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9 长篇民国小说《永泰里》第七章 明争暗斗 (1)&(2)
萧太太家每周一次的四圈儿麻将聚会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赶上年节了,便会再加四圈儿以尽兴。这日,王、李、赵三位太太按时前来,佣人收拾好牌桌、椅子,备下茶水点心后便退在一旁听候支使,妇人们围着牌桌,四面坐定便如江河流水般“哗里哗啦”地洗牌、码牌,说笑着开始打起麻将来。
萧太太的手气不壮,头一圈儿下来便输了不少银钱,她难免有点不开心,加上心里有事放不下,便借着其余三位的好兴致,问道:“你们几位都把钱存在了哪个钱庄银行啊?我一把都存在了明华,最近金融业界动荡不稳,街上风言风语地传些谣言,让人头晕眼花,也不知都是真是假。”
“四饼”,李太太讲话不耽误出牌:“我家原先存中鲁银行的,前些日子,中鲁的储户一窝蜂似地挤兑存款,我家乃小本经营,比不得人家巨商大贾,我家老爷怕有闪失,放心不下,便赶紧如数提了出来,呃,头晚上他就跟管家一起去了,排到了第二天中午才取出钱。我们准备把钱搁家里放一阵子,先看看风声再决定,如今这年月,就是大银行也怕不保险哪,还是小心为妙,我成天扎着脖子省,攒下置头毛驴儿的钱可是不容易啊。”
赵太太说笑道:“啊哟,我说李太太啊,你家光饭庄就有三家,还有杂货铺儿,你们要是小本儿经营的话,我们赵家岂不是叫化子出身?”她为人小心谨慎,素来不喜欢暴露家财,又道:“你们都有钱款存银行,我家哪儿还有余钱备着呢?最近药材价格涨得凶,成本提了一成都不止呢,质量却比不得从前,外子把钱全押在药材上了,一些无良店主还赖账不还,我家勉强能维持药铺的门面就不错了,有点进项也是月用月光,渣儿都不剩。唉,药行近年越来越不好干了,排挤太厉害。就说这北平来的乐家老铺吧,在中山路上开了家‘宏仁堂’分店,挤垮了多少小药铺哇,我家的铺子虽说在这青岛港上名誉响当当的,向来童叟无欺、诚信为本,可也抵不过人家宫廷供奉的金字招牌啊。”
王太太出了张二万,下家萧太太刚要吃进,赵太太连忙伸手拦住她,道:“慢!我杠上了。”
萧太太悻悻地抽回伸出去的手,见绝张没了,做下的这一手好牌全被她毁了,估计这把又得做牌架子了,人家不自摸、自己不点炮就算是不错了。
萧太太心里虽不悦,却笑脸奉迎赵太太:“要我说,你家先生倒是真正会做生意的人哦,钱生钱才是生财的道理啊,不像我,只会把钱存银行,给人家做架子,让人家赚钱去,人家吃肉,我捞点汤咂咂味道。”
王太太大概是听牌了,半天没吱声掺言的她,这当口也附和道:“是啊是啊,我家先生也是,一点微薄的薪水只够养家,脑子里半点生意经都没有,也就是我这当家的才知柴米贵,省吃俭用地留下点儿,也都让我尽数存了明华。嗐,不留点儿不行啊,如今时局动荡不安,将来人老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指望得上儿女哟。”
萧太太转脸向着王太太,问:“噢?你也存了明华?也不知道它家的信誉怎样?钱搁它那儿我到底有点不放心,虽说钱不多,可也毕竟是我们母子的依靠啊。”
萧太太听到了点风声,便赶早将存款全部提了出来,可钱放在家里,孤儿寡母毕竟势单力薄,她又实在不放心,恐被窃贼偷盗钱财,又怕被歹人图财害命,眼下军阀混战、盗匪横行、民不聊生,这种事情多了去,警局也管不过来,都是能推就推,睁一眼、闭一眼的。而她更不愿意在牌桌上把家里藏着钱款的底儿透漏给牌友们,毕竟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她们会怎么想。因此,她便含糊其辞,只说是钱还在银行里,想打听个主意。
王太太道:“青岛港上的银行,数明华最大,你若连它都信不过,那还信谁去?我把钱存它家,不单单是图惜个利息高,主要还是在乎它家的信誉。另外,我有可靠消息,明华的张经理来头很大,他跟财政部的宋部长(宋子文)关系密切,若有个风吹草动的,人家宋部长哪儿能看着不管,你说是吧?反正我是安心得很,吃得香、睡得着。”
萧太太还是不放心,又问她:“我还听说,明华最近投资亏了一大笔,不会是,呃,你这消息可靠吗?”
