺,懂礼貌,做事又勤快,很多地方都合她的心意。玮玮这个小傢伙,与她同住一个屋子,也挺招人喜欢,总是奶奶前奶奶后的叫个不停,叫得她心里像灌满了蜜。此前常有的孤独与冷清,跑得无影无踪。
蕙莲是个聪慧的女人,属于心灵手巧的那一类。随着那些清淡如白水般的时日一天天铺展开来,不少粗看平常琐碎的俗务杂活,无不悄悄地绽放着贤良主妇的才情与巧思。
山区里的普通农户,几乎没有人买过鞋穿,都是穿着老娘或媳妇手工做的布鞋。这种鞋怕水,怕沾湿泥巴,也不耐穿。真正穿起来,一双鞋穿不到半年。做这样的鞋费布,更费时间。山区的妇女生养多,白日里有做不完的家务活,只有挤占晚上的睡眠时间纳鞋底,缝鞋帮。过年的时候,家里的大人孩子能穿上一双新布鞋,就很不错了。鞋不够穿,所以平时就很少穿鞋,不论是晴天雨天,不管是上山砍柴还是下地种田,男女老幼都是光着脚板,只是晚上洗了脚,准备睡觉的时候,才穿一会儿鞋。
蕙莲看到婆婆和丈夫光着脚板进进出出,心里不是滋味。如果要丈夫和婆婆买鞋穿,又觉得好像不合适,下地干农活不方便。蕙莲曾在部队向老兵学过编草鞋,想了想,便叫婆婆把家里那些破烂得不能再穿的旧衣旧裤找出来。她把这些旧衣裤撕成条,搓成一根根布绳,编织成了布草鞋。这种用布编织的草鞋,厚厚的,很结实,样式比普通的草鞋好看,模样儿像凉鞋,穿着很舒服。她对家良和婆婆说,这种鞋做起来很简单,穿与脱也方便,以后出门都要穿鞋,不然很容易生病。俗话说寒从脚起,我们湾村为什么那么多人关节肿痛老寒腿,就是长期光脚板,感染了风寒湿气。她还提醒家良,以后在外看到烂布条,或是旧胶皮轮胎什么的,最好捡上带回家,能派上用场。
二婶穿上媳妇编的布草鞋,走在路上很舒服,很暖和,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缝人就抬抬脚,夸自己的媳妇能干。
没过多久,家良果真从外面捡回了一条废旧的胶皮车外胎。蕙莲很高兴,比比划划一阵子,又仔细磨好菜刀,在胶皮上割来割去,没用多久时间,就做成了一双皮草鞋。她让家良试试,家良穿上来回走了几步,虽然觉得不如布草鞋软和舒服,但它很牢实,还有一点弹性,走起来给力。
蕙莲说这种鞋穿个两三年没问题,最主要的是它不怕水和泥,雨天能穿,下地干活也能穿。
蕙莲会做布草鞋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湾村,有些大嫂和大妈还特地上门讨教。
她觉得居家过日子,用心很重要,“平时捡了急时用”是最质朴的方法。别看那些木屑竹片破砖烂瓦的,需要的时候都能派上用场,有时甚至是大用场。她从外面回来,只要趁手,多多少少 总要捡点什么。到小河里洗衣洗被,好看的鹅卵石也要带上两块。从田里地里干活回来,路边的柴棍竹片,瓦块砖头,不会放过。如果没什么好捡的,嫩嫩的青草也要扯上一大把,扔到羊棚里喂羊。
最让家良和二婶称赞满意的是,蕙莲还善于烹饪。山区里的农家饭菜,大多做得简单,煮熟烧烂就行,不讲究口味花样,也不太用佐料调料。刚结婚的头几日,中午的饭菜还是二婶做,后来二婶只做饭不炒菜,菜由蕙莲炒。别看寻常普通的菜蔬,一经她的手便能调制出意想不到的美味,令人胃口大开。
