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到最后 第八章 夜市
第八章 夜市
吃过晚饭,惠芬坚持让刘彤回家去,自己一个人回到房间。一进房间,就看见电话的留言信箱闪个不停,担心家里出事,还是从保险箱里拿出来手机检查,结果一个未接电话也没有。叹了一口气,又是自编自导了一出戏,连观众都要自己来,于是有些赌气似的拿掉电池,重新把手机锁进去。
叮……电话响了,吓了她一跳。
接起来,她没有做声,以为一定是打错了的。“喂,惠芬,你在吗?”对方也静了几秒才开腔。
“怎么会是你?”竟然是倪新华,惠芬的心不禁嘣嘣乱跳起来。
“我们不是约好了一起吃晚饭的吗?”他静静地说。
惠芬觉着一暖,问他:“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倪新华说:“这还不简单,先找个同学打听一下刘彤家住在哪里,然后再在找找她家附近的酒店,我就不信你会住在她家里。这不才找第二家酒店,就找到你了,不知道我们现代人没有隐私的吗?!”
惠芬想她要是拥有魔法,就用一只大手抓住刘磊的脚,倒在空中摇摇,看看能不能倒出来些脑子。
倪新华略微扬起声音,说:“喂,我这就来找你,我快饿死了。”
惠芬很抱歉地回答:“可我刚刚和刘彤吃过了啊。”
倪新华说:“噢,该早一点打电话,今天太忙了。”
惠芬心说,又没有答应他要一起吃饭,但是听了他的语气,好像真的爽约了一样。她说:“不然,明天吧。”
倪新华却说:“明天一早的飞机我要回去了。”
“哦。”惠芬糊里糊涂地应着。
“还是今晚吧,你就随便吃个点心什么的。这里的夜宵也很不错。”
“好啊。”惠芬心想就当告个别吧,明早的飞机也不可能再说什么再见了。
“那你下楼吧。”
“多久你能到?”
“我现在在大厅,你下楼吧。”
惠芬被他弄得一会一心跳,赶忙跑进洗手间,仔细照照镜子,补了些粉,把头发重新挽了一个低低的发髻落在后脖上。倪新华从头到尾都是平平淡淡的语气,一副来也行、不来也行的样子,惠芬怀疑,是被自己的想象所打动。想平静,又怕露出马虎的痕迹,想仔细,也担心太过隆重,长裤配了件灰色针织半袖,露着两条胳膊还凉快些,脚下穿了才买的夹脚拖鞋,海南的热带季风,日落以后也不似白天那么炙热。
倪新华坐在大厅里,已经好多年没有踏进过这种经济型的酒店了,身上的polo翻领短袖一看就不是属于这里的穿着。
惠芬走过来,看见他就笑了。
“笑什么?”
惠芬说:“我儿子说不要让我给他买你这种翻领的T恤,他说只有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才在坚持领子这件事。”
倪新华说:“是吗?”
惠芬看他不自然,又说:“是啊,再往前的人,还要把领子竖起来呢。”
倪新华说:“我们真是老了。”
“你想吃什么,我真的是吃不下什么东西了。”惠芬轻轻地问。
两个人出了酒店,左右看了看,朝灯亮的那边走去。天色黯淡,前面灯火处人声鼎沸,这样子慢慢散着步,很容易就有一种闲散舒适不愿意结束的气氛涌上来,草木旺盛,白色的海鸥从天明啾啾到日落。
“明天就要回去了吗?”惠芬问。
倪新华说:“嗯,常常有这种博览会,一个接着一个,大家借故见个面聊一聊,明天晚上还有一个酒会,我就不参加了。”
又沉默了一阵,倪新华说:“太久没见面,一见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惠芬一笑,“总不能想电视里一样,问‘这些年你还好吗’。”
“哦呵呵,也可以啊。”他轻轻嗓子,“这些年你还好吗?”
