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33、长篇民国小说《永泰里》第七章 明争暗斗(5)&(6)
萧艳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真到了关键时刻,身边却连个可以商量、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她本来打算得不错,借点钱把眼下的难关先度过去,没想到的是,一来,这维修永泰里的费用大大超出了她的预算,漏雨的几间屋子倒是很快就修好了,可厕所又堵了,秽物污水溢得满院子都是,这个问题不赶紧解决实在说不过去,全院的男女老少任谁都不会答应。二来,她原以为,借的钱到期之后,若再续上仨月,钱就能周转过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哪成想,吴老板居然突然翻脸不认人,硬说是不记得曾经说过可以续约的事情,给她三个月的低息赁款已经是看在乡亲的面子上了,她不能再得寸进尺了之类。再说下去,那吴先生竟黑着脸,拂袖走人了,留下瞠目结舌的萧艳婷立在那里发呆犯傻。
萧艳婷后悔莫及,当初匆忙之中百密一疏,只顾得赶紧拿到钱了,却没把这么重要的细节给写下来,而且,事情又赶得这么凑巧,那个主动帮忙、热心给牵线搭桥的赵太太,好几年了都没见她出过远门儿,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乡省亲去了。
明华银行那边的存款看来是拿不回来了,至少一时半会儿是指望不上了。市里虽说组织了“追讨团”,封存了它家的不动产,可这场官司因牵扯面太广,各种利益集团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再加上取证艰难,已经是旷日持久、一拖再拖了,迄今为止,真正拿回一点点补偿的储户如凤毛麟角,其所得钱款平均下来也不足当初存款的百分之四、五。
唉——!
萧艳婷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她想不明白,为何那吴老板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为何这三个月的期限丝毫不能更改?又为何,他明知再宽限仨月我一定能还上这欠债,竟还要告上法院?商人都是趋利避害,为何他却要反其道而行之?
萧艳婷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越害怕,怕这后面隐藏着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便赶紧托人仔细追查了一下这吴先生的根底,却赫然发现,他乃杨氏钱庄、店铺的总管,与杨家合伙开办店铺已经多年,而且两家私谊甚厚。
这下萧艳婷恍然大悟,她又仔细联想了一下这事的前因后果,心里立刻就明白了:敢情是那杨家设计算计我啊。
一股穿心的寒意涌上心头。萧氏情知这下大事不妙,杨家不把这永泰里夺回去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杨家人的冷漠心肠她早有领教,且不说他们对待自己如何刻薄,就凭这些年来,杨家从来都没有表示过让连升认祖归宗这件事上便可见端倪。
萧艳婷见事已至此,反倒镇定从容了些,她包好了二十块大洋,精心打扮了一番,照旧到市府去找靠山陈至魁。
陈至魁依然在市里的警局当差,只是近年来他官运不旺,处长的位子一坐就是好几年,原先比他职位低的,现如今有的与他平起平坐,有的还升成了他的顶头上司,这让他甚感怀才不遇,大有明珠暗投的感觉。
这日,正无聊之际,他见来了久违的老相好霓裳姑娘,不免倍感亲切,亲热地与她说些体己的话儿。
两人正在畅叙旧谊之际,忽有人“笃笃”地敲门。陈至魁正了正衣服,坐端正,然后抬着腔调喊了一声:“进来——”。
门开了,是陈至魁的秘书,他见处长的桌对面坐着一位贵妇,便在门口站住了,发了一会儿愣,不知是否该进来。陈至魁歪头看了他一眼,懒懒地问了一句,“啥事儿?”接着又低下头来,把玩手里的自来水笔。
“噢,处长,是、是有点急事儿要跟您汇报。”李秘书瞥了一眼萧艳婷,便把目光挪到了它处。
陈处长把身子重重地往后一靠,头枕着椅背,看都没看他,道:“我这会儿有客人,等下我叫你。”口气十分不客气,亦有点不耐烦。
萧艳婷怕来得不是时候,站起身来,道:“陈处长,您忙,我不打扰您了,明儿我再来找您。”因刚才只顾着跟他套近乎去了,正事儿还没说呢,她不死心,便站那里不挪地儿,只是眼睛直直地看着陈至魁。
“坐着坐着”,陈至魁摆手示意她不用离开,又一本正经地道:“市民们反映的情况很重要,我们警局一向重视民意、体察民情”,那秘书还挺知趣的,赶紧轻轻关上门,退了出去。
萧艳婷坐下,客气道:“不好意思,耽误你工作了。”
“嗐,最近不大走运,弄了这么一帮下手,个个都是酒囊饭袋,狗拉了、猫尿了,全他妈来找我汇报,你说我烦不烦呐。”
