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45、 长篇民国小说《永泰里》第九章 欢迎“友”军(6)& (7)
萧太太手牵着橱嫚,混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瞎逛,除了跟院里的婆娘们无什么话好说令她感到无聊外,这大冷的天儿也让她觉着时间过得格外地慢,只好教橱嫚背些唐诗宋词打发时间。
那鸨母倒也识相,装作不认得萧艳婷的样子,只在远处跟一帮姑娘们说笑。院里的婆娘们一向眼比针尖、嘴比刀快,这种事情自然不会憋在心里白白烂掉,忍不住这就开始偷偷议论起来,说到开心处,还放肆地“嘎嘎”大笑几下,弄得周围的人,好奇地把脸面转过来瞧热闹,还有人嫌这帮婆娘粗俗无礼,便走开些距离,免得被她们吵嚷得心烦。
本来计划好的欢迎仪式巳时开始,眼看就快到午时了,可连个日本军的人影都还没见着,一些受不住冷、耐不住饿的小孩子开始哭闹,对他们来说,日本旗就是张带着个大红斑点的白纸,也只稀罕了一会儿便不再有兴致了。他们哭闹着要吃要喝,婆娘们带在身上的饼子、窝头,早就冻得硬梆梆、像块石头蛋蛋了,小孩子们根本咬不动,便愈发哭闹。老赵媳妇的头胎儿子都快三岁了,还没摘奶,这会儿正闹得死去活来地,非要扒开娘的衣怀吃奶。老赵媳妇被身旁的一帮婆娘羞臊得脸红,硬着心肠偏不给他吃,那小子竟满地打起滚儿来,任谁、任是怎么吓唬他他也不起来,只是嗷嗷大哭。
正在这乱哄哄的当口,陈至魁过来了,他一身警察制服显得人倍儿精神,手里拎着的警棍也透着威风霸道。他用手里的警棒指着那娃子,黑着脸道:“起来,再不起来我把你抓去送给日本人!”
说也奇怪,那小子还不知能不能听得懂人话呢,便腾地从地上爬起来,滋溜一下钻到他娘的怀里,乖乖地不出声了。
陈至魁见来了不少妇孺,心里高兴,脸上便笑得真实自然,说话也格外亲切,婆娘们见他没有穿制服的架子,便少不得与他说笑起来。
萧艳婷跟陈至魁寒暄了几句,称赞了一番他的组织能力:“拜托陈处长,能不能给小娃子们弄点吃的啊,我头一次带着大伙出来,没有经验,谁想这仪式拖到现在了还没开始,大人们还好说,小子们怕是受不了了,又饥又寒的。”
“这,荒郊野地里,我哪里去寻吃的去?”他有些为难。
萧艳婷支支吾吾地央他:“呃,那不是,有不少的慰劳袋么?能不能?”
“我说,你是成心想让我犯事儿啊。”陈至魁指点着自己的脑袋:“日本人的东西,又是劳军的,我给挪用了,吃饭的家什还留得住?”
萧艳婷见他一口拒绝,心里寒得跟这大冷天儿一样,不知该怎么办是好。
陈至魁见她为难,道:“这样吧,我派李秘书去给你跑趟腿儿,你把要买的东西告诉他,让他帮你买来。”
“那就多谢了。”
陈至魁道:“我今早接到通知,说是昨天晚上,日本军在李村口附近遇到点麻烦,好在没造成官兵伤亡,今天的仪式晚了,我估计,八成是因为搜查行动给耽误了,噢,我还得赶紧过去看着点儿,防着有人趁机捣乱。”说完,他就匆匆走了。
萧太太给了李秘书一块大洋,很快他就买了些吃的回来,萧太太便把这些吃的拿去分给那些小子们,小儿们见了吃的,自然个个欢喜开心,上来就你争我夺地闹开了。婆娘们也都是些没头脑的人物,被萧太太这点小小的恩惠哄得,一下子就都忘了刚才还对她的鄙视,这会儿又全都恭维起她的好心肠来。
萧艳婷觉着好笑,知道这些婆娘们势利,只不过是对她解了她们的燃眉之急而心存感激罢了,算不得真心称赞自己,心里便愈发郁闷气结,感叹浮生若梦,汪洋人海中,却找不到一个知己。她把橱嫚交待给南屋婶子后,四处遛达,看看布告,看看光景,想消散一下自己郁闷的心情。
走到一处,忽然,几步远外一个正在与人交谈的男子吸引住了她的目光,这人大约三十来岁的样子,身材高大魁梧,侧面看,他的脸好似刀凿斧削过一般有棱角。他站得挺立,举手投足间,透着儒雅的不凡气质,一身合体的西洋装束打扮,特别是,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呢大衣,显得人精神、干练。
她痴呆呆地盯着他看,心在震颤不已,仿佛岁月倒流,从前那美好的时光重现在她的眼前,她在心里喃喃自语:我记得,他,他也是喜欢这么打扮的哦。
那人专注地在与人交谈,并没有注意到萧艳婷的存在,似乎是被交谈着的对方提醒,他也转过头来往这边瞧,恰好与萧艳婷呆滞的目光相对。
四目相对,仿佛时间与空间暂时消失了一般。
一阵冷风吹过,萧艳婷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她觉察到了自己的失礼,便赶紧别过脸去。
她低头朝着无人的地方走去,不想,那人却从后面赶过来,叫住她,他的声音颤颤的,却富有磁性:“萧太太,请留步。”
萧艳婷被那人冷不丁这么一叫,顿时惊得心慌,她呆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她慢慢转过身去,面对着眼前的他,仔细打量起来。
她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因她年轻时曾经阅人无数,自然而然养成了记人的能力,她对人脸和声音有着超常的记忆力,多数客人,即使很多年以后,甚至人家早都忘记了她,她依然还会记得曾经见过他们。
但眼前这个人,她确信她不曾见过,虽然他的面庞似曾相识,声音也很熟悉,可是,为什么他能一口喊出“萧太太”,而不是“霓裳姑娘”?
