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72、长篇民国小说《永泰里》第十五章 黄雀在后（1）&（2）
日本东亚洋行驻青岛分行的董事长秋吉龙太郎夫妇遇害一事，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市府掀起了轩然大波，日本宪兵队追查下来，于是，上从市长、警察局长下到一般刑警，一级紧压一级，全都跟三伏天打摆子似的，一旦动了起来便不能自主地停下，警察局联合日本宪兵队甚至为此开展了一次大搜捕行动，虽然抓了不少可疑分子，可是，与秋吉一案有关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抓到。
这日，杨三爷坐办公室里，手里拿着市警察局下发的搜捕嫌犯布告以及悬赏通告，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他那一向活泛的眼珠子此刻却变得呆滞了起来，不为旁的，就这“永泰里”三个字便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的视线、羁住了他的思维，他暗自揣摩来揣摩去：秋吉住在永泰里，那个姓萧的娘们儿还能脱得了干系？这事儿还真得好好琢磨琢磨。
杨三爷与秋吉只有交际场合上的几面点头之遇，之前与他并无深交，那秋吉做的都是大宗的进出口生意，明面上东亚洋行只是一家民营商行，实则因他与军方关系密切，暗地里倒买倒卖了不少军需用品，因此大发了一笔战争横财，而杨叔轩做的那行，在秋吉看来基本上都是些零打碎敲的小玩闹，因而他根本看不上眼也不感兴趣，但碍于杨三爷在青岛商会里任着要职，秋吉还是买他一份客气账的，可杨三爷眼瞅着东亚洋行买卖异常兴隆，而自己手里的这爿店只是不死不活地维持着，心里除了嫉愤还有点痒痒的，他一直都惦记着如何结交秋吉以便能分上一杯羹，可是无奈，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
秋吉一死，杨三爷先开始有点幸灾乐祸，可自从猜测萧艳婷兴许被牵扯了进去后，他忽然变得有点莫名地亢奋。上回为着交铜那事，三爷被二哥狠狠地剋了一顿，至今还为此耿耿于怀：他，他竟然连“滚！”字都说出了口，甚么东西！只是碍于同胞兄弟的情分，叔轩才死劲忍着没跟二爷翻脸，可为着这事儿，炕头上他没少挨秋禾的巴数，但他笃信，自己为人、做事既执著又有分寸，永泰里一定得按杨老爷的临终嘱托收归杨家，这是个孝与不孝的大问题，至于采取怎么个手段，那只是个操作细节问题了。
苦思冥想了几天后杨三爷终于暗暗定下一连环妙计，他既要让萧艳婷乖乖地交出永泰里，还要让二哥无可指摘。只是，这事得做得隐秘，若让二哥预先知道，只怕他又会横加阻拦，坏了自己的好事。
而萧艳婷，为着秋吉遇害一事被警察局传了好几次，因上面有副局长陈至魁给罩着，下边办事的人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而已，并没有要成心难为她的意思，在心惊肉跳了一阵子后，萧太太见风声渐渐弱了也就放下心来，日子慢慢又有了点往日的模样。
只是，有一样让萧艳婷想起来就觉着糟心，秋吉住过的那间屋子因其内部被改造成了和室风格，价钱贵不少不说，还是死过人的，便没人愿意入住。萧太太心痛白白流失的那些租银，眼见着那屋只有人打听、没有人肯租，心里不免焦急。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她只好厚着脸皮又回头去跟原先住在那里、如今住在二楼的马先生商量，可哪成想，人家马先生一点情面也不给，还不等她说完就一口给回绝了：“日本人住过的地方比坟地还晦气！”这话说得，硬茬茬地堵在萧艳婷的胸口令她张口结舌，可真比打她一耳刮子、当面啐她一口还让她难堪哦。
萧太太只好悻悻地回家来跟连升商量，连升道：“娘，咱家就缺那点房租不成？闲着吧，人家马先生说得没错，的确是间凶屋。”
被连升给噎得够呛，萧艳婷心里不快，又想起上次在南屋婶子家跟一帮婆娘们为房租跟她唧唧歪歪那事，心里更是觉着冤屈：你说说，想涨点点租银吧，房客们齐齐地在跟前儿哭穷，让人左右为难，烦都能烦死个人，这年月，自己的楼房都不能自己说了算。
谁想，没过几日这间房居然顺利地给租了出去，除了人家房租没有日本人给得多外，其余的都让萧太太满意得挑不出毛病来。
