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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轶事(十三) 那年,我救了个乡妹子

故乡轶事(十三) 那年,我救了个乡妹子

博客

这是发生在我和一个女赤脚医生之间的真实故事。

说起农村赤脚医生和合作医疗,如今的年轻人可能一头雾水,为什么医生会打赤脚?合作医疗是什么东东?就连我们这些一大把年纪又经历过那个荒诞年月的人,都觉得恍如隔世。

遥远的往事慢慢浮现在眼前,那是文化大革命后期的一九七六年四月底,我刚分配到省人民医院一年多,突然有一天科主任叫我到她办公室:“嗯,省卫生厅要组织医疗队去山区,我们医院要选派二十个医生护士,咱们科里决定派你去,过两天出发!”  “ 喔!轮到我了?没问题!”,我知道医院里每半年就要组织一队人马开赴山区落实六、二六指示:“砸烂城市老爷卫生部,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 , 这段话本来只是毛1965年6月26日与他的保健医生的闲聊,却被奉为最高圣旨,文革中变本加厉,医疗系统成重灾区,无数德高望重的名医被批斗入牛棚,无数医生护士被全家端到山区改造。我工作的这所医院原本是美国人创建的协和医院,文革中整体被撤销,医务人员全部下放。后重组改名为省人民医院,以中医为主,每年要派医护人员到农村山区去,老医生护士都下去几轮了,所以当主任通知我参加医疗队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那年月物质贫乏,咱虽是唇红齿白的桃李年华,脸上还有婴儿肥,却不懂也没条件梳妆打扮,几件换洗衣服连半个人造革旅行包都没塞满,整理行李倒也简单,去下乡也不怵,咱上山下乡才几年前的事儿,现在成了省医疗队钦差大臣,心情似乎还有点儿雀跃。

领队的是外科支部书记,南下干部“马列主义老太太”,其实才四十多岁,但不苟言笑,满口革命大道理,我们年轻人都对她敬而远之。骨干是几个外科内科妇产科大夫,加上我们几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护士,行前听了省厅领导动员令,明确了这次医疗队的任务是:到山区巡回医疗、为贫下中农送医送药、训练赤脚医生和整顿合作医疗。每人发了一个木头医疗箱,漆成白色,箱体和盖子上都描有红十字,箱子里有许多大小不等格子,放了一些常用药,和酒精纱布绷带听筒针管等物品。我背上医疗卫生箱,心中窃喜,咱有模有样的要走马上任了!

赤脚医生我上山下乡时见过,每个乡镇甚至村里都有,他们受过短期医疗基本技能培训,能治些小伤小病,但他们不在卫生院编制内,而是亦农亦医,农忙时卷起裤腿赤脚下地务农,农闲时就看病; 或者是白天种地,晚上看病;赤脚医生名号就是这么来的。而”合作医疗站”则和赤脚医生一样是文化革命中兴起的“新生事物”,农民每人每年交几元人民币,有病就可免费去医疗站由赤脚医生治疗。当然在偏远农村山区难免存在水平低下和混乱,所以各级正规医疗机构都会定期派员去加强培训和整顿,我们这个“省医疗队”就代表本省最高水平的。

阳春四月风和日丽,我们一行人乘车到了坂东公社,对了说明一下,国内从1958年开始实施“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改乡镇为公社,村庄为大队生产队;一直折腾到1985年,又撤公社大队为乡镇建制。我1970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76年当医疗队员,去的地方都还称公社和大队。公社党委书记和军代表热情欢迎我们,称我们为“省里来的专家”,责令接待我们的各个大队的干部要安排好我们的工作和生活,记忆犹新的是那时当地很穷,付食品青菜都很紧张,公社书记要大队书记保证有专人当炊事员,每月杀一只猪腌肉专门供应医疗队,那时大队食堂没有冰箱,我们每天吃的菜都是咸肉炒竹笋,从刚开始的美味佳肴,到半年后见了会吐,竹芛炒肉丝这道菜被彻底吃腻了!此是后话。