惠芬正经地点点头,“还好,谢谢。”
又静下来,少顷两人都大笑起来,惠芬说:“看吧,还是聊不下去。”
“我问了,你要多回答一些啊,不能有抽象简易的回答。再来再来。”他重新轻咳一声,“这些年还好吗?”
惠芬想了想,“嗯,跟我大学毕业时计划的样子差不多,跟刘磊结了婚,生了个儿子,有一份超过十年的工作。刘磊也没怎么变,我们家男主外女主内,我负责洗衣做饭他负责不挑剔不剩饭。你呢?”
倪新华低头看了看惠芬,模仿着她的语气,“我跟我大学毕业时计划的样子也差不多,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女儿,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女儿不喜欢读书,太太喜欢听别人说她跟女儿不像母女像姐妹,裙子穿得比女儿还短。”
惠芬不接话,停了半天,说:“你看,还是接不下去吧。”
倪新华说:“怎么搞得跟相亲一样。”
惠芬说:“呸,我和刘彤可是相见甚欢,说得我们俩都口干舌燥。”
倪新华说:“所以说,还是我选得不是时候。”
要是换作刘磊,他肯定自恋地问,你们有没有在聊我呢。
惠芬说:“难得一见,平常大家都忙。”
倪新华说:“我在机场看见你的时候,一下都恍惚了。”
惠芬说:“还是你平常太忙了,同学聚会你都不参加。”
倪新华说:“我以为没有人想见到我。”
惠芬抿着嘴笑,心想他是怕大家都看了他的八卦新闻。
前面是夜市。今天有甲A的直播,很多老板都把电视机搬到店口,一眼望去,无数台电视屏幕里都是一堆人在踢球,人们一堆一堆围坐在电视前面。
倪新华叫了一盘蛋炒饭和一份西红柿鸡蛋汤,还给惠芬要了一碗绿豆粥。惠芬自己去旁边买了一包煮毛豆。回来坐在旁边,看到桌上的饭,就笑道:“蛋炒饭还要加蛋汤啊?吃这么简朴委屈了吧。”
他摇摇手,“这是我可是最喜欢吃的,刚工作那会兜里有点钱的时候,天天吃,不着急的时候还要再加一道木须肉。”
惠芬耸着鼻子说:“听着都是鸡屎味。”
倪新华说:“到现在我还是觉着蛋炒饭只要有蛋有葱花、油汪汪的,就够了,我常常点了扬州炒饭告诉人家不要放豌豆、胡萝卜和虾仁。高考那会儿,不是要连考三天吗,我在县城考试,中午要自己带饭,我妈就给我带蛋炒饭,连吃了三天的蛋炒饭,哇,那时候我觉着好幸福,中午打开饭盒的时候,都觉着趾高气昂的,可骄傲了。”说着,伸手从隔壁桌取来糖罐,递到惠芬跟前。
惠芬谢绝了,清口喝着绿豆汤,心想他那个吃鱼翅捞饭都觉着便宜的老婆能体会他这蛋炒饭的幸福嘛。
倪新华说:“这么自律哪。”
惠芬问:“你在家看球赛吗?自打有了智能手机,我都很少看直播的节目了。”
“几乎不看电视。你看什么电视?”他一大勺一大勺往嘴里送着蛋炒饭。
惠芬不肯细说,“我儿子都瞧不上我看的电视,我的世界就剩下这么点唯美的东西了。”倪新华猜得出她看得什么,天下的女人就是和洛杉矶的那个太太一样,跟着韩剧一起吃炸鸡一起买衣服,一起过日子,但是惠芬会不会跟着电视一起掉眼泪呢,想着还挺好奇。
周围的人激动地一阵阵呐喊起来,好像比赛还很精彩。其中有很多女子,手里拿着瓜子、花生,也跟着一会攥拳一会叹气。惠芬很想去问问她们什么叫做“越位”,为什么喊得这么热闹。
她悄悄对倪新华说:“我对球赛不感兴趣,但你看她们一边嗑瓜子一边一撇头就吐到地上,多自在。看那个,瓜子皮黏在舌头上了,还要冲天呸一下。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过。”
倪新华惊讶地望着惠芬,说:“不会吧! 上大学那会你没去打过台球吗?菜市场里面的那一家?”
