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65、长篇民国小说《永泰里》第十三章 螳螂捕蝉(3)&(4)
杨氏兄弟将劣质“串皮”、霉皮夹杂在上等新西兰绵羊皮中出售,赚了个钵满盆满,可是,杨家尚未从喜悦中恢复过来便因此笔买卖而遭了秧。
本来,杨三爷是要把此批货物卖给出价最高的李家皮货行的,可杨二爷心知此批货物有假,便断断不肯卖与国人,他让吴先生利用其日语流利的优势去广泛联络日本商人,很快,吴先生便办妥了此事,尽管日本人出的价比李家的要低一成,可杨二爷坚持要把手上的皮货卖给日本人,杨三爷对此尽管憋了一肚子的不满,但因为二爷态度坚决,又是当家的人,他也只有干瞪眼使不上劲的份儿。
按说此事到此为止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那日本人买下皮货却是为日军生产皮靴用的,那些“串皮”、霉皮制成的皮靴本来只是样子不怎么美观罢了,可到了驻东北日军的脚上,因气候严寒那些靴子很快就开裂了,不少日军官兵因此而冻伤了脚,直接影响了战力,上边追查下来,日本商人见事关重大,便把责任全部推到了供货的“不良”商家杨氏商行,而日军眼里,这简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么,这下可不得了了,杨家二爷以欺瞒皇军、不法图利之重罪被抓进了大牢,后来,吴先生极尽全力营救仲轩,他四处游说,且施以重金上下打点,后来终于找到一位说得上话的日本人,杨家便把全部责任又推到了供货的新西兰商家,而那家商行因在国外,此事后来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两个月后,杨二爷被放出来时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后来,由于日军的侵略,商家的生意本来就难做,再加上为搭救他杨家所花费不菲的钱财,杨氏商行元气大伤,从此家道中衰。
而杨三爷叔轩,原本就对怀有妇人之仁的仲轩心存不满,由于这次皮货买卖的失手,他对二爷的怨恨、鄙视更是到了极点,可因为老母亲的关系,他跟仲轩勉强还维持着一份兄弟情份,不至于这就翻了脸。
这日傍晚,叔轩与媳妇在屋里闲聊,说起这笔皮货买卖来,他心里的气不打一出来:“这事儿办成这样,不怪他自己怪谁去?!要是早听我的,还至于如此?!如今倒好,赔了钱还不算,咱杨家的信誉受损,生意一落千丈,只怕以后难以翻身,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秋禾对自己男人的才干一向佩服得紧,她既瞧不起二爷做生意的能力,更看不惯他的家长作派,撇撇嘴,道:“哼,那屋的不过比你痴长两岁,你与他都是杨家的嫡子,当然应该是平起平坐的,凭什么这家就得让他把着、由着他一个说了算涅?你的学问比他强,又是块天生做生意的料,不行,咱得分家另过,就这么绑在一块儿,总有一天咱得被他给拖累死,与其受他连累,大家日后翻脸,不如现在就各过各的,好赖都是天意,怨不得旁人。”
“可是……”,叔轩也早有分家单过的心思,只是,老母亲那里不好开口啊。
“可是什么?!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可是的?!他得了好处没见得分你点儿,遇上麻烦了全家帮他兜着,便宜全被他占了,你落着什么好了,嗯?”秋禾见他支吾,急得浑身的肥肉都抖得直哆嗦,她恨恨地对他白了一下眼珠子,又道:“瞧你那磨叽样儿,像个干大事的男人么?我说,这事儿咱可得及早拿定了主意,你坚持分家,咱娘那儿还有什么好说的?本来嘛,树大了分杈、兄弟大了分家。”
叔轩被媳妇数落了一顿,心里也是忿忿不平,于是他便鼓足勇气、打起精神来跟娘和二哥说去。仲轩闷头不语,杨老太太一听便呼天喊地地哭诉起来,说是只要她尚有一口气喘,这家便不能分。
叔轩坚持要分家,可老太太寻死觅活就是不同意,仲轩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为这事,杨家上下闹得好几天都不开心,仲轩冥思苦想了几天,终于拿出了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折衷办法,就是,家里的六家铺子由叔轩掌管两家,收益由两兄弟二八开,叔轩拿大头,另外四家铺子由仲轩掌管,收益四六开,仲轩拿大头,杨老太太在世时两兄弟不分家产,但重大决定得由两兄弟一起拿主意。
话说仲轩原先在市商会里任理事,日军侵占青岛后,该商会成了新民会的附庸,他心里不情愿,便三番五次地要求辞职,可理事长以各种理由和借口威胁他,他也只好勉强留任,但却对差事能推则推、能应付便应付。这次皮货事件后,仲轩又要坚辞商会理事一职,但叔轩认为,家里有人在商会里担职,对于杨家的生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见二哥去意已决,便自告奋勇替代仲轩来担任此职,那会长高兴还来不及呢,岂有不准之理?于是,杨三爷顺理成章地成了青岛商会的理事,由于他积极参与青岛商会的事务,深受会长的赏识,不久,他便被擢升为商会的副会长,杨三爷在青岛商界崭露头角,渐渐地在上层人士中混出了点名堂。