“你没看昨天的报纸?”
王太太见萧太太摇头,就又道:“明华投了笔巨资,正在汇泉兴建东海饭店,昨儿几家大报社全都登了这消息,还有照片呢。我家先生也是不放心,还特地跑了趟汇泉,瞧见工地正在施工,干活的工人不少。这东海饭店可是咱山东地界上最豪华的旅馆呢,听说还是请的美国人来设计的呢,每个房间都能见到海景,出门就能洗海澡,回旅馆再换洗都不迟。”
李太太插嘴道:“真的?等建成了,我们全家也去住两天,我家嘉义成天吵吵着去洗海澡,我住的离着汇泉浴场不近,去趟不容易。”
赵太太道:“嗯,这事儿我也听外子说了,明华银行能盖得起这样的大楼,想必资金雄厚,应该不会有问题。”
“一饼”,萧太太摸到一张废牌,想都没想,顺手就扔了出去。
“哎,和了和了,哎呀呀,这把和得可真不容易哦,我还以为等不来这张绝牌了呢,呵呵呵。”
王太太满面春风地推倒“城墙”,竟是一把清一色的“九莲宝灯”,萧太太一见就傻了眼,刚才因为没把心思放在牌上,不小心竟然点了庄家一个响炮,不禁窝囊得脸色不好看,却笑着假意恭维她:“哎哟嗬,王太太真是好手气哇,赶明儿你若买股票的话告我一声,你买哪支我便随你,好歹也沾你点财运不是。”
萧太太本来对言辞虚夸、行事张扬的王太太不太信得过,可李、赵两位太太一帮腔,她心里又有点活动了:是啊,明华一向重信守誉,再说了,家里的钱总得有个地方存着吧。
第二天,萧太太便把家里藏着的银元全数存入了明华银行,可万万没想到,事隔不久,明华银行竟突然宣布倒闭,她的半生积蓄一夜间全部化为乌有。
萧太太一下子损失了上千块银元,不禁痛不欲生、懊悔难当,她千方百计,托人走门路,想要挽回损失,可是,势力比她大、损失更甚于她的人对此亦无可奈何,她一个寡妇人家,又能有多大的能耐、道行?
屋漏偏遇连阴天。市里摊派、征收的地税捐赋的款额刚刚又增加了不少,一些奇巧的名目也新鲜出台,况且,永泰里年久失修,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不说别的,就这地税一项,若交不上或交得不及时,她这房东便难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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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元福嫂来杨宅给杨黄氏梳头,在她面前不经意地说起永泰里来,杨老太太心里倏地一抽,前尘旧事如同漫溢着的海潮水,迅速翻涌上了心头。
杨家长孙伯轩,自小不服管束,长成后依然浪荡不羁,在外恣意挥霍祖宗家产,耽溺青楼酒肆,流连烟馆赌场,早早折了自己的阳寿不说,还带走了老爷,更何况,祖业永泰里竟然落在了外姓旁人手里。虽说杨老爷的死是天意,可那个姓萧的娼妇自是脱不了干系的,若不是她施展狐媚伎俩,杨伯轩也不至于将老爷气成那样,老爷也不至于还不到六十便撒手人寰。
杨黄氏本就对于氏母子心存芥蒂,如今对萧艳婷及其儿子连升更是心怀怨恨,一想起永泰里来,以及为此而气绝身亡的老爷来,她心里就跟填满了棉花一般,塞堵得严实。这些年来,她时刻不忘杨老爷的嘱托,一有机会便极力怂恿两个儿子,看准了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将永泰里给夺回来。这,一来可以实现老爷的遗愿;二来也解了她心头的忿恨。只是,因时机一直不成熟,那萧太太做事谨慎小心、汤水不漏,又为人周到殷勤,人脉广泛,要争夺永泰里可还真不好下手,何况,杨家兄弟亦不想打草惊蛇,怕万一哪招不慎招致步步皆输,到时只怕是永泰里尚未到手,反倒惹下祸端,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故此,杨家兄弟准备谋定而后动,伺时机成熟时再一举搞定永泰里,因而永泰里这些年来外表倒也看似正常,无有什么风浪波折。
“噢,住永泰里哦。”
黄氏见元福嫂一脸的错愕,她镇定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问道:“萧太太也算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不过,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走动了,她,近来可好?”
