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到最后 第四章 海边的风
第四章 海边的风
凌晨的海,黑的好像可以吞没一切,海水在黑暗中涌动,竟然给它把黑色也掀起深深浅浅的层次。沙滩上有一条潮水退去的印记,望不到头,海藻、破碎的小贝壳夹裹在其中。一走到海边,明明只有浪拍浪和风吹过的声音,脑子里却仿佛听到什么旋律,黑夜里就是总觉着在静寂中听到了些什么,在漆黑中看到了尽头。
只有两个人在散步。
“真正的黑,就是这样的深一脚浅一脚。”惠芬说,她不太把握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开始不安。“二十多年不见了,一见都不自在了,是吧?”
倪新华说:“怎么会,昔日重来嘛。”
惠芬在沙子里踢到一块石头,趔趄了一下,被倪新华一把捞住,他把手臂架起来,“你还是扶着我吧。”
惠芬挽住,一边惬意一边又难过起来。但是她问:“你在凌晨里这么样散过步吗?”
倪新华无声的一笑,他听到别人的话,总是先做一个那样的表情,其实他的嘴巴是菱角形的,紧紧闭着的时候也像是在微笑。“你这样早醒的人才经常晨起散步吧。”
刘磊也不是一个睡眠质量高的人,尽管各自睡一个房间,但惠芬多上几次厕所,他都会抱怨睡得不牢,所以惠芬已经习惯安静地闭目躺在床上,等到听见窗外有车响,她才真正起床。她说:“硅谷的精英们不是凌晨四点起床开始健身的吗?”
倪新华咂了一下嘴,说:“又来了。”又说:“我是个觉大的人,但我确实一直觉着睡觉是很浪费时间的事,如果早起两三个小时,一定可以做很多有趣的事情。”
惠芬说:“如果这时有人从房间里看出来,一定觉着这两个人很浪漫,但是如果有人走在我们背后,一定会闻到风刮过去的浓郁的方便面味儿。”
倪新华呵呵地笑。半响,“我是越来越享受中年以后的时光。再见到你,看见你几乎没什么变化,真是很高兴。”
这样一起走走,总比待在房间里自在。惠芬说:“没变化呀?岂不是这些年白活了。”
“二十五年没见,再见可以这样聊聊,挽在一起散散步,不是很好吗?你能想象二十多岁时,我们能这样吗?”
大学最后一年,惠芬和刘磊已经确定了关系,但是他们也只是一起去食堂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图书馆自习,如果天气好就躲在树下,要不了多久,一定是亲来亲去。是的,年轻的时候就是消磨时光。
“到了这个岁数再不会放轻松,那才叫赶着作死去呢。”惠芬说。
他说:“如果现在有什么糟糕的事情落到我头上,可能也会烦恼,但是很快就能说服自己平静地渡过它。就这样,总是有烦恼,就让它慢慢过去就好。”
“可是一认真想,还是有些绝望,小孩越来越不需要我们,爱人间越来越无话可说。一眼看下去,日子还很有那么长。”惠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想说,放轻松这种话像是自上而下,有了成绩的人有事没事爱挂在嘴边上的客套。
倪新华拍拍惠芬挽在他臂弯里的手,“你看前面,如果这是别人递给你的一幅画,你其实是分不出来到底是早晨还是傍晚的。”惠芬心头一紧,他的手温暖又柔软。
海天交界的地方,已经泛白了,最挨着海面的那一条带着红晕,发着黄黄的光,越往上颜色越深,白、淡绿、蓝绿、墨绿、蓝,像是海水映在天空里一样。太阳像是要出来了,等待日出的人开始多起来。
“小时候,总在故事里听见说‘太阳下山’,我就想为什么早晨从来没听说太阳上山,晚上就总是下山,下哪个山呢。”惠芬说。
倪新华说:“没错,我小时候总在想孙悟空到底趴在哪一朵云上面。”
天越来越亮,惠芬抽回自己的手,望了一眼倪新华,依旧不动声色。
倪新华冲着大海,使劲伸了个懒腰,“生活太辛苦,所以我们才需要美食,晚上请你吃饭吧。”
“我应该去找刘彤了。”
“那明天吧。”
“我不确定,先见了刘彤再说。”
“一晚上没睡,都没好好聊聊天,一定要一起吃顿饭。我可能只能在这里留三天,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二十五年才吃一顿饭呢。”他没有提刘彤,只是要和惠芬吃饭,也没有说送她去刘彤那里,惠芬有些晃神了。
刘彤家住在离海岸线很远的一个小区里,她说她不要住在海岸线边上,每天一站在窗前就是乌泱泱的游客。
“哎呀,你死哪里去了,想死我了。”电梯门,才一开,刘彤就扑了过来,她比去年见面又富态不少,满面红光,声音响亮。不等惠芬搭话,拉着她手就往家走。
“亲爱的,你怎么又吹了气似的。”惠芬笑她。
“对啊,你怎么还这么瘦,偷练了什么天山童姥的功夫,数十年如一日的。”
刘彤的先生曾经是他们大学里的中文系老师,那一段师生恋大概就是过了二十五年也还能在校友录大事记里能排入前三名吧。现在应该去上班了,俩人的孩子大学毕业后也搬到内地去生活了,家里只有她一人在,桌子上早已准备了好多小点心,摆在漂亮的小碟子里。
惠芬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大叫:“榴莲!”
