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情岁月1989(32):如果石头能说话
孩子生父的骨灰,埋在了董丘半山墓地。他倒在旗杆下,跟自己的爱人和骨肉永久分离,再也见不到他们。他没被忘记,遗腹子的名字记录了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曾经的存在,不全是个人的,更是历史的一部分。他曾参与创造历史,因而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聂辛在农事正繁忙的时候,以最不幸的方式,回到了家乡。他的骨灰虽得安葬,活人的心怎能平安?他是家中独子,断七断不了骨肉哀思。再也没有儿,来喊拔,喊姆妈。不久前儿子媳妇接他们去深圳享福的许诺,成了不可能、永远的梦。但婆婆最不甘心的,是北京媳妇,和她肚子里怀的毛毛——她孙伢、聂家的血脉。就算辛伢非命,聂家血脉不断也能给悲伤的老人留下生活的念想。
多少次她要女儿女婿给北京写信,女儿们坚决不同意,“惠还是个女伢,她有她的生活。我们怎好打搅?”她只好在她们离开后,一个人近乎无声地哀嚎。逐渐两个女儿发现,辛伢不在让姆妈伤心,提施惠似乎更让她伤心。那传宗接代唯一的微薄希望,她一想起就号啕大哭。以致于在这个农家,还活着的媳妇成为比已死去的独儿更大的绝对禁忌。
家家户户都在割谷插秧,忙着双抢。“这是哪家的爹爹,拿着瓶酒,没事人一般?”哎呀,你不晓得吗?就是聂家冲那个儿子在北京被打死的。爹爹原来是个勤快人,承包鱼塘,种藕、摘菱角。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在路上摇摇晃晃,有时就会有人在后面高声低声地议论。“读了这多书,可惜当了反革命。”瞎说,你比大学生懂得还多?大学生发动起来,还不是为了老百姓。男人遭到反驳,不再吭声。无论高声低声,爹爹只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他听不见,懒得听见,听见就像没听见。他已经不管事儿了,世间一切,对他都无所谓。
早稻成熟时,辛伢还没出七。悲伤不得消停,爹爹在家只喝酒,不说话,不管事。喝多了倒头就睡,也不闹腾。只在酒精的麻醉中,他才感受不到悲伤。所以只有不断喝酒,他才能逃避痛苦。每天起床就喝,醉了就睡。他本来有儿子、不贪杯,现在儿子没了、专门喝酒。儿子有出息,足够撑家。撑家的独儿没了,他光顾喝酒,婆婆不好说他,相反可怜他,怕他喝光酒伤身,一开始还给他炒下酒菜。
婆婆自己也伤心,但活人还要吃饭。农时不等人,双抢如救火,老天爷跟共产党的政策一样没得商量。爹爹只顾喝酒,婆婆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下田。村里人带信,“你姆妈一个人在田里割谷啊!”女儿女婿赶紧回娘家,以娘家为优先。辛伢满七之后,才开始插晚稻。爹爹在屋里闷头喝酒,大家在田里闷头割谷插秧。没人埋怨他,谁能埋怨他呢?
枪弹夺走的,不仅仅是他们的独儿,更重要的是他们生活的希望,包括乡土中国传宗接代的强烈意愿,和他们基于养儿防老观念、不久前因儿子成功在即而升起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二姐推开过辛伢房门。桌上摆着他在北京的照片,包括跟他媳妇的合影。书籍、文具,摆得整整齐齐。她将门小心合上,“姆妈,房间是您收拾的吗?”里里外外,我哪有功夫?是你拔。“他也不是全醉。”
兄弟是读书人,下地只会干粗活,不太会插秧。每年暑假,他都回来参加双抢,尽一份心,尽一份力,让家人觉得没有白疼这个贵成果果。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帮拔从种田里搬秧苗。今年跟历年不同,兄弟没了,拔不管事了,人心一时难以适应。插秧不但伤腰,更加伤心。一直姊妹俩教育小孩向舅爷学习,以后也考到北京去。现在舅爷没了,榜样都不存在了。头顶烈日炫目,她们却失去了光明,什么也看不清。