吴先生撒手西去后,杨二爷顿时失却了臂膀,加上他性子仁厚,又不肯跟日本人低头合作,他手下的铺子到如今只剩下了一家百货铺子,收益还算不错,勉强能维持下去,虽然日子没有以前的好过了,但还不至于让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去。而杨三爷自从做了商会理事、副会长以来,意气风发,准备施展身手大干一番事业,他手下原有两家铺子,一家生意不好的让他给关了,他要集中精力办好这家赚钱的铺子,这样一来,杨氏兄弟各占一店,表面上没分家,而实际上他们却各自忙自己的那一摊。杨三爷羽翼日渐丰满,说话也越来越硬实,而杨二爷徒具嫡亲长子的名分,根本就主不了家里的事儿。
杨家产业从六间铺子衰败到了如今的两家,杨三爷实在不甘心,他野心勃勃、伺机东山再起,首先一个,他就是要亲自收回祖业永泰里,一来完成杨老爷的夙愿,二来也给仲轩点颜色看看,这家里到底哪个是掌门人。
说来也巧,新民会分派下来的收铜任务,青岛商会积极配合,而会长又把这谁都不愿干的差事交与杨叔轩负责。一日,萧艳婷托的说客找到了叔轩,绕了一大圈那人才把那层意思说出来,看市里能不能免了永泰里人家的铜。
本来,交铜这事可大可小,总有人家交得多的,总数凑够就可以了,可杨三爷见萧艳婷撞到了枪口上,心里不由得暗暗欢喜,嘴上却委婉推托,他垂着眼皮,支吾道:“这个,恐怕不好办吧?连姚市长都亲自捐献了他家的铜床,我也是捐了家里祖传的铜火锅哦。噢,每家不是只要一斤铜么?实在算不得过分呕,公家也有公家的难处,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上边日本人派下来的差,哪个敢违抗?”
来人在陈至魁面前已经满口应承下来,见回头交不了差便不死心,就点头哈腰地淤磨,说尽了好话。
杨三爷开始时打定了主意要为难萧艳婷到底的,坚决不同意免去永泰里居民交铜的差事,他心里有打算,想日后好浑水摸鱼,伺机收回永泰里。可当那人说着说着,杨叔轩的眼珠子忽然明显地一亮,随即活泛地骨碌碌转悠起来,而他的脑子转得更快,脸上虽依旧无有表情,可他心里却有了个更好的主意,于是,他把眉眼和善地眯成了一条缝,又咧嘴笑了笑,好像是很勉强地答应了下来:“那好吧,既然仁兄亲自来说情,那我就卖你这个面子,回头我就吩咐一下下面办事的,噢,好处就算了,都是信得过的朋友么。不过,这事儿我是开了个先例,你可得替我守口哦。”
他又凑近那人,用手捂着半边嘴,压低了嗓门儿对那人道:“我可是为了兄弟甘冒得罪日本人的风险呕。”
那人感激地再三道过谢后才离开,杨叔轩把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双脚架在桌子上不住地颠,他想着想着,不禁“噗嗤”一乐,自言自语道:“永泰里呕……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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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艳婷满心欢喜地通知房客们,不必再为筹集铜料的事情烦心了,门路她已经走好,大家安心过日子就好,一众见识短浅的婆娘们闻听此言自然对她感激不尽,不由得啧啧称赞起萧太太的仁厚来,就连一向看不起她的二嫂,也似乎因此而改变了些许对她的不良看法,尽管在二嫂眼里,这个狐狸精一般的收租婆依然是那个刁钻势利、会耍手段,还跟日本人勾勾搭搭、眉来眼去的人,但毕竟她还不是个完全坏了良心的人哦。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刚刚过了交铜的期限,日本宪兵居然亲自到永泰里搜查来了。
那天一大早,永泰里的居民们尚在睡梦中便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噼里啪啦”的敲门声和“开门,开门”的呼喊声给惊醒,老少房客们如数被赶到院子中央,惴惴不安地看着几个把守着院门、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他们的内心里充满了惊恐,而十几个二鬼子警察二话不说便开始挨家挨户、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当然,三楼的那家日本房客是例外的,无人敢骚扰他们,就连警察到了他家门外也都蹑着脚走路、压着嗓门儿讲话。