元福嫂这才放下心来,听说是萧太太的远亲,不由得跟她热络起来:“您跟萧太太是亲戚啊,这么说来咱们还真是有缘分的人呢,萧太太是我的干亲,噢,她做了我家大丫的干娘。”
“是么?那还真是有缘之人呢,青岛港就算再大,也还是小了点儿。”黄氏微微一笑,接着问:“那萧太太,跟你们处得怎样啊?”
元福嫂听说她们是亲戚,便说了些好话,一来讨好杨老太太,二来怕实话说了没必要地得罪人,反正,好话么谁都爱听,无论怎么说人家都不厌烦。
“萧太太可是个好人呐,为人和善,生就一付菩萨心肠,院儿里的人都念着她的好处呢,就是个别那无赖人家也挑不出她什么大不是来。”
黄氏若有所思,慢吞吞地说:“噢,那就好。”
听话听音,杨老太太似乎是漠不关心这些,元福嫂暗忖:这两家,怕是有些嫌隙吧?
元福嫂心里有点惴惴感,怕刚才那些好话反倒说得不妥当,便收起了笑意,试探地问道:“你们是,很远的亲戚?”
黄氏从梳妆台上端起杯来,呷了口茶,又把杯子放下,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噢,这房亲戚说远倒也没那么远,只是,因着一些私事近来有了些疏远,以至于这些年来疏于走动,亲戚么总是这样,愈是不走动,便愈发不能走动了。若是这边主动了些,人家那边难免会动了什么不好的心思,以为生出了什么图谋,那样,反倒失了这边想亲近一下的本意。”
“噢,”元福嫂应着,心里愈发不踏实,更觉着这两家有什么龃龉或者宿怨,便谨慎地撇清自己,勉强笑道:“其实,我跟萧太太也只是名义上的干亲,她见我那丫头漂亮,说是要收回家去做干女。嗐,人家那是富贵之人,我们下等人家自是乐意攀个有钱有势的改改门庭,嗬嗬,妇道人家的玩笑话,当不得真的事情。”
黄氏眯眯眼,笑着说:“噢,元福嫂子啊,你们该怎么处还怎么处,千万不要因着我刚才那句话坏了你们的关系,我们只是因为一点误会,近来疏远了关系,并无要害冲突。”
元福嫂依然不放心:“我听说,萧太太是南方生人,听您口音,像是烟台人氏,你们,怎么会是亲戚呢?”
元福嫂问得唐突,黄氏依然不动声色:“噢,我们并不是血脉亲缘关系,是,亡夫的一个旧交,临终前将她托付于我家照顾的,我们自拿她作亲戚看待。只是,先夫仙逝已有数年,因此上,我们之间的关系慢慢变得淡了些。刚才你提起永泰里来,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她,便忍不住跟你提了些旧事,念着她寡妇不易,心里不免生出些愧意来。”
“噢,这样子啊”,元福嫂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大咧咧地说:“您老人家可真是宅心仁厚啊,对旧友多年前的嘱托还这么上心惦记,谁个能有您这么大慈大悲的心怀啊,甭说是您,连我听听都觉着您大量。其实啊,要我说,萧太太也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最起码她不知感恩戴德,年轻轻的,她应该来看望您才对不是。”
黄氏假意客气:“那倒也没有什么,只要她心里还惦记着我就成,场面上的礼道讲不讲究倒在其次了。”
元福嫂的热心肠上来了,便殷勤地建议:“您若是觉着不方便,要不,我去帮您给说合说合?我看萧太太不似那等不知好赖的人。”
“那倒不必了,” 黄氏赶紧摆手,觉着不放心,就又嘱咐道:“元福嫂子啊,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萧太太学去,已经这样多少年了,若再走动起来我难免会联想起亡夫,唉!”
“这个您放心,我虽然是个粗人,但绝不做那等长舌妇,无故生出些是非来。”元福嫂见她不情愿的样子,便发誓不传闲话。
黄氏本想立刻辞了元福嫂,可转念又道:“嗯,我观你也是个痛快人,很合我的心意, 噢,这么着吧,回头我就跟二爷说去,工钱再加半块,月初就结,你看如何?”
元福嫂自然欢喜,谢了再谢,黄氏又道:“话虽这么说,可我心里毕竟还惦记那家人家,放心不下,她娘儿俩近来过得可好?有无有什么挫折失败?”
元福嫂道:“听说,萧太太最近损了不少钱财,烦恼得很,也不知是真是假。”
“噢?” 黄氏的眼睛忽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