“这位先生,您,认错了人。”
“萧太太”,那人沉默了片刻,然后尴尬地咧嘴笑了笑:“唐突了,在下,杨仲轩。”
“哦——?”,她拉着长腔,轻轻应了一声。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有那么一天她会与杨家的人面对面,而且是在这样一种场合之下。
可这事来得突然,来得不是时候,来得让她猝不及防。
她曾经在心里把杨家上上下下的人诅咒过无数次,她恨他们的冷漠,恨他们的寡情,可是,当她此刻真的面对杨家的人时,心里却一下子释然了。也许是,心中有太多的怨恨,积累到了不堪重负时,肉体和思想反倒麻木了。
“杨先生,我们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对吧?”她淡淡地说,在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冲动,输了什么,也不能先输了理智。
杨仲轩优雅地笑笑:“萧太太,上次钱庄的事情,只是个误会,我碰巧不在青岛,吴先生自做主张,偏巧他又不认得您。”
“噢——,原来是个误会啊”,她淡淡地回报他一笑,心里也在笑,直笑得让她自己透不过气来:“没什么,我们之间不是还有比这更大的误会么?既然是误会,那就无须去理会了。”
“嗯”,杨仲轩苦笑了一下,感觉这个女人真的是不简单,与她打交道,不如直来直去,博她的同情更好些。
“萧太太,在下知道你的艰难,兄长虽然不在了,可我们兄弟的情谊尚存。”
萧艳婷心里骂了一句:呸,你也配!
“噢?兄弟情谊么,恕我愚钝,您指的是‘兄弟如手足’,还是‘本是同根生’?”
“萧太太,在下给您赔礼了”,杨仲轩沉默了片刻,小心问:“先父临终留下遗言,希望能将永泰里收归杨家……,噢,在下愿出双倍的价钱,您拿着这钱,可以在别处另买一栋新楼,再不必像现在这样辛苦。”
萧艳婷静静地听他说完,冷冷地道:“既然杨先生不愿违背令尊的遗愿,说明杨先生尊崇孝道、品格高洁,这很好。只是,同样的是,我也不愿意违背先夫的遗愿,他临终嘱托我,替我们的儿子守住这永泰里。杨先生,恕我直言,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可也不是样样都能买得到。”
杨仲轩被她怼得感觉有点话不投机,就没话找话,问:“令郎,他今年,该有十三、四了吧?”
“十五,癸亥年正月初六,亥时出生。”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噢,他今天来了么?可不可以让我见见?”
萧太太冷笑了一声:“赫,他不肯来,说是不想做汉奸,瞧瞧,我这儿子倒是比我活得有骨气,知廉耻。”
杨仲轩面露尴尬之色,随口附和道:“嗬嗬,真是个好孩子。”
萧太太道:“听先夫说起过,杨家人向来崇尚忠厚仁义,以诚信为本。愚妇不懂深奥的道理,可这个忠字么,愚妇还是略知一、二的,它讲的是忠心、忠义、忠实、忠贞,还有效忠。眼下倭寇入侵我国,杨先生身强力壮、正值英年,此时不去前线立功,为何却在此处留连?我等粗鄙妇人不知国耻,只求苟活保命,您与我等鼠辈蝼蚁看齐,难不成也是在忍辱负重?”
杨仲轩被她说得脸红心躁、张口结舌,却又不好发脾气,正不知所措之际,萧太太冷笑了一声:“这点,我的连升倒是真的不像你们杨家的人”,她把“你们”二字说得重些,在他听来格外刺耳。
杨仲轩被她羞辱得,直后悔自己的莽撞,不该与她相见。那萧艳婷倒是不紧不慌地,问他:“杨先生,您刚才说,令尊遗愿,要永泰里归到杨家?”
“噢?您这是答应了?”他的双眼瞪起来,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
萧太太没有回答他,反问他:“刚才,噢,既然杨先生提及兄弟情谊,那我就再问一下,杨先生的侄儿,他到底该姓什么?我若说他姓杨,只怕你们不肯;他若是姓杨,令尊的在天之灵应该早就可以安息了,不是吗?”
杨仲轩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这在此时,场子那边响起了奏乐声,人群里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欢呼声和掌声,日本军的队伍大概是来了。
“萧太太,后会有期”,他礼貌地告辞,转身就走,加入到了欢迎日军的队伍中。
萧艳婷的眼角汪出了泪水,她的心头油然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感。她掏出帕子擦拭了一下泪水,又迅速整理了一下情绪,朝那边望去,只见仲轩的脊梁不再挺直,他手里拿着的太阳旗垂在身后,从背影看,他只是呆呆地站在人群的后排,向前看着。
日本人排着长长的队伍,扛着枪、拉着炮,就这么轰轰隆隆地进城来了。小孩子们的叫嚷声戳得她心痛,胸口处刚刚才生出来一点点的快感立刻又被一团闷闷的浊气给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