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21、长篇民国小说《永泰里》第二十四章 历尽劫波(4)&(5)
转眼到了初秋,暑气已渐渐消散,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达源好歹说服了父母,也说服了橱嫚,要在家里举行一个小小的家宴,庆祝他的25岁生日。
前番去永泰里提亲不料却被萧太太母子无情地扫地出门,连一点颜面也不给留,仲轩夫妇因此心存芥蒂,至今仍耿耿于怀,他们对待橱嫚客气有余,然而却热情不足,橱嫚为着达源的再三邀约无法拒绝,也只好硬着头皮来杨家给达源庆生。
席间,仲轩道:“达源啊,你现在是教育局的处长了,大小也算是市里的领导了,行事得有章法,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意气用事,死脑袋一根筋,遇事都不知道拐个弯儿。”
达源心知父亲意有所指,就笑道:“父亲大人您说得在理儿,不过,儿子这方面肯定不随母亲,除非我是你们路边捡来的十三不靠,是吗,娘?”
咏梅道:“你当然是我们亲生亲养的哦,不过,你爹的明人情、通世故、达事理,你却半点儿都没随到。”
达源一脸的无辜:“天可怜见,这也能赖我?哪儿有产品不合格却怪罪买家的道理,我上哪儿去鸣冤叫屈啊。”
咏梅笑道:“产品不合格我还想退货呢,问问你爹,行吗?”
达源面向橱嫚,问:“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嫚,你给评评理,见过这样子嫌弃自己孩子的父母吗?人家不是都说,瘌痢头儿子也是自己的好吗?更何况,如此帅出天际的癞痢头,全青岛港恐怕也只有杨家我这独一份儿吧。”
橱嫚旁观他们磨牙斗嘴,本来觉得这家人关系融洽,都挺能搞笑的,没想到达源竟将自己扯进来,就赶紧搓汤圆儿:“伯父、伯母对你那是恨铁不成钢,快马也需要鞭策,你要知道感恩啊。”
达源伸出大拇指,赞道:“知我者,嫚也。”
仲轩斜了一眼达源,没吱声,咏梅沉不住气,旁敲侧击道:“达源,丽娜今早过来了,大老远特意跑来给你送了个生日礼物,待会儿我拿给你,回头记得给人家回个礼,这姑娘就是灵秀可心,知礼明仪、做事周全,怪不得去她家上门提亲的人都能踏破了门槛儿。”
达源“喔”了一声没接下茬,他夹起一块红焖蹄膀,旁若无人地放在橱嫚的碗里,道:“你的最爱,我现学现卖,尚有进步空间,你给个面子,今儿将就着多吃点儿。”
橱嫚因着不受达源父母待见而觉得拘谨,又因为那烧蹄膀的味道实在油腻扑鼻,她腹内突然一阵莫名的翻江倒海般发作,她顾不得体面,捂着嘴巴离座,低头弯腰快步冲出门去。
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仲轩与咏梅见状面面相觑,他二人惊得目瞪口呆,而达源依旧缺心少肺、自顾自地猛吃猛喝,还不住地咂巴嘴。
屋里静得吓人,以至于咏梅听得见自己的喘气声,沉默了片刻,她实在忍不住,虎着脸问:“有喜了?你知道吗?”
“那当然,孩子是我的,怎么了?”达源淡淡地答,他眼睛盯着桌上的食物,依旧不耽误吃喝。
仲轩怒火中烧:“这,这成何体统?!你眼里还有父母吗?”
达源慢慢嚼着嘴里的食物,他内心五味杂陈,却不咸不淡地回道:“谁让你们不同意来着,我只好先斩后奏了。”
仲轩气得七窍生烟,他将手里的筷子朝着达源的脸面狠狠甩过去,骂道:“我杨仲轩一世精明,怎么就生下了你这么个混帐王八蛋!祖宗八辈儿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
达源好像早知道这一幕要发生,躲都没躲,就让那双筷子砸中自己面颊,他劝道:“父亲,请息雷霆之怒。‘食色,性也’,儿达源乃一介凡夫俗子,自然不能免俗。我与淑嫚两厢愉悦、情不自禁,所作所为虽超脱礼俗,但并不违古训。儿对淑嫚一向情真意切、矢志不移,此情也早已坦率禀明双亲,算不得忤逆冒犯父母。达源今生别无他求,惟愿与淑嫚共度余生,一起孝敬父母,共同抚育儿女长大成人,此乃利家、利国之为,万望父亲体谅。”
一旁的咏梅惊魂甫定,听达源一席话,内心竟油油然生出一丝喜悦,她也和颜悦色劝道:“仲轩,杨家后继有人,毕竟是喜事一桩嘛,总比他不婚不娶,让咱绝了户强吧?再说了,淑嫚温柔贤德、知书达理,达源娶她进门,也不算是辱没了家门。”
达源见缝插针,趁机插嘴道:“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两害相权取其轻,新媳妇进门捎带着孙儿,双喜临门,何乐而不为?!你们若是不反对,我就当你们同意了。”
仲轩气得长吁短叹,无言以对,咏梅却暗自庆幸:谢天谢地,小祖宗好歹也算是做了人事一桩。
橱嫚蹑手蹑脚回屋坐下,抬头一看,却豁然发现杨家三人表情各异,气氛凝重尴尬,她毕竟心虚,惴惴不安地望向达源,达源回望着橱嫚,微微一笑,举重若轻地说道:“嫚,我把咱俩的事跟爹娘都说透了,他们说,既然咱都有孩子了,还是赶紧先把婚事办了吧。”
橱嫚闻言极度羞赧,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她低头不语,恨不得地上有条裂缝可以让她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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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生日家宴让橱嫚品尝到了末日降临的滋味,秘密被当众揭穿,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当街示众一般,羞耻心令她无地自容。