处长发了通官牢骚,接着又嘻嘻哈哈,与萧艳婷亲密地谈笑了起来:“呵呵呵,再急的事情也没我的霓裳姑娘要紧哦,冷了谁也不能冷了我的心肝宝贝儿哦。”
萧艳婷趁着他高兴,便把遇到的难处跟他说了,说到伤心处,不觉抹起眼泪来:“陈处长,您若心里还有我,无论如何也要救我于水火啊,否则,我们娘儿俩便是没了活路。”说着,她从包里掏出那二十块大洋,拉开他的抽屉塞了进去,撇着嘴,撒娇道:“这是我给处长买香烟卷儿抽的,您看着办吧。”
陈至魁听着,并不搭话,心里也觉着这事儿棘手,说好办吧倒也不难,说不好办吧还真挺难办的。
他脑子里正盘算着如何应对时,那秘书又来敲门,陈至魁便歪头撇嘴地示意了一下,萧艳婷会意,赶紧镇定了下来,好好坐在了椅子上。
“进来——”,他拖着长腔喊了一下。
李秘书推开门,这次他是直接走到陈至魁桌边,半捂着嘴,伏他耳边嘀咕了两句,陈至魁尚未等他说完,便跳将起来,摆着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那秘书退下,萧艳婷心知这次自己是真的该走了,便起身告辞。陈至魁余怒未消,黑着脸,道:“市长突然下局里来视察,局长约了处长以上的官员前去汇报工作,11点开会,妈的,到了这会儿了这个笨蛋才通知我。”
陈至魁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骂骂咧咧地,抬眼见萧艳婷立在那里,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便安慰她道:“甭着急,办法总会有的。”
“那,我明儿上午再过来趟?”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小心问他。
陈至魁瞧着眼前这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面波光流动,隐隐地,透着风月无边的诱惑。
他心底里油然浮起了联翩幻想,想起了从前烟花柳巷里的那些放浪无羁的日子来,他咧嘴笑了笑,伏她耳边,轻轻道:“明儿我去你家找你去,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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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陈至魁果然如约前来,他知道连升要去上学,便特意挑了这个时候前来。
萧艳婷见了陈至魁,心里边欢喜掺着忧念,可救护神驾到,再怎么着也得殷勤招待他。
“啊哟,陈处长啊,区区小事,哪里还敢劳驾您这个‘百忙官’亲自前来哦,吃了没?就知您一向诚实守信、言出必践,我便特意备着些南式点心,今儿您若是不来,岂不是糟蹋了我的好意?来,快尝尝,这可是泰和祥的糕饼,香酥可口却不油嘴腻心,我昨儿个下午特意跑去预订的,它家的点心销得快着呢,若不预订,难保能不能买得到。”
陈至魁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萧太太把茶水、点心端来给他放在桌上,他拿起一个小小的酥饼塞进嘴里咀嚼,赞道:“不错,的确好吃”,又拉起她的手来,抚摸着她柔柔软软的手背,望着她,笑嘻嘻地说:“瞧瞧,心里明明还是巴着我来不是?是我不好,这么多年了都没过来与姑娘好好亲近亲近,你不会怪罪于我吧?不是在下心里没装着姑娘,成心冷落于你,实在是身不由己啊,一来,俗务缠身,为官不自在啊,二来,姑娘已不比从前自由了。”
萧艳婷把手抽回来,笑吟吟地道:“处长已今非昔比,您乃枝头喜鹊,我等小民只有举目仰视的份儿了,陈处长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我高兴还怕来不及呢,哪里还有怪罪之说?”
“瞧瞧,跟我还来这套啊?生分了不是?过来过来,坐我这儿。”陈至魁放下二郎腿,拍着自己的大腿招呼她。
萧艳婷心里有点不喜,却不好表露出来,便撇着嘴,嗔道:“啊哟,谁稀罕你那柴禾一样的腿棒子啊,我还嫌硌得慌呢。”
萧艳婷扭捏作态,陈至魁反被她撩拨得欲起,欠欠身子,一把把她拉进怀里,紧搂着她,把脸凑近她的腮边,温声道:“想死我了,让我亲亲。”
萧艳婷低头不语,却也不挣扎推脱,只是闷闷不乐,陈至魁有点扫兴,问她:“怎么,这就冷淡了我?”
萧艳婷忽然垂泪,道:“我虽青楼出身,幸得先夫拯救于水火之中,先夫待我情深意重,如今他虽已归天,长眠不视,艳婷缅怀前情,愿为他守节终身,生为他的人,死为他的鬼,怎敢有半点违背?我已不比从前,不是不念旧好,只是,万望您体谅寡妇的难处。”
“寡妇?你是哪门子的寡妇?他姓杨,你却姓萧,怎可说是杨家的寡妇?你又在为谁个守贞保节?他若对你情深意厚,却又为何不予你名分?杨家人眼里,只见霓裳不见子媳,他们若还念及丁点儿骨肉情分,又怎会往绝路上逼你?唉,人家本就瞧你不起,你又何苦为个虚名连累了自己?”