惠芬摇摇头,也不知道那时候都干什么去了,也反过来问:“难道你那时候去打过台球吗?”
倪新华哈哈地笑,说:“那你的人生和我的一样太不完整了。那时候打台球,男的都抽烟,女的都嗑瓜子,不论是学生还是菜市场里卖菜的小贩。”说完,他也管老板要了一碟子炒瓜子。
惠芬说:“我猜你也不会去菜市场。”
“啊呀,那又不是什么违法的地方,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总得去见识一把吧。”他捡了一粒瓜子,放到食指上,然后拇指一弹,瓜子就被掀到了空中,一仰头张嘴正好接住,嗑一声,然后撇头噗地一下把皮吐到地上,最后咧着嘴看着惠芬,“放肆是件痛快的事,对吗?”
惠芬歪头看着倪新华,轻轻翻了一个白眼儿,说:“穿这样这样干并不好笑,好嘛。”
倪新华见了用肘去顶她,“看看人家,都那样子吃瓜子的。”
惠芬又白了一眼,说:“我干嘛要上你的当啊,吃瓜子的姿势有比赛吗?我这辈子打死也不会那样随地乱吐的。”还补充,“我不行,我儿子将来带回来的儿媳妇最好也不要让我见到随地吐瓜子皮,塞在牙缝里的菜叶也不行这样随便地吐出来!”
倪新华手啪啪拍着桌子,笑说:“就是因为吃瓜子没有比赛,所以你不该认为人家那样子嗑瓜子是不好的事情啊?!”
惠芬又瞥了一眼,还是上了他的当,说:“你现在很会放肆,是吧。”他声线低沉、语速缓缓,即使在这繁杂的夜市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像挠人的猫爪。
俩人又一人喝了一杯啤酒,才结束。走出了嬉闹的人群,忽然就踏实下来,后面还可以听到隐隐地人声,但是前面已经越来越安静。
惠芬先打破这尴尬,说:“不好意思,等了我半天,就让你吃了盘蛋炒饭。”
倪新华马上否定了她的说法,“嗯,蛋炒饭是我的comfort food。”
惠芬说:“好啊,下次再见面我请你吃我作的蛋炒饭。不过再要二十五年之后,到时候你的医生可能已经禁止你再吃高油高盐的食物了。”
这个笑话不好笑,又沉默了。
溜溜达达走到酒店门口,倪新华并没有马上叫车离开的意思,微微歪头看着惠芬,他从前不这样,眼神从来不曾落下,说:“你跟上大学的时候一模一样,真是没有变化。”
风一阵一阵拂过,咸湿中一会裹着植物的味道一会裹着温吞地汗意,额角上的碎发总是在飞舞,惠芬撇撇嘴,说:“没什么可贺的,好像这些年我都白活了一样。”
倪新华说:“当年我就觉着,城市里的姑娘嘴都很厉害。”说着,嘴角收了笑容,眼尾还夹着笑纹,抬头望了望酒店的大楼,“好吧,那就再见喽。”
惠芬不自觉松了口气,“再见。我看你上车吧。”也许应该西式地拥抱一下,但是她没有。直到倪新华上车,车子离开,才发觉手心捏着汗。一个晚上,她好像放出了一整年的话题,又怕陷入尴尬又怕生出不合理的对话。他们的大学在没有扩建以前,校园里有两排槐树,每年五月,挂满了白玉一样的槐花,芬芳醉人,有人说那么唯美的时候,只有挽着倪新华的胳膊走过才称得上完美。刚看他站在棕榈树下等车,有些遗憾当年只留下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