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1 长篇民国小说《永泰里》第九章 欢迎“友”军(2)&(3)
元福嫂跟着姐姐一家逃难去了乡下,留下橱嫚跟随干娘暂住。萧艳婷答应过元福嫂,给她留着她的房间,半年不收租银,其实,就算萧艳婷收回这间房,这个时候又有谁会来租房呢?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在她来说,留住橱嫚在身边便是个安慰,至少儿子连升不会有性命之虞。
然而,尽管萧艳婷打算得不错,却疏忽了一样要命的细节。
这日晚饭后,连升与橱嫚坐对桌复习功课,橱嫚拿着毛笔在练字,一个虎字练了好多回,可总也写不出那个气势来,她央连升:“哥,你来帮我看看,我怎么总觉着写得不对劲儿,可又瞧不出毛病来。”
连升过来,站在橱嫚的身后,端详了一会儿她写的字,建议道:“要我说,你不要用米字格来写这个虎字,换成九宫格试试?米字格比起九宫格来虽然简单,也易于掌握,但对于这个虎字,用九宫格能更好地发挥它的生动活泼的气势。”
“你说得要容易些,我做起来可要难很多”,橱嫚歪头看着他,将手里的笔递给他:“哥,那你来帮我写一个吧,我照着描。”
“还是我来带你写吧。”
连升不去接那笔,却用手握住橱嫚的手,在那宣纸上写起来,边写边讲解:“噢,你要顺势入笔,上笔终了时要顺势带下,而下笔则要自然承上,使得点画之间,笔断而意连,就象这样子,钩挑出锋。笔画不可过于平直,注意腕力的运用,疾徐提按,使转变幻,如此,效果才能灵动流畅。”
连升放开橱嫚的手,问她:“怎样?”
橱嫚看着那字,道:“哥,你的确写得好哎,听你这么一说,我有点儿明白了。”
连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定,又道:“还有,字要写出自己的特点来,无论秀美还是雄强,古朴还是稚拙,随意挥洒,尽情抒发,才能写出生动流畅、不僵滞死板的好字来。”
萧艳婷手里拿着一本明清小说,正津津有味地在阅读,她本未注意到这俩小人儿的举动,连升的这番言行,让她心里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天哪,我怎么,竟然忘记了马先生的再三叮嘱。
想起十年前,劈柴院“十卦”马先生所言,桃花仙子既是连升的救护神,也可是他的克星,只要他俩有夫妻之实,甚至哪怕连升动了念想,他都会有性命之忧。
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萧艳婷的心猛地一收,她不寒而栗。虽说连升只不过刚及“志学之年”(15岁),可他身上流着其父风流多情的血,再看橱嫚,虽才十龄女童,却已出落得秀丽文雅,加上她聪颖灵慧,性格温柔沉稳,隐隐可见其日后的勾人心魄之魅力。
萧艳婷年轻时乃纵欲滥情之人,深知这男女之情,势如雪崩海啸,真要来时,哪里还阻拦得住?她不免觉得害怕,便无心再读手里的书,只想着如何才能防患于未然。
“连升啊,就你肚里的那点墨水儿也敢指教你妹?橱嫚儿还在练习书法阶段,最应该的是借鉴前人的好字,而不是随心所欲地创新发挥。什么叫作练字,你懂吗?就是要不断地临帖,谁不会走之前先学会了跑,啊?!好了好了,你管好自己的学业,橱嫚儿我自会教她,不用你来操心。”
萧艳婷不紧不慢地说着,口气冷冷地,带着点威胁,橱嫚听不出,只道她是在责怪连升不够资格指导她:“哥说得很对,他这么一讲,我倒觉着比先生讲得还透彻呢。”
萧艳婷看着橱嫚,一脸的严肃:“橱嫚儿啊,你也不小了,以后不要总缠着你哥,他将来出将入相、安邦定国,首先要修身立命。还有,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古训不能不遵,古礼不可违忤。”
连升见娘乱扯些四六不靠的道理,不开心:“娘,我不过是教妹写个字而已,怎么能联系上那么多?”
萧太太扭头斥他:“你插的什么嘴?!这些年来,我辛苦供你读书,就是想让你成为一个胸怀鸿鹄大志、品德高洁之人,将来才好为国家贡献才力。瞧瞧你这轻浮样子,不好好读书,眼里只有莺莺燕燕,成何体统!”
连升不服气,回她:“读书有什么用?!日本人一来,学校都不开了,校长前日发下话来,说是以后要增加日本语课程,我堂堂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家里,凭什么要使用倭国的语言?!”