这个新来的栾姓房客穿着挺体面，谈吐也还稳重不俗，看样子，他不是个从没缺过钱的金主就是个商界或政界新贵，才二十多岁年轻轻的单身，又是在这样一个人人自危、各家都不免经济拮据的年月，居然还肯花大钱租下这么一大间房。
她那感觉好象是天上掉块馅儿饼正巧砸她头上：“我一见你就知是个知书达理的好青年哦。不瞒你说，我这间房请人专门给设计成了东洋式的，瞧瞧，门窗都是才拾掇好的，地板也是刚换的，还有这簇新的拉门儿。”
萧太太言不由衷地热情夸赞了一番小栾先生的好眼力，还顺便把那个“龙口之珠”的美妙说法又卖给了他，直说得他频频点头，但却只是含笑不语。
萧艳婷可没多想，她只是查看了一下小栾的良民证，对比照片与本人无误而已，管他什么来头呢，有人肯付她租银，又是这样的一间屋、在这样的一个时候，最最重要的，只要他每个月初不短缺了租银，她还有啥理由挑肥拣瘦的呢？
这小栾先生倒也安静、让人省心，他每日腋下夹着个公文包早出早归，家里也没见什么狐朋狗友、三亲六戚的时常来热闹，身上似乎也没那些吃喝嫖赌的歪毛病。萧艳婷起初对他还存着戒心，可才半个月下来，她便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气了。
可是没过多久，这天下午陈至魁又不期而至，这回他没有腻歪歪地黏糊她，见面便一本正经地问她：“杨老三犯在了我的手里，你是想卸一条腿呢，还是想要他一条命？在下全凭姑娘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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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至魁带来的消息着实让萧艳婷吃了一惊，她万万没料到，住自己隔壁的小栾貌似单纯实则并不简单。
这小栾乃济南府人士，父亲是个经营米店的小商人。1937年，正在青岛读大学的他组织并参与了抗议“七七事变”的抗日救亡示威游行，后被政府逮捕入狱，国立山东大学也将他开除了学籍，一个月后，不知何故他被释放，同年十一月时，因躲避日军，山东大学迁往安徽安庆，而他则留在了青岛，后与人合开了一家书店，卖些新文学等所谓的进步报纸书刊勉强能维持生计。
日军侵占青岛后，因被人告发与共产党有瓜葛，小栾又被日本人给抓进了监狱，后来，据说是经不住严刑拷打，他供出了几个常去其书店接头的共党分子因而又被秘密释放。小栾的那家书店被封后，因他除了识几个字外无有一技之长，而他又根本不愿意做体力活，还由于他当初逃离家门为的是躲避腹婚，故此，他有家不能回也只好隐名换姓在青岛混日子。后来，他在一家小公司里任职，做老板的秘书，可不幸的是他染上了毒瘾，开始时吸食鸦片，后来觉着大烟没劲了他就又抽上了白面儿，一日，因犯了毒瘾而误了公事他被公司开除，无奈之下他只好四处寻找机会，这不，天无绝人之路，他恰巧找到了杨三爷的门下。
那小栾衣着还算光鲜，头发梳得油光可鉴，但脸面却如同毒日下晒蔫巴了的青菜一般，又黄又绿没有水分，眼睛虽大然而目光却散乱无神，人也瘦得快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他坐在杨叔轩面前，一边答非所问地应着杨叔轩的问话，一边慵懒地打着哈欠，甚至连哈喇子流下来他都没有察觉。
杨叔轩甚感厌恶，不愿看他那副穷酸落魄的样子，就皱皱眉头，低下头来，若非因为小栾是李氏皮货行老板给介绍来的，三爷绝不会有这般耐心陪他说上三句话的。
杨三爷一眼便瞧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把老烟枪了，因碍于李老板的情面，杨叔轩虽三言两语就打发他走了人，可也留下了个活话，答应说是要再考虑考虑，他得回家跟二爷商量商量再定，实则他心里根本就没打算雇用这个大烟鬼。
说来凑巧，第二天杨三爷便见到了秋吉一案缉拿嫌犯的通告，他又闷头盘算了两天，终于想出一招妙计，他欲要借力施力，将永泰里一举夺回杨家，绝了后患。
杨三爷把小栾喊来，说是要给他一份报酬优厚的差事做，那小栾已是走投无路之人，自然对三爷此举感激涕零也言听计从，三爷见他可用，便吩咐他如此这般去做。
小栾拿着三爷给的钱在永泰里租下一间屋，不久，他按照三爷的吩咐本来要去日本宪兵队告发萧艳婷的，告她私通共产党，里应外合杀害了秋吉夫妇，原因是，秋吉的商行暗地里为皇军服务，被共产党给盯上了。