我和外科的小琴护士被分配去东际大队最偏远的医疗站,它是一个破旧的小屋,但打理得很干净,里间有个大櫉放草药中药西药,还有一些基本的输液洗胃灌肠器具,“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和小琴赞许道。外屋摆了二张学生屉桌和二台自制诊病床,还散落着一些坐凳。一男一女赤脚医生都在忙着看病抓药,男的叫小周,二十郎当岁,又高又瘦挺白净,沉默寡言,是当地人高中肄业生,女的年纪也二十出头名叫国花,却是爱说爱笑,活泼有加,她典型的村姑模样,个子不高,身材丰满,脸色红润,眼睛很大,眉毛修长,看人眼神却有点躲躲闪闪的。国花朗声大嗓地介绍医疗站的概况:俩人都到公社卫生院培训过,小周文化水平高些医疗知识牢固点,大都由他给老乡看病,国花刚上初中就退学,人也风风火火坐不住,除了偶尔看些小毛病,给外伤抹红紫药水,她主管采购药品和上山挖草药,俩人在医疗站一起工作二三年了,性格差异挺大,都尚未婚配,也不像有爱恋迹象,看着挺蹊跷。

我们住在大队部,每天走田间小径来回三四里路到医疗站协助工作。老乡们很信“省医疗队”的旗号,病人多了不少,都是些伤风感冒小毛病,用时兴的“一根针一把草”就对付了。有病重或者复杂病例的就请医疗队高年医生来治疗。医疗站里也有一些年轻人专来看“省城妹子”,热闹得很。我们四人还一起到偏僻山窝村寨巡回医疗“送医送药上门”。我们有空还跟小周国花俩讲些大医院日常诊疗病例,也算非正式培训吧!隔了几天,还跟国花到山上采药,国花教我们认识中草药,金银花、夏枯草,车前子、蒲公英、鸭跖草等等,采了背回来后晒干,都可当清热解毒药的。记得我不小心裤子上沾满鬼针草,好一阵收拾!国花很健谈,嘻嘻哈哈的说笑,都是四六不着的闲话笑话,跟她一起很开心,却一点不了解她的内心。

有一日我们还跟她一起熬了绿豆汤和金银花枸杞消暑汤,送到田间给农民喝,小周和国花挑着茶桶,我们跟着去舀汤水分装茶缸散发给田里劳作的农人们,就跟过家家似的。嫩嫩的秧苗长势喜人,层层梯田绿意盎然,宛如一幅幅美丽的画卷,环绕在青翠的群山间,一道道蜿蜒曲折的田梗叠加盘旋,衬托勾勒得水田如一面面宝镜,与蓝天白云辉映成趣,好一派人间仙境!农民们虽破衣烂衫,面呈菜色,但敦厚和善,他们有的喝茶水,有的抽烟、有的与我们聊天,水乳交融,置身其中感觉这当医疗队员与以前当知青有天壤之别,喔!乡村生活也可以很诗意哟!虽然每天翻山越岭走村串户去“送医送药”很辛苦,但心情舒爽,有时甚至生出些莫名的成就感了!

如果半年下乡的生活是这样的平静如水,那么一定早就被我遗忘殆尽了!但是猝不及防地,小小医疗站出了大事!

虽然当时已经是文化大革命后期,但“狠抓阶级斗争”“不断斗批改”之类政治口号和风向标还是折腾得凶,不久我们领队布置任务要整顿合作医疗站,首先要清点药品,然后检查收支帐目、还是要考察两位赤脚医生是否廉洁?有无医疗事故?其实我们二个年轻女孩子哪里懂得这一套?我心中也疑惑是否有权如此粗暴介入合作医疗站的日常工作?可是队长强调这是省医疗队下乡的一个重要任务。下来个把月相处下来与两个赤脚医生混熟了,很难启齿要去“清算整顿”他们,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但无奈其他队员在各医疗站已经开展了,我们只好选字择句向他俩传达了次日开始盘点。小周的表情依然波澜不惊,国花听了却神情凝重,脸色慢慢变得红紫。我们临走时,她说:“今晚值班,明天见!”