“呔!越说越不像话!谨言慎行,君子圣贤之道,此乃古今常理。眼下是非常时期,人之言行更加不易,非过即不及,你若信口开河,必然惹祸上身,就算你有凌云壮志,日后怎能施展?好好读你的书,日本人总有离开的那一天,不劳你来操心这些。”
连升反驳:“‘百无一用是书生’!国家有难之时,男儿只当奔向沙场,建功立业,保护妇孺不受外族欺辱。古人亦云:‘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大丈夫顶天立地,宁做战场鬼,不为亡国奴!”
“呸!你给我住嘴!”
萧太太把手里的书猛地往桌上一拍,她被儿子的这番争辩气得浑身发抖,只怕这个要命的小祖宗脑子一热,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若连儿子都没了,自己下半辈子还指望谁去?成天为他活得提心吊胆的,生不如死,这日子还怎么过?!
她心中悲愤,一时想不出什么道理来跟他理论,便号啕大哭起来:“你爹死得早,我,我就守着你一个,你若是再不珍惜生命,让我可怎么活,啊?!不如我先死了去,省得日后被你活活气死。”说到伤心处,不免捶胸顿足,涕泪俱下。
橱嫚吓得有点呆,去拿来条润湿了的毛巾给干娘拭泪,细声安慰她:“娘,别难过了,哥也是一时气话,您别往心里去啊。”
萧太太透过好似被雾霭弥着的泪眼,看着这个可人疼的女孩儿,心里充满了酸涩的苦水,倏然想起来马先生的嘱咐,便对她爱怨交织,可这些隐讳的话儿又怎能说得出口?她心中不免愁闷难当,就又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
连升见娘伤心得厉害,便过来在她面前跪下,低头轻声道:“母亲,孩儿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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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太太正跟儿子怄气,门口忽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这声音来得有点突兀,她一愣神,赶紧止住哭声,抬眼看看报时钟,已经快8点了,天早都黑透了,大冷的雪天儿,又是非常时期,她家连每周一次铁定的四圈儿麻将都凑不齐人了,谁还会在这个时候登门?她心里不由得“咯噔”别了一下。
萧艳婷慌忙擦干了眼泪,歪头冲着门口,小心问道:“是,哪位啊?”
门外传来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隐约透着霸气:“我———”
不用报姓名,她也能听出他的声音来。
萧艳婷扭头看看身边的这俩孩子,心里不免有点虚慌,不知他陈至魁为何不请自来,还选了这么个时间,她既怕他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更怕他不知收敛,守着孩子们举止轻浮。
萧艳婷过去打开门,身子微微斜倚着门框,脸上勉强挤出些笑容来招呼他:“陈处长啊,您可真是的,有事儿支派一下秘书就行了,怎么能劳您大驾呢?这大冷的天儿,可真是难为您哦。”
“哟嗬,怎么?不欢迎啊。”
萧太太撇了一下嘴,又抬起手来在面前划拉了一下,嗔道:“得,瞧您这话说得,若是想羞煞我,趁早说哦,我八抬大轿都请不到您,这会儿贵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哦,我怎敢不欢迎?快,快请进屋坐。”
萧艳婷侧过身去让开个空,陈至魁便大大样样地进了屋,连升跟橱嫚见了他,齐声问候:“伯伯好。”
“好,好”,陈至魁眼珠子不动,盯着橱嫚看:“萧太太啊,这位小姐,怎么以前没有见过呢?”
“噢,是我的干女,跟亲生的一般。”
“嗨,这闺女八成与你有血缘关系吧,咋就长得这么俊秀涅?”
“瞧瞧,到底是处长哦,话说得玲珑得体,能熨帖死个人”,萧艳婷白他一眼,见他那个色迷迷的样子,心中不快,赶紧把橱嫚支开:“橱嫚儿,去,给陈处长下壶‘大红袍’,再把点心盒端来,噢,记得要用滚水冲茶,多闷会儿啊。”
“哎”,橱嫚应了一声走开,没多久,她便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还有各式点心,放下手里的东西,她便过去坐桌边,跟连升临摹字帖去了。
陈至魁架着二郎腿,仔细品着热茶,跟萧太太道:“还是你知道我的喜好,这大红袍我可是只在你这里喝过,噢,我刚从添香楼那边过来,那个老鸨给我沏了壶龙井,茶倒是好茶,只是不对我的脾胃。”
“哦?”