可是，小栾因着前些年被日本人抓去过，内心十分惧怕日本人的残暴，虽然杨三爷许给了他永泰里市值两成佣金的重诺，这可是一笔不菲的佣酬哦，但小栾左思右想了好些日子还是不敢贸然行事。可是，杨三爷给的一笔预付金已经被小栾拿去换了不少白面儿，无论如何他也没法还给杨三爷了。
这小栾倒也聪明，想来想去也想出了个折衷的办法，他没去日本宪兵队，而是去警察局告发的萧艳婷，他心里盘算得好：因为死的是俩日本人，警察局一定会报告给日本人的，这样，他自己既没有沾上日本人，也还算是把这事儿报告给了日本人。他只等着自己出面买下永泰里后，再转手让给杨三爷，一大笔酬金便会到手，至少半年的白面儿有了着落。
谁想，小栾打的小报告转眼就从李科长那里落到了陈至魁手上。那李科长因为前番献铜搜查永泰里一事被陈副局长事后痛斥了一顿，这次他自然不敢怠慢。
陈至魁嘿嘿冷笑了一下，吩咐人把小栾给叫来跟前问话，那小栾见副局长大人一付冷面判官的模样，心里禁不住先慌乱了起来，他的两腿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打起哆嗦来。
陈至魁假装看着手里的资料，漫不经心地问他：“你可知，诬陷好人是个什么罪么？”
小栾闻听此言，脑袋上立刻渗出了些冷汗来：“局长先生明鉴，我可是守法的良民呐，只因房东萧氏有通敌不法行为，我不为赏银，为着公理正义这才前来告发。”
“噢，很好”，陈至魁乜斜了他一眼，又拖着长腔问他：“你说萧艳婷私通共匪，唔，有何证据么？我们警察局办案可是向来讲究真凭实据的哦。”
小栾静了静心思，这才小心翼翼地道：“那萧氏家里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在那儿聚会，他们常以打麻将为掩护。噢，我住她隔壁，因为房间隔音不好，因此能听到他们的一些议论，他们经常聚在一起谈论时局，也偶尔谈到秋吉一家，说什么该死，杀得好之类。我对秋吉夫妇遇害一事甚感不平，因此才，”
“这样吧，你先说说你是受谁的支使吧，若有半句谎言，哼，不用我说你也是知道的，我这警察局可不是你家开的杂货铺子，你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哦。”陈至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抬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帘，他拿着手里的几张纸片，翻来掉去地翻看着，还弄出些嘎嘎的声响来，他不紧不慢地道：“我手里有你的资料，你可是有前科的哦……，你不会是，至今还与共党分子有什么瓜葛牵扯吧？否则，你怎么会听出，萧氏家里是在议论时政呢？”
小栾吓得脸色顿变，说话不由得结巴起来：“局、局长大人，我，我……”
陈至魁啪地猛一拍桌子，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训斥他道：“我看你是核桃里的肉---不敲不出来呕，你小子竟敢藐视长官？！信不信我局子里关你两天，看你还敢不敢嘴硬！”
见小栾依然不肯开口，陈至魁过去拍拍的肩头，好言劝道：“年轻人，我这也是为着你好么，要是我明儿把你送到日本宪兵那里，嘿嘿，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呕。”
小栾心知惹了祸，央道：“局长大人，您高抬贵手啊——”，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赶紧跪下求饶，随即又一五一十地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全都抖落了出来，情急之下不忘摘巴自己，他把责任全都推给了主谋杨三爷。
陈至魁闻听心里更加生气：前番被那家伙暗算我还没找机会跟他算账呢，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自投罗网，哼哼，什么鸟玩意儿，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自量力，我他妈的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以为我这局长是吃白饭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