因为我们迟迟未能开始清查,当天晚上开会受到领队委婉批评,我和小琴心里委屈,次晨不约而同起了大早,提前去了医疗站。咦门还未开?以往只要国花值班,一早就开门把诊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等了一会只好敲门,没动静,小琴突然说:“有乐果味……!” 哎呀!乐果是杀虫毒药,莫非……?周围没有人烟,我们俩只好奋力把门踢开,只见地上倾倒着半瓶乐果农药,国花躺在诊台上,嘴唇发紫,口吐白沫,呼吸粗重,肌肉抽搐,已经神志不清了,叫她摇她还会啊啊回应,但已经说不出话了!小周怎么还没来?糟糕医疗站里没有多电话!但我和小琴没有惊慌失措,毕竟在大医院历练多抢救过病人,我虽然没有面对过服农药自杀者,但我学过的医学知识告诉我:乐果是有机磷强毒,要马上用肥皂水洗胃!说时迟那时快,我马上冲到里屋,迅速找到洗胃设备和一大瓶肥皂水,和小琴一起把国花上身扳直固定,我迅速从她鼻腔插入胃管,顺利!马上开始灌入肥皂水,一边操作,一边让小琴赶紧去喊人来,小琴出门撞上来上班的小周,他人高腿长马上奔回村庄,喊来四个壮汉,拆下门板,严阵以待!这期间我已经反复灌洗抽出胃液四次了,估计胃里毒液已经抽光了,但已经消化吸收部分还是会致命的,要赶紧送她去公社医院搶救!于是四个大汉抬着国花一路奔跑,我们紧紧跟着,大约半小时赶到公社医院。我和小琴向当班医生讲述了事情经过,所幸公社医院对处理乐果类有机磷中毒很有经验,因农村妇女夫妻吵架服毒时有发生,他们医院常备碘解磷定和阿托品,抢救成功过几例。医生们都赞扬我们迅速给病人洗胃,及时抽出毒药,说国花命好命硬,遇到省医疗队,要不就耽误了……国花用药后,很快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了!我经过这生死时速抢救,又一路狂奔,早已经是全身汗湿,精神几乎崩溃,请假回到大队部睡了几小时才恢复。

医疗队长知悉此事后,难得露出笑容表扬了我和小琴。公社书记和军代表也来到我们队部,专门找到我和小琴,狠狠地把我们夸奖了一番,书记讲:“省医疗队真不简单,俩个阿妹仔救了赤脚医生!”??因本大队猪荒,书记又吩咐从另一大队调来一头猪杀了给我们加歺,这回鲜猪肉吃了个痛快!大家都说沾了我和小琴的光。哈哈,当年城里每人每月才发半斤肉票,我们这半年吃了几头猪!

国花治疗一周后出院,年轻气盛完全恢复正常无后遗症了。这时间我们也没耽误清查医疗站帐目,反复查发票对帐,只短少了13.4元人民币,是国花买了葡萄糖粉没入帐,拿回家给家人吃了!小周早就发觉了又不好说,因此与她有隔阂,而国花也因心中有鬼而惴惴不安,又怕被我们查出无脸面,干脆喝农药寻短见……

那个物质贫瘠的年代,葡萄糖就是顶级奢侈品,十几元钱就能要了一条命!国花病愈后再也没有回到医疗站,不知是因她贪污被开除?还是自己没脸见人?大队里又选了个妹子去县医院培训当赤脚医生。

下乡半年到期后,我们回到省城医院里,日子悠悠而过,不知不觉又过了几年,有天我正在上班,门房王大爷打电话讲有人找我。下去一看,是国花!手里还拿着一卷锦旗,她成了丰腴的女人,身段圆润,满月脸,丰满的胸部和臀部,原来她结婚了有了两个孩子,丈夫是外省的生意人,对她很好,日子过得很滋润幸福,就常追悔年轻时的胡涂事,常会感念救命恩人。她把锦旗展开,递给我,赫然见上款是我和小琴的名字,中间绣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我感动了,这句话,曾经是中国每个医务人员的座右铭,是守则是医德是修养!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还有多少人恪守遵从?正在暇想着,国花连声叫着:“姐,带我去找小琴,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亲手救了国花的命,她活回来了,有了一双儿女,还会有孙子女,子子孙孙无穷尽也!那一刻,我觉得好欣慰……

2024年2月18日写于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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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huiling-LA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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