萧艳婷被他说到痛处,想起杨家的冷漠来,以及这永泰里也快不保了,不禁号啕大哭,身子好似没了骨架,她一下子就瘫软在了他的怀里,抱着他,索性震天震地哭个痛快。陈至魁又劝了她一些话,见她听进了心里去,便抱起她来,进了里屋。
萧艳婷整好了衣服、头饰,便出来见坐在外间喝茶的陈至魁,与他商讨对策。陈至魁慢吞吞地说:“这事儿么,还真挺棘手的。”
“怎么?没有办法了,是么?”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怕你不肯”,他呷了口茶,见艳婷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就道:“我们警局局长的小舅子,便是那法院的副院长,这局长有通天的本事哪,省里也有后台,他本来与我平起平坐,如今反倒高出我两级来。”
“那就拜托您,帮我跟局长说说这事儿。”
“唉,要是那么好办的话,我也不会觉着为难了”,他还是欲言又止。
“需要钱吗?要多少?”
“嗐,人家做局长的还在乎你那仨瓜俩枣?钱不是个问题。”
“这,这可怎么办是好?就是钱我也拿不出多少来啊,否则,我也不会与人打官司、起纠纷了。”
她心急若焚,盯着他看,他却不搭腔,只是低头不停地慢慢呷茶,好似那杯茶永远也喝不完一般。
终于,他喝完了那杯茶,抬眼看着她,问道:“这局长是个出了名的色鬼,不如,咱投其所好?”
萧艳婷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心里觉着委屈,眼里不禁汪出泪水来,她只是哭,并不搭话。
陈至魁过来,搂着她的肩头,道:“我知你委屈,可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古今皆然,眼下这世道,嗐,算了,你就当我刚才啥也没说。”
萧艳婷抹去眼泪,道:“行!我听你的。”
陈至魁暗喜。几年前,陈至魁与这局长为着点私事闹了点不愉快,哪成想,这人近年来飞黄腾达,前些日子竟坐上了局长的宝座,倒是陈至魁,处长的位子一坐就是好几年,眼看着比他资历浅的人也快赶上来了,不免着急上火。陈至魁有心巴结局长,却一直无有门路,那局长也是春风得意,做足了官面上的文章,对陈至魁只是不近不远地保持一段距离。
那日,陈至魁见了风韵犹存的萧艳婷,灵机一动,觉着机会来了。
晚上,陈至魁带着打扮得光彩艳丽的萧艳婷去高级酒肆与那局长见面,三人包了一间雅室,点上酒菜,畅饮欢谈起来。陈至魁冷眼旁观,见那局长果然被骚雅风情的萧艳婷给迷惑得不辨南北,心下不由得暗喜,嘴上趁机说些半荤不素的话来挑逗他。
酒至半酣,陈至魁的家人差人来报,说是陈子忽然发了重病,让他赶紧回家去。陈至魁道过歉后匆匆离开,萧艳婷便与那局长推杯换盏,猜拳行令助兴,及至半夜,局长余兴未消,便搂着她求欢,艳婷半推半就,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
其后不久,杨二爷接到法院判决书,那判决书上白纸黑字写着,“萧氏艳婷,永泰里居民,欠合茂钱庄银元伍佰元整,理当依照借据,按期、尽数归还。另外,明华银行欠萧氏艳婷存款以及利息壹千贰百叁十贰元整(省略余额),明华银行欠款在先,依照常理,当首先归还所欠萧氏之钱款。本庭依据中华民国法律以及基本事实,兹判决如下:明华银行立即如数归还所欠萧氏艳婷存款的本金及利息,萧氏艳婷拿到明华银行归还的钱款后,务于当日归还所欠合茂钱庄的钱款伍佰元整。本判决为最终判决,所有涉案人员、钱庄、银行务必立即依照执行,不得上诉。”
那明华银行青岛分行倒闭一案的官司旷日持久,及至七七事变爆发,此事才不了了之。而萧艳婷虽然在此案中损失了不少银钱,但毕竟还从杨家意外地得到了一点补偿,不至于到了要卖楼的地步。只是这杨家,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还打草惊了蛇,令收回这永泰里的图谋变得更加遥遥无期,困阻重重。
事后,萧艳婷跑到赵太太家,全然不顾以往的斯文,站在门外,大骂她昧着良心出卖朋友。而那赵太太,得了实利便无所顾忌,本来她与萧艳婷也只不过是牌桌上的玩伴,有她不多、无她不少,被萧艳婷堵在门外不停地叫骂,赵氏恼羞成怒,便“婊*子长、婊*子短”,捡着萧艳婷的短处狠狠地回骂过去,直把萧太太骂得脸红气短、哑口无言,有理反倒跟做了贼一般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