双抢如救火,吃饭都是送到田野里。娘家的秧抢在八月一号之前插完,这才进屋一起吃顿饭。大女儿先开的口,拔,辛伢已经出七了。你家不要再喝酒了,要爱惜身体。就算是不做事,也应该出去走走。现在辛伢不在了,你家跟姆妈只能相互照应。他端起杯子贴在嘴边,呡一口大女儿话的滋味,没生气,但也没作声。姆妈抱怨,既然还活着,就要活得像个样子,凭么事像喝了去死一样喝酒,事不做、身体不顾。不管大家怎么说,爹爹横竖不开口。你不知道他是醒是醉,有几分醒、有几分醉。
他的酒杯放下又端起,表明他不会放下酒杯。儿子是他一切。失去了儿子,就失去了一切,包括生活的意义、目标和乐趣。剩下的,只有痛苦。酒,虽然不能解除痛苦,却能帮助他慢慢死去,成为他新的追求。他只有躯干还活着,心已完全死去。他耳边善意劝说的声音已经失去意义,他甚至不会像回音壁一样产生回音。
两个女儿要回去插自家的秧。她们在山路上蜿蜒,到岔路口忍不住抱头痛哭,然后在各自回家的路上分头哭泣。唯一的兄弟不在了,家就这样破了,她们都没有办法重新撑起这个家。
照老规矩,做百日的时候在坟头立碑。婆婆催爹爹去找石匠制碑,但他除了打酒基本不出门。百日坟前无碑。中秋过了,爹爹还没动身。辛伢没有达到满寿。坟前立个碑,算是他身后印痕,让后人知道,聂家冲曾经有这么个后生,读书读到了北京。不至于像风吹过一般,来无踪、去无影。
石匠告诉婆婆,磬里有现成石碑。请张道士写好碑文,就可以刻碑了。
张道士虽是半仙,曾做过辛伢的法事,对墓主的生死,也有所知未详之处。他给婆婆读自己草拟的碑文,其中有一句“国失栋梁亲失嗣。”栋梁,就是能担大任的人才。亲失嗣,就是双亲失去后人。
话到伤心处,婆婆嚎啕大哭。大哭之后,如泣如诉,“我的辛儿是有后的哎——,他的媳妇肚子怀着的哎——,那是我们家的血脉哎——”
道士听明白了,婆婆莫哭,我给你家改,“国失栋梁,子遗腹中。”
道士将碑文改过来,才止住婆婆的哭。
十月下旬晚稻收割完之后,天真的转凉了,山色渐颓,连流水也安静了下来。
俩女婿说,我们去磬里取石碑,今天竖起来。
他们将石碑立在坟前。石匠说了,道士的碑文写得用心,他凿得也用心。
碑的正面,“大学士聂辛之墓 妻京都学士施惠携子立”。
背面碑文,是一般农民墓碑所没有的,“辛,甲辰年乙亥月辛酉日生。天资聪颖,癸亥年学士,己巳年大学士。胸怀天下,己巳年己巳月乙未晨于天安门国旗下,腹中开花弹,殒。国失栋梁,子遗腹中。呜呼哀哉,悲苦无极。”
墓碑,是这个年轻后生留在世上的最后印记。乡间读书人不多。碑文,也许不会有许多人用心去读。但这些石头上的文字,本就不是写给今人。几十年之后、一百年之后、一千年之后,说不定人们会饶有兴趣。
墓主是本地文化最高的人,张道士写的碑文有意维护他和家人的尊严体面。碑文当中,墓主有妻有子;不幸之中,乃是一幸。民间有冥婚习俗,给生前没有婚配的男子配上一个妻子,以避免在冥界一人独处无尽的孤苦。但聂辛的墓碑不同于冥婚,他生前有未婚妻,而且未婚妻怀着他的孩子。写碑文的人和墓主的家人,显然并不期望女方还会保持联系、会见到这样的碑文。
现代的人死后,还是按照传统的方式安葬。而时代在变化,碑文难免不伦不类。中央反和平演变的文件,更加不伦不类。所有正常国家,不都一直在和平演变?
北京城里,吃人的枪口还张开着,迫使人们的嘴紧闭。像聂辛这样的受难者,有意无意地,正被人遗忘。不管怎样,他至亲的家人,抢在人心变得跟入冬的泥土一样冰冷僵硬之前,将墓碑立在了他的坟头,使千百年之后人们还可以了解到他的来历。
磬里的红石,曾经给了聂辛不可言说的欢乐,现在成为记录他悲苦故事的墓碑。本地红石,是乌红颜色,色泽暗淡。像地里冒出的血,氧化之后,永不消失。风吹不脱,雨洗不掉,可以历经千百个春夏秋冬。
事实,如果被以一种形式掩盖,必定会以另外形式显露。总有一天,石头会开口说话,吐露跟顽石一样固执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