“专门等你来呢,昨天买的,我可一口都没吃。我老公快被臭死了,他说好像有人把屎拉在了屋里一样。”她的笑声很感染人。“怎么才来,我都快发寻人启事了。”
惠芬怀疑地看着她,“刘磊给你打电话了?”
“没有啊,怎么了?”
“哼。”惠芬轻嗔。
“哎,脱衣服!”刘彤一拍大腿,站起来。
“抽风啊你!”
“我这是温泉入户! 走,咱俩泡着聊,那大浴缸,我都没用过几次!”
三角大浴缸确实不错,她把准备的碟碟碗碗又都端进了浴室。惠芬一浸到水里,就觉着立刻被暖流包围了,“真是享受。”
“喂,跟你这么瘦的人一起泡温泉,才是折磨,我的秘密救生圈都暴露给你了。”
惠芬坐起来,伸手拿过一碗榴莲,盛一勺放到嘴里,果肉绵密地化在了舌头上,“嗯,蒸汽再这么一熏,榴莲是登峰造极了。”
刘彤也端过另一碗,“怎么突然抛家舍业地来了?我邀请了你多少回啊。”
惠芬想想那些不想提的事,就说:“我在机场遇到倪新华了。”
刘彤睁大了眼睛。“戏剧冲突这么快就来了!你们俩约好的啊。”
惠芬咂了一下,“听清楚,是遇到,偶遇!”没敢说出他们一直待在酒店里,就扯了个慌。
“然后呢?”
“哪有什么然后。”
“浪费!真是浪费,知不知道光阴苦短,知不知道时光不再?!”
惠芬皱眉斜瞪着刘彤,“这是为人话吗?!”
“我说什么了,中年人的生活不就是防火防盗防同学聚会嘛。”她一脸的坏笑。
“约了一顿饭,还没订时间,他是公出,很忙的。”
刘彤摇摇头,吸了一口气。“人到中年,事业小有成绩,内敛成熟,魅力无边啊。”
惠芬摊在暖暖的水里,“那又怎样,男人,无聊世界的幼稚产物。我儿子、我老公、我老爹,没有一个值得……”她想了想,值得什么呢,“都是鸡肋。”
刘彤说:“我们家老男人,我还是如获至宝的。”
惠芬皱起眉头,说:“请不要在这个时候提起王老师,我的脑袋里并不想出现你和王老师一起泡在这里的画面,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刘彤咯咯地笑,又换了一碟,说:“吃不吃?桂花蜜芋头,我用桂花陈煮的。”
惠芬摇摇头,说:“你真的是……左手弄烟火右手玩情调,中年少女呀。”
王老师其实只比她们大了六岁,因为这段师生恋被迫辞职,到这个滨海城市的私立学校申请了一份工作,刘彤一毕业两人就结婚了,简直是明目张胆的私奔。
刘彤说:“我昨天夜里睡不着觉,老王在旁边给我背‘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呢。”
惠芬不由得叹了口气,说:“我以为王老师会念念鲁迅的《两地书》。我睡不着觉的时候,刘磊在网上和别人调情。贱不贱?”
刘彤不以为然,说:“刘磊啊,那天生就长了一张开了光的嘴呀,要不然怎么把你哄得团团转。”
惠芬摇摇头,也并不想脑袋里出现刘磊细眼长眉的样子,说:“我那时候傻呀,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突然有个人对我好一点,马上就觉着可美好了。现在呀,下楼梯他要是走我前面,我都想一脚踹下去。”
刘彤说:“男人就是幼稚,我跟你打赌,要是你出轨,别说是精神出轨,就是肉体一夜情了,只要你不想让刘磊发现,他就一定能被瞒一辈子!”她十分肯定地说。水蒸气熏得两人都红扑扑的。
“你哪一头的你?”惠芬又踢了刘彤一下,“我可什么都没干,只不过约了一顿饭!”
“呵,你的岁月真是奢侈,随便挥霍,二十五年才迈进一步。”
“这话倪新华刚刚说过,二十五年才一顿饭。”惠芬想起来了。
刘彤闭上眼睛,沉醉的样子,“果真是灵魂的对话,好有内容哦。”
“不然说什么,像我跟你在一起一样一起骂老公骂男人?!我疯啦,对着别的男人埋怨自己的老公? 我才没那么掉价!”
“去! 一定要去赴约!Heart to Heart的交流! ”她用两只胳膊在空中比划,“就像武林高手一样,以念传音,任凭内心翻江倒海,表面上还是要波澜不惊!”
惠芬说:“哎,要不要一起去见见商务精英。”
刘彤说:“不要,霸道总裁留给你。”
惠芬说:“恶心啊,你。”
报纸上写,据社会学家统计,买房的人和没买房子的人焦虑指数是一样,反过来说,等于买房的人和没买房子的人的幸福指数是一样,再引申,有孩子的人和没有孩子的人的幸福指数也是一样,结婚的人和没结婚的人焦虑指数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