达源默默地陪着她在街上闲逛,橱嫚依然心有余悸:“达源,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同情跟怜悯,就算是石缝里的一株野草,它也需要自由生长的尊严。”
达源解释:“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是真心实意想与你白头偕老的……毕竟是人生大事,当然,我应该事先争得你的同意,可我那不是来不及与你商量,情急之下的权益之策嘛。”
橱嫚委婉道:“‘曾经沧海难为水’,达源,你明白我的心意。”
达源回她:“‘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对你的心意也一样。”
橱嫚羞怯惶恐,不敢与他那柔情脉脉却直入人心的目光对视,她微微垂下眼帘,道:“达源,我做了羞以启齿、难以自持的事……没有对错,我也没有后悔,既然做了我就会承担后果,我一个人独力也可以把孩子养大成人。”
达源沉思了片刻,问:“嫚,你想过没有,一个未婚姑娘带着一个私生子怎么过活?就算你不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孩子呢?爸爸是个国民党反动派军官,你忍心让这孩子,将来也跟你一样,在遭人歧视的环境下成长?再说了,若是你有这层关系,政审肯定通不过,你这人民教师的职位是保不住的,你拿什么养活孩子、养活你自己?”
橱嫚被他问得心酸,想着往后的日子,不禁泪如雨下:“你觉得,事已至此我有的选吗?我不怕死,可我突然好害怕活着。”
达源心疼她,把她搂在怀里,橱嫚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掩面痛哭。
达源道:“想哭就大声哭,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橱嫚哭过之后感觉好受了一点,她从达源的臂弯里挣脱出来,跟他道谢:“达源,谢谢你,在我最难的时候,给我安全感。”
达源平静地问:“为什么要说谢?今生能有机会爱你、护你是我的荣幸,要说‘谢’的那个应该是我,还轮不到你。”
橱嫚沉默了片刻,小心道:“达源,我其实更想跟你说的是,‘对不起’。”
“那就更不必了,”达源脉脉含情地望着橱嫚:“嫚,永远不要为此跟我说‘对不起’,你不欠我什么,因为我乐意,自始至终我乐意,我乐在其中,与你无关。”
橱嫚泪眼朦胧地望着达源,感激之情溢满心怀:“达源,嫚今生能遇到你,实乃三生有幸,只是,我自身难保、无以为报。”
“嫚,我们结婚吧”,达源深情地望着她,微微一笑,道:“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去做违心的事,绝不会,永远也不会,我只是想与你做名义上的夫妻,咱们有个自己的家,方便互相温暖、互相照顾,我搭把手,咱一起把孩子抚养成人,天晴时分享快乐,下雨时分担痛苦……好不好?”
橱嫚甚为感动,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达源又道:“我本来是打算这辈子做个独行侠的,可是,想想一辈子那么长,路上若是有你做个伴儿,我就不会觉得路途遥远、日子枯燥难熬。”
橱嫚感动得泪如雨下,却连连摇头:“不,不不,这让我如何面对你?!人生短暂,青春几何?你不能因为喜欢一棵树而放弃整个森林。”
达源淡然,道:“达源一生只需一棵树,森林再大关我何事?爱,就得承受孤独,爱之愈深、孤独愈甚,而孤独跟爱一样,美丽却不能分享。”
橱嫚还是摇头,道:“这样对你不公平。”
达源笑道:“又不是做买卖,何必斤斤计较,又何来公平不公平之说?况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达源温柔地抚着她的乌发,喃喃道:“我与你订个君子之约,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当他的面跟你求婚,我要让他无地自容、悔不当初……我有这个自信,不过我现在不会乘人之危,那样胜之不武。”
橱嫚心疼不已:“达源,你让我拿什么来报答你?”
“傻话!你以为我这是在跟你讨价还价做交易吗?”达源道:“嫚,我愿意等,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等你,一直等到你心甘情愿嫁我为妻的那一天,我许你:天黑有灯、下雨有伞,只要家里有口吃的我就不会饿着你们娘儿俩。”
橱嫚感动得涕泪俱下,道:“达源,给孩子取个名吧。”
达源见橱嫚不但应允了,而且还给了自己作为父亲才有的权利,他内心欢喜,道:“男孩子必须姓杨,女孩子么……就叫爱莲。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我脑海里不知怎么突然浮现出徐志摩的那首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橱嫚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更是感动到心痛,她道:“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婶娘带我去海神娘娘庙给我爹求签,她害怕抽到下下签便让我替她抽签,我抽到的那只签是;‘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才恍然大悟,这签语说的,不正是我自己么?”
达源知她想念连升,不禁内心酸楚,他将橱嫚轻揽入怀,暗自伤嗟:唉!造化弄人,你与他天涯咫尺,而我却与你咫尺天涯。
达源道:“嫚,自今日起,由我来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