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如钟,分秒如诉(二)
小镇人口写在镇的入口处,蓝底白字,人口:一万八千零几,不久前已改成两万三千余,地产经纪有报,是近年来全国人口增长数得着快的城市。但,街道从来空着,三人以上簇着的,一定是等公车的。
多美的所在!几十米高的瀑布一侧,有林有壑,偶尔还能艳遇梅花鹿,小径都竭尽全力地摆出各种曲线。路过溪,路过桥。桥有正规的钢梁建造的,也有油画里才有的一半戳在水中,一半尚能采用的搭建…… 偶有遇,骑车的,溜狗的。常常,无遇。
不远处有个购物中心,通常,柜台里的人比柜台外的多。照字面,business ,只说出了干貿易的事多,很忙;生意,则说出了“长命生意长命做”的从容。小城的商,犹如悠悠万事,没了抢占商机的焦急,却拉长了交易间的喝一杯聊聊天的区间。每于宏阔超市举望,不由想起赶早集,摊铺堆满了货物,摊主店员诸事毕后,喝口茶聊家常的松快,风情画般。
停车场,像海,车如扁舟,几叶。寸土寸金,是都市人的悲哀。方向盘一转,我的车我做主的满怀土豪任性中,停,”滴”锁,那几步,步步拽,
曾经江南深处有时,石径婉延曲折,市声人娇语糯,适宜以致舒服如裏,“能不忆江南?”的柔情不经意间藤蔓于襟。细数漫捋时,末了总有虽舒不爽的意味。
舒展的实际顺序,其实是倒装的。话说“极目楚天舒”,没有能放眼的辽润,心旷神怡的感受不会服帖, 当地广人稀成了日子里的的不言而喻,不期然间,会产生这样的气象,在重返曾经来往十数年的都市时,感完楼宇压过来,车流淹过来,每个十字路口,像憋狠了的水龙头 ,每次开启,都是井喷。
每次开出那城,由不得地超速,逃离的意思,装都装不出来。QEW脱离楼阵的阴影,甩掉开发的嘈杂,一溜烟儿转换至有GPS也会miss的406时,目况心情看着一步步归位,瞬间甚至会有被放生的幸运感。
一山两人,阡陌遥遥里,红瓦闪,雪壁耀,蓦地三两梅花鹿身边几步之间…. 成了日常,日子的尺幅陡增。最明显的,许多气壮山河的诗章,像“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会觉得空泛;“天门中断楚江开”,感觉太文气;“大江东去”,居然听出有点跑调。
大堤无尽,碧水连天,几里里雁行飞经,千百只鸥鸭点儿踩浪眼前,风雅颂哪盛得下这起落?唐诗宋词哪见过这陈仗?友人引用“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来形容,就如二王书法,妍有余,质不足。就像在隆冬时节,见过轰鸣如砸的激流中岿然俨立的冰耸耸,凌挺挺,不大会联想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的,它太弱了。
为什么呢?
广是实况,大是感受,两者兼俱的日子,怎能不广大?北面一点,有个公园,儿子曾带英国的朋友去玩。开车一整天也没开出山林。“这公园多大?”儿子答“相当于你们英国吧。”在这儿,居住偏远久了,说起山河来,往往会遭人“口气不要太大”的恶评。实在是没法改正的毛病。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农人介绍自己的领地:“运处的山以内,都是我的”。遇上几回这情况,世界观不比别人大个几轮,难!
邻居一家四口,伦敦口音。那丈夫,他妻子,两个长成的女儿,每次与遇与谈,都有见希腊田园画的幻觉。他们举止星,有自家田野的泥士气息。现代化的汽车,网络,对他们来说, 只是个进化的犁,快五十的她,和她女儿一样,首次赧,第一回羞尚未动用过 。这真是愈想愈深远的人格。一天里打不完“你好”“再见”的街市里,易染舌打滚的习气;“太阳底下没新鲜事”的油,把那里人的眼神,弄得糊糊塌塌。
开始信,鸡犬之声相闻,才是正常人伦的间距, 听虫草,看星月产生的思绪,应是思想史的首日封和结束语。百家争鸣,吵不出名堂。欧洲教育的先贤知道这个理,得了机会,立即将课堂移出教室,引进田园。卢梭,雨果,屠格涅夫的书里,多少条人迹初涉的山间小路?多少被很浓的沼泽雾气弄得湿漉漉的叙述啊!
“心底无私天地宽”,是小哄哄,小骗骗;《陋室铭》,则在上面涂上一层文采。刚到小镇时,有人指着社区里的一幢幢说,每幢平均两三人吧。同胞亲友来访,丢下同样的感怀:千好万好,就是没有人气。
人气!
知青返城之后,睡哪儿?时代特征“挤”喷薄而出。五零六零后,“坏人,老了”,那坏,九成是被挤出来的。
九平八人的檐下,厨房自行车杂物堆满门外的公用长廊的公房里, 是无关于爱恨的。不信,去看张艺谋的制作,去读路遥余华的描述,去看孙红雷得势后和托着他成名的女人分手经过…. 彻骨的对人文的冷酷逼逼而来。《丰乳肥臀》的半部只说了一句话“你没饿过,你不知道”。于今六七十的人,都有句道德心语:你没挤过,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