好在永泰里的居民们大多穷得家徒四壁,而警察们搜查起来又无所顾忌,不一会儿,他们便搜出了不少铜质用器,那些铜器五花八门、让人开眼,里面有小章太太的铜镜子、二哥的铜烟锅、老张锔锅用的铜锔钉,还有不知所属的一些小玩意儿,像铜钉子、铜纽扣、铜耳勺什么的,就连姑娘们的毽子里用来压重的铜钱也都给翻了出来,明晃晃地撮了一小堆儿堆在了院子当中扎人眼,让人看着心寒。
可是,小章太太家的一枚稀有古铜币却不见了踪影,那是她娘家的陪送,给她辟邪用的,因内心惧怕鬼子和二鬼子们,她只是眼巴巴自始至终瞧着这一切,却终究都没敢开口询问半个字。
然而,更令人揪心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警察们在南屋婶子家搜出了两颗子弹壳。那是几年前,丰年在信号山上拾柴禾时偶然在草丛里发现的,就顺手拿回家来哄小的们玩耍,后来,那两枚子弹壳被丢在个旮旯里连他自己都忘得干净彻底了,没想到,这会儿却被警察们给搜了出来。可是,这在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日本人眼里却犯了大忌,于是,日本人不容丰年分说就以通敌的罪名把他给绑上了警车,而永泰里的众居民则被严厉警告并予以处罚:每户居民不但要在半个月的期限之内交上铜,而且还得要交够两斤铜,哪个敢违抗,丰年就是样子。
这下,永泰里的婆娘们全都傻了眼,个个愁眉苦脸的,南屋婶子更是跟被人摘了心肝一般,大儿子瑞雪一去经年无有音讯,生死未卜,如今,身边唯一的这个小儿子又被日本人给抓了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警察跟日本人折腾完了走后,几个婆娘便聚集在南屋婶子家里商量对策,南屋婶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只是一个劲儿哭号,谁劝她也听不进去,南屋叔则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闷头抽烟,他偶尔抬眼看看捶胸顿足的自家婆娘就又低头接着大口大口地抽烟,想起儿子来,他心里也是难受得要死。
元福嫂劝道:“婶子,哭坏了身子不划算,咱还是得赶紧想个法子才是啊。”
南屋婶子一边啜泣、一边断断续续地哭诉:“可是,咱、咱这样子的人家,一无势力、二无钱财,哪里会有什么好法子哦,日、日本鬼子畜牲不如,丧尽天良,呜呜。”
元福嫂心存疑惑,自言自语道:“可是,萧太太不是说,她已经跟上边说好了么?为嘛日本人还会来咱院儿搜查啊?全青岛港上,我可不信就咱这几家没交上铜,会不会有人故意跟咱过不去?”
“有人?哼,还能有谁?!”二嫂冷笑了一声,又“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道:“我就说么,那个‘日本二尾子’怎么会改了常呢,八成就是她,帮着他娘的日本鬼子来祸害咱们。”
元福嫂不信她这个说法,反问道:“二嫂,她干嘛要帮着日本人呢?这样做对她能有啥好处呢?我看,这事儿八成没那么简单,咱可不能拿着好心当驴肝肺,冤枉了人家萧太太哦。”
“就她那个窑子门出身的货?天下的好心人都死绝了么?”二嫂从炕上腾地蹦下来,她一手指着门外,嗓门儿洪亮地嚷起来:“人家积厚里怎么就没人去搜查呢?不说旁人,篮子家连饭都吃不上,能交得上铜?人家林太太也没去市里找什么人说情去,楼上的那位去了,怎么反倒招来了日本人呢?哼哼,她这不是明摆着耍弄咱们么?要我说,一准儿是她想借着日本人的势力撵咱们几家子穷人走呢,她好腾出房子来招揽有钱的日本人,就她那点儿孬心思,哼!”想起萧艳婷收房租丝毫不讲情面来,二嫂说什么也不愿往好处想她,心道:婊*子爱财,为了钱财啥事儿做不出?!
南屋婶子还在嗷嗷地哭着,大伙说什么铜不铜的她顾不上、也不想听,眼下最要紧的是,她的命根子丰年被日本鬼子给抓了去,可是,满屋子的人论来论去,却没一个能帮得上她。
元福嫂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二嫂争论,就心平气和地说:“咱说归说、做归做,依我看,这事儿,咱还得找她帮忙去,也就她能使上把劲儿了。”
二嫂心知她指的是谁,就用鼻子“哼”了一声,冷冷地道:“知人知面难知心哦,反正,要换作我,打死都不会信她的话,更别提找她办事了。不是我事后诸葛亮,那天篮子娘提说,要找那二尾子去市里给通融通融,就我没赞成来着,对不?若是大伙肯听我一言,也不至于惹下今日之祸。”
元福嫂见二嫂只顾发泄对萧太太的不满去了,一点也不看火候,人家南屋婶子家火烧眉毛了,她还在啰嗦个不停,便不理会她的气话,跟南屋婶子建议道:“若是丰年进了警局,我看还有得救,萧太太不是认识警察局的陈局长么?干脆求她好人做到底,回头再去跟那陈局长央求央求,您放宽了心,兴许丰年明儿就能给放回来了呢。”
“噢?”南屋婶子抬眼看着元福嫂,慌乱的心里慢慢升起了一点点希望,她拉着元福嫂的手,央她:“橱嫚儿娘,你说得是啊,那就,还得麻烦你去说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