小河里捞上来的小鱼小虾,她用陈醋和盐腌渍一会,然后下锅爆炒,加上一把辣椒和大蒜,那种鲜美香辣真的没法说。山上的笋子菇子,田里的鳅鱼螺蛳,她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山野地头常见的荠菜、马齿笕、鱼腥草和蒲公英等,也常常出现在餐桌上,用水焯一下,加上盐、酱油和辣椒粉拌匀,再淋上几滴香油,又开胃又下饭,还能清热解毒。
她将从河里捡回来的鹅卵石,巧妙拾掇一番,垒成了颇为古朴的花坛,里面栽着几株从山里挖来的野花,红的、黄的,相映增辉。那些捡回来的破砖烂瓦,慢慢地变成了一座结实的鸡窝,十来只毛绒绒的小鸡,欢唱着进进出出。院墙的一侧,还先后种上了桃树、梨树和桔子树。
她的手脚老不闲着,总在做着与家庭生活息息相关的一些事情,这座最为普通的农家院落,在她的手里,一点一点地变了模样。
变了模样的还有蕙莲本身,不到一年的时光,蕙莲就怀上了。随着蕙莲的腹部日渐隆起,家良有时竟像个酒醉的汉子,一只手轻轻地摸摸,又立即缩回,唯恐惊扰了腹中的胎儿,眼光渐渐地迷离。婆婆二婶更是喜得合不上嘴,她很快就会有自己的亲孙子了!她常常拦着蕙莲,不让干这个,不让干那个,叫她少做事多保养,平平安安地生孩子。
和顺的日子,似水一样轻快地滑过。转眼间,蕙莲的腹部鼓凸得很高,胎儿已经七个月大了。这天,家良陪伴蕙莲到庆余公社卫生院做产检。医生仔细检查后,说胎儿发育很健康,但胎位不正,是横胎,分娩时很可能难产。
一听说难产,俩人登时都慌了神。难产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一道鬼门关。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年轻的母亲丧身于此!蕙莲毕竟生过孩子,见识也多,她最先平稳下来,向医生讨教解决的办法。
医生思默片刻,安慰着蕙莲,说现在医术发达了,用不着太害怕。如今虽然还没有人工矫正胎位确切有效的措施与手段,但民间有些土法子还是可以试试。假若土法子没效果的话,就必须提前到县人民医院住院,施行人工剖腹产,这样才比较安全可靠。
医生告诉了蕙莲几个简单的扭腰动胯的体操动作,要她坚持每天做三遍,每个动作32次。做这种操的时候,动作一定要缓慢轻柔,切不可太激烈。每天还要用艾灸,临睡前用热水泡脚洗净,保持端正坐姿,将脚搁在矮凳上,点燃艾条熏灸大脚趾丫,每只脚熏灸15分钟左右。重要的是熏灸时要保持好距离,靠的太近,会烧伤皮肤,离得太远,又会影响功效。艾灸时,更要注意防风,使艾条燃烧时产生的青烟成一条直线,直抵脚丫,效果方能最佳。
家良夫妻二人回到家,二婶问明了情况,心里免不了焦急。她对难产的事知道不少,本湾村就有好几个女人,在难产中丧了命。二婶揉揉眼窝,拉住蕙莲的手,安慰着:
“崽啊,莫怕,好人终究有好报,老天会保佑妳!”
“娘,我晓得,大不了剖腹产,挨一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晚饭后,蕙莲挺着肚子,在院子里缓慢地走了几圈,又按照医生教的方法做操。
蕙莲做完操刚回屋坐下,家良就从灶屋提来一桶热水,摆上木脚盆,倒了半盆热水。他蹲下身子,试了试水温,伸手拿起蕙莲的脚,要为蕙莲洗脚。
“要不得,家良,我自己洗。”蕙莲不让。
“坐好,我为老婆洗脚有什么关系!”
