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共產黨員托尼
(2001-08-06 08:07:19)
意大利老人托尼是妻子首先認識的,那是在農貿市場上,妻子不會剝玉米,他在一旁看不過去,主動過來幫忙,後來卻不請自來,自己來到學生區自我介紹一番,我開始以為來了個花老頭,老牛要吃嫩草,古今中外無法倖免,後來交談起來,卻發現這老頭不是為色而來,雖然他的文化程度不高,半輩子通用汽車公司的藍領工人,講起話來條理、邏輯性也差,但卻是十分的真诚,尤其令人稱奇的是,他對共產主義中國跑來的學生倒沒有多數美國人的戒心,反而說對﹁公平、進步﹂社會的追尋是人類的一種本能,﹁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麼多國家、那麼多人追求共產主義,相信共產主義也沒有錯﹂,雖然這個追求,這個社會實踐在上世紀末﹁失敗了﹂,但﹁不應該責備這些國家,更不應該責備這些人民﹂。
同時,他又坦率地承認二戰前的一九四0年,他是意大利共產黨員,二戰後意大利共產黨曾是意大利最大的黨。可是當權的墨索里尼法西斯自己不杀意大利共产党,却让意大利共产党拿杆枪,送上前線和苏联共产党对杀,時至今日,他都說墨索里尼﹁良心大大地壞﹂,因為戰場上的士兵首先要活命,﹁你不能唱著國際歌,要蘇聯兄弟不開槍,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而意大利的軍團是在德國軍隊的兩側監督下作戰,當時主要是後勤服務工作。
古德里安坦克軍團在明斯克作戰時,只是掩護德軍步兵攻擊,對意大利軍隊是不提供火力支持,而隨六十萬的保羅第三軍團抵達莫斯科城下後,托尼的意大利交通憲兵團差點遭受滅頂之災。一天夜晚炮火轟鳴,蘇軍的卡秋莎火箭砲把天空都打紅了,第二天早晨一看,前天宿營的那片森林已是一片平地,幸虧團長英明,從不在一個地方宿營兩夜,他們全團千把人一個勁地劃十字,﹁上帝保佑了﹂。
一九四三年他回到了意大利,一九四四年通過七大姑八大姨,他來到美國底特律,因為他實在痛恨戰爭,想過太平日子,﹁當了逃兵﹂,又通過﹁哥們﹂﹁同志們﹂的介紹,進入通用汽車公司的裝配線工作,一幹就從小伙子變成老頭子,生下子女五個。可是子女們長大後對他的創業史,對他的政治理論﹁天生反感﹂,他剛講一句,他們就﹁立刻走開,哈哈哈﹂,而他自己,一輩子都不認為自己是美國人,﹁他們美國人小氣,自己做點蛋糕,關了門吃,我們意大利人做了蛋糕點心,開了門請大家吃。﹂來到他家吃了他妻子做的泡夫、麵包、餅乾後,發現確實強過商店裡的百倍,那香味,直到現在還令人垂涎。在他家裡,他還翻出一張一九四七年的意大利舊報紙,上面赫然是上海淮海路上的﹁天鵝閣﹂西菜點心店,他告訴我,是他的親戚一九0五年在上海開的。而他妻子做的意大利通心麵、意大利濃湯、牛排也是別有風味,不比飯店的遜色。
說來也巧,他和我父親都是一九一七年生的,都有心臟血脂問題,但他對醫生的話不大肯聽,依然種瓜種豆種葡萄,有瓜有豆有葡萄有麵包時,總要送來。父親第一次來美國探親時,他是接待的兩家美國人之一,又做了許多意大利的點心、飯菜,把氣喘病極重的妻子累得直喘。而在晚餐中也沒有像另一家美國人那樣,時時告祷,弄得父親說﹁真像學語錄﹂。
一九九四年冬,他的右腿因為靜脈曲張,局部壞死,呈青紫色,美國醫生說要截肢,此時正好有一位中國醫生在,看了他的病情後,說可以保住,每天針灸推拿,改善血液循環,不收分文,兩個星期後,青紫色褪去,小腿也不腫了,活動自如,於是他﹁蹬蹬蹬﹂地走去,美國醫生大吃一驚。
他那氣喘病的妻子,先他而去,我們出席葬禮時,他哭得十分傷心。他說的不錯,他們意大利人心齊,重情義,只是那葬禮上以老年人為多,人數上百,說是工廠的同事,教會的朋友,表兄堂弟數不過來,聽過便忘。
他是二00一年三月十日去世的,那天晚飯後,兒子、孫子、孫媳都在一起聊天,突然,他們發現他一直坐在那裡垂著頭不出聲,走去一看,已是去了,真是意外。
我們是一個月後打電話去,他的女兒告訴的,這一代移民的故事到那一天便是結束了,由他的後代,我至今也弄不清的孫子孫女們寫著今天的故事,他的英語,一輩子也沒說好,他說人一老,英語更糟,時常忘字忘詞忘發音,因為他的妻子是一輩子的家庭主婦,他們極少講英語,除非為了孫輩。他說,愛因斯坦講過,﹁年輕時,你不是共產黨員,你是笨蛋;年老時,你還是共產黨員,你也是笨蛋。﹂我不知愛因斯坦是否講過這句話,但他是唯一一個承認自己是共產黨員的美國人,也是唯一否認自己是美國人的美國人,不知我老了以後,究竟會是哪裡人,或許什麼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