添香楼这个名字太扎心,萧太太只应了一声,便把后边的话给咽了下去,怕他开了话匣子,顺嘴走漏出什么她不愿让孩子们听到的事情。
陈至魁见萧太太面露难色,这才想起她的忌讳来,便正正身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我有点重要的公事要找你商量,不知可否换个地方说话?”
孩子们都到了懂事的年纪了,萧太太甚是担心他们知道自己与添香楼的渊源,听他这么一说,正合心意,只是,这家不过比一般房客的屋子多出了三间卧室来,比不得富贵人家的大宅院,哪儿还有什么多余的客厅用来招待客人?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她的内间了,这,这可怎么是好?
她正犹豫间,陈处长又道:“事情紧急,估计今晚我得熬通宵了。”
萧艳婷见他难得说话这么正经,便不敢怠慢:“里间说话,行吗?”
“行”,他答应得倒干脆痛快。
萧太太扭头看着两个瞪眼瞧着自己的孩子,道:“你们,各自好好念书”,说完,领着陈至魁进了里屋。
门一关,陈至魁便等不及,从后边抱住她,在她耳边小声道:“乖乖,想死了。”
“别,两个小鬼头,贼着呢”,萧艳婷努力挣脱开他,问道:“啥要紧的事儿,啊?”
“是这么回事儿”,陈至魁被她搞得顿时消了兴致,便把组织欢迎日军进城的打算仔细讲给了她听,又道:“不瞒你说,我这也是矮子骑大马——上下两难啊。没办法,上司动动嘴片子,我这不得跑断腿儿。”
萧艳婷静静地听他说完,蹙着眉头,委婉地推辞:“这事儿还真不太好办,一来,我与房客们只是签了租房的约定,余外的事情只能凭人家自觉自愿了,不好强迫;二来,院里的房客近来走得不少,眼下冰天雪地的,又临到了年下,谁还愿意出门遭这个罪啊;三来么,老百姓们自古见了当兵的都是惧怕三分,更何况还是外国兵呢。”
陈至魁本以为,凭着与她这么多年的交情,再加上帮过她几次大忙,这芝麻绿豆点事儿萧艳婷一定会热心相助的,没想到,她竟然支支吾吾地淤磨半天,还没添香楼那个奸钻刁猾的鸨儿爽快,心中难免不悦,原本晴朗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
“萧太太啊,你的觉悟怎么还及不上个老鸨?!青楼女子尚知要维护我国与友邦的友谊,你一向知书达理,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再者说了,日本人是好惹的吗?他们若是一怒,大家还会有好日子过?在下一没要你出钱,二没要你出力,不过让你帮忙动员一下楼里的妇孺,上街欢迎一下友军,以示两国人民的友好,你何苦这么推三阻四的?我可是头一次找你办事,你自己看着办吧,但愿你日后不再有什么有求于我的事情。”说完,他扭转屁股,摆出欲要走人的架势来。
听他生分地喊自己“萧太太”,又撂下句羞恼的话,萧艳婷才知自己刚才说了过头话,便赶紧抱着他的胳膊在怀里,撒娇道:“哟,瞧瞧您这脾气,耍什么爷威风哦,人家不过说点为难之处,你这就尥蹶子了?早知你这么不通情达理,我会理你才怪!”
见他缓和了许多,萧艳婷趁机道:“处长鼎力相帮于我,艳婷刻刻于怀,自当衔环结草以报,怎敢忘恩?只是,我只力难为啊,你也见了,院儿里现在冷冷清清的,剩下的二十几家住户,哪里还找得到多少人啊。”
陈至魁被她这番撒娇耍嗲弄得心软,心里的不满立刻消去了多半,玩笑道:“你们这些大杂院儿里最不缺的就是小崽儿,一帮婆娘,吃饱了无事干就知道窝炕头上,不生孩子还能干啥?两腿一劈,开口就是一个。”
“得得,说这么难听,埋汰人家干吗?我倒是想多生几个却还生不出来呢。”萧艳婷打断他,又道:“可我还是没办法说服人家上街啊。”
陈至魁拧了一下她的鼻子,道:“真笨,使钱啊,有钱能使鬼推磨么。”
“啊?我哪儿还有多余的钱往外掏哦。”
“说你笨,你还真是笨哪,谁让你掏自己口袋了,啊?你不会说,不去的人家就得涨租银?”
萧艳婷捶他一把,嗔道:“就你个蛇蝎心肠的毒物,好吧,我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