“不,传出去不好,整个湾村的人都会说你没出息。”
“我才不怕哩,只要我的老婆和崽平平安安的,咯就是出息。”
家良脱去蕙莲脚上的鞋,将一双脚按进脚盆。蕙莲便不再说什么,顺从地任由丈夫搓揉着自己的脚。
坐在一旁纳鞋底的二婶,很不满意儿子的做法,心里骂道:“咯呷蠢子崽,男人怎能为女人洗脚,那不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婆崽?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二婶虽然心中不悦,但媳妇挺着大肚子,也确实有点不太方便,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她放下手中的活汁,起身拉着玮玮,说:“走,我们到三奶奶家去。”
可能是跳过舞蹈的原因,蕙莲的双脚很好看。脚趾像圆白的小小的藕根,脚背不高也不宽,稍有一点坡度,显得玲珑小巧。而湾村里那些女人的脚,黑黄粗糙,柴棍般的脚趾,向外张开,像一把破旧的蒲扇。
家良小心地轻揉着这双漂亮的脚,每个脚丫子都仔细地揉遍。蕙莲自懂事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她洗脚,酥酥痒痒的感觉,有些奇妙,既舒畅又惬意。温暖的水,热乎了的脚,更热乎了她的心。透过面前有些朦胧的水雾,她突然觉得这张黑黄粗糙的脸,并不难看,也有生动的地方。她十分肯定,老公为老婆洗脚,女人如此享受男人的伺候,整个湾村她是头一个,独一份!
家良用干毛巾把蕙莲的双脚擦干净,抬头望着蕙莲:“洗得好吗?”
“好!”蕙莲微红的脸上,笑意荡漾。
“好就行!从今天起,凡是我在家里,我都为妳打水洗脚。”
他把蕙莲的双脚放进自己的怀里,十分诚恳地说:“我晓得自己是个没有出息的男人,不能给妳带来荣耀富贵。但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给妳洗脚,为妳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我心里踏实,也觉得快乐。所以,洗脚这件事,妳一定要听我的,不要拒绝。”
蕙莲看着丈夫那副憨态可掬的样子,颇为动情,也不忍心拂了丈夫的美意,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家良倒掉洗脚水,把脚盆木桶放入灶屋。接着,点燃艾条,蹲下身子,为蕙莲施行艾灸。他背对着门,用身子挡住外面的风,将燃着的艾条对准蕙莲的大脚丫子。一缕青烟腾腾而起,熏烤脚丫处的穴位与经络。初始,他不断地调整艾条与脚丫之间的距离,询问蕙莲的感受。调试好了距离,他就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聚精会神地关注,不眨眼睛。这种不动不摇的僵硬的姿势,十分累人劳神。没过几分钟,家良就感到腰酸头胀。蕙莲察觉到了家良的难受,要他换条高凳搁脚,这样的话,家良就可以坐在矮凳上熏艾,不会那么累。家良不同意,说搁脚的凳子高了,挺着大肚子的蕙莲会不舒服。他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有了办法。他将蹲姿换成跪姿,双膝跪在地上,果然轻松了许多,也没有酸麻胀的感觉。
跪在蕙莲面前的家良,手里拿着冒烟的艾条,样子十分虔诚。他在心里暗暗祷告苍天,祷告菩萨,恳请他们开眼开恩,保佑他的老婆和孩子。袅袅升腾的青烟,增添了几分庄严与肃穆。
蕙莲见此情景,心有所动,心生不安:“家良,你跪着,我心里有点难受,还是按我说的意思办吧?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拜天地与双亲。你拜老婆,我可承受不起啊!”
“说实在的,在我心中,妳就是我的天,妳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地,拜妳和孩子就是拜天拜地。只要妳母子平安健康,无论怎样做都行!”
二婶和玮玮进来了。
二婶不解地问儿子:“你这是做什么?”
玮玮像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爸爸,你跪着干什么?”
家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在拜天拜地拜菩萨。”
蕙莲伸手把玮玮拉倒身边,将他的小手按在自己的腹部,轻声说道:“你爸爸在烧香拜佛,保佑你的小弟弟能平安出生。”
第一天、第二天艾灸,蕙莲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第三天的艾灸中,腹中的胎儿惊动了一下。随后每次艾灸,腹中的胎儿都有动作,愈到后来动静愈大,时间愈长。
一月后,家良陪伴蕙莲又去了公社卫生院。那位医生仔仔细细地为蕙莲作了检查,然后惊喜地说:“恭喜妳,胎位正常了!看来我说的法子有效,你们俩个也很努力。”
家良与蕙莲二人怔怔地互望着,随后像梦醒之人,纷纷向医生道谢。
预产期满,蕙莲在公社卫生院平安产下一名女婴,取名“华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