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琴:感谢为时代留下见证的人 ——读惠文先生的《三年困难时期整社纪实》
原文链接:https://ywang.uchicago.edu/history/docs/1998_00_00.pdf
本文发表在“中国大饥荒档案馆”网站上。
感谢为时代留下见证的人 ——读惠文先生的《三年困难时期整社纪实》
我很敬佩网上“中国大饥荒档案馆”的主持者,搜集编辑了如此众多的资料,以记
录一个中国现代历史上悲惨而又荒唐的年代。惠文先生的《三年困难时期整社纪
实》是该网站上的最新资料。这部书稿给网站增添了有份量的内容。除了这方面的
贡献之外,我还想指出这部作品树立了一个为时代留下见证的人的榜样。
几年以前,曾经有一位美国学者很认真地告诉我:她发现在中国的各代人之间,年
轻的一代对上面的各代了解非常少。这一点使得她惊讶。她问我,中国人是否一般
不给下一代讲他们的切身经验?
我想,是有这样的情况。
我自己因为研究文革历史,采访了大量的文革经历者。我的一个基本方法是尽量不
依靠书面的文字的纪录,而另辟蹊径调查了解事实。我发现和记载了一批文革的受
难者,其中有很多是中小学教员,他们在文革中被“斗争”,并且丧生。
1996年,我访问了一位北京大学的教师。1966年文革开始时,他是大学
生。他慷慨应允我访问,并且让我把谈话做了录音录像。后一点在采访对象中是不
常见的。
文革的故事,特别是文革受难者的故事,当然不是令人感到轻松愉快的话题。谈着
谈着,一个小时以后,忽然话题转到了大饥荒年代。这位老师告诉我,他是从安徽
省农村来的。在“三年困难时期”时期,他的父母都饿死了。他的父亲在1960
年饿死,他的母亲在1961年春节饿死。他们家的村子,三分之一的人饿死。村
子里他的同龄的小伙伴,没有上中学的差不多都死了。他因为在1960年到县城
中学里住读,学校管学生的伙食,所以没有饿死。当时在路边,就躺着饿死的人的
尸体,也有的还有气儿,别的人饿得没有力气去管。
我当时听得目瞪口呆。我很难想像,生产粮食和其他食品的农村人民,会这样大批
活活饿死。可是这是事实。只是因为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就不知道世界上有过这样
的事情发生。实际上,这也很像有些人看到我写的关于文革暴力迫害和受难者故事
的文章,也大为吃惊,觉得闻所未闻,因为官方审查后准许发表的关于文革的文
章,很少甚至没有提到这些事实。
这位老师的老家是安徽全椒县。这个地名我是知道的,因为《儒林外史》的作者吴
敬梓是全椒县人,文学史书上记载着。吴敬梓是18世纪的作家;但是全椒县在4
0年前发生的这样可怕的饥荒,我这个努力写作稍后几年发生的文革历史的人却并
不知情。
这是历史写作的危险:有多少重要的事情可能被我们漏记了!
当我听到全椒县的饥荒故事的时候,一下子甚至觉得文革虽然残酷,但是和这样的
饥饿相比,反而显得轻淡了很多,因为这样让大批农民活活饿死,实在是太残暴太
凶狠了。另一方面,我也因此而更深地理解了文革:文革时代,几乎没有被迫害者
反抗过。他们忍受种种非人的虐待和折磨,直到死亡。文革的这一特点会令后人诧
异。但是从饥荒时代的情况看,可以了解到既然被活活饿死都无法反抗,何况其他
迫害呢。
我总是希望自己在完成文革调查之后,可以调查在文革前发生的社会历史事件,一
方面是为了进一步了解历史,另一方面是为了从中梳理出文革的起源。但是因为没
有结束前一项工作,也就未能真正开始后一项调查。
现在,我非常高兴在“中国大饥荒档案馆”网站上读到了惠文先生的《三年困难时
期整社纪实》。在这里,我们看得到明确而清晰的记载。我们可以从中了解饥荒曾
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以及死人的事情如何发生。惠文先生写到了有农民在饥荒中吃
了死人肉。“人吃人”在当时不是比喻性的说法,而是实际发生的丑闻。他也通过
事实写出了饥荒发生的根源。比如,他写到省委书记特批两万元玻璃修建暖房保护
一株“棉花王”。这种方式对提高棉花产量毫无益处,而两万块钱假如拿到国际市
场上购买小麦,可以救活相当一批濒临饿死的人。
惠文先生的书稿的内容,不但对于我们了解那一段惨痛的历史很有帮助,也开始了
一个由经历者用非常正式的态度来记载大饥荒的新方向。
惠文先生的文稿,和仅仅运用已有的文字记录来做的研究不一样,因为有他自己的
观察和体验,特别在官方严格控制媒体的情况下,这种自己的观察和体验尤其重
要。他的文稿,和一般随感式的文章也不一样,他有事件发生的清楚的日期、地点
以及经过,这些使得他的描述坚实而可靠。
我知道,写作这样的历史,是非常沉重非常难过的事情。和描写风花雪月相比,与
高谈阔论相比,和倾泻私情欲念相比,描写中国的文革和饥荒等等惨痛的历史,是
非常折磨心理和感情的工作。另外,由于“上面”对文革和饥荒等历史记载的严格
管制,作者还必须承担这方面的压力和恐怖。但是,惠文先生作了。应当向他表示
深深的感谢和敬意。也希望他的同时代人,能够像他一样,为后人提供时代的记录
和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