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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上海传奇(八)

老上海传奇(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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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上海传奇(八)

山东人闯关东是往年饥荒年代一条比较好的出路,一路往北,找到了北,就找到生路了,在东北落户生根。也有溯流而下,往南走的,一路南下在上海滩落脚。闯关东的,大多是良善小民,只怀一个温饱梦想。往南走,有胆子向往冒险家乐园的人,想的不单是温饱,而是出人头地挣一份富贵,可想而知,此等人,不是心计邪毒,就是头子活络,或者怀有绝技,是江湖上惹不起的脚色。

山东人白氏,原籍沧州,自小习武腿脚功夫了得,还练就一身硬气功,除非枪弹能穿透,一般刀剑索镖都伤不到他。因为有这份武功,白武师带着老婆一路卖艺来到上海滩。

他在城隍庙前空地上挂起布幔,开始卖艺耍刀剑,老婆在一旁收钱。

他双手抱拳绕场一圈:

各位大哥大嫂,俺从山东来,老家木(没)得吃,出外跑江湖,耍刀买个钱,撑饱嘴两张,高兴给俩子,不给也木啥,鼓掌哈一哈,也算是捧场。看着咧,先来个霹雳掌。

照例是先几个腾空翻站马桩,然后是空掌劈砖睡钉板之类的苦肉计。

婆娘颠着小脚,拿着破笸箩收钱。上海滩上多得是活络轻巧活计,难得看见真功夫上场,又加之游客多,生意不错。

日头将晚,游人渐稀,白武师收拾家什要回客栈点钱了。

有人拍拍他的肩头,他回头看,一个白脸后生对他笑:

丁老板有话把你说。他手朝后撩撩。

一个壮硕汉子,满脸横肉一身黑衣打扮,头戴礼帽,站在几步远地方白眼看着白武师。

四目相对,白武师从对方眼里看出邪恶,他知道将有一场恶斗。

丁步湿是本地地痞流氓,因多次斗殴不死,得一绰号:叮不瑟(死)。他强占霸市欺压良民,也有人叫伊“丁菩萨”,这次是叮着白武师来收买路钿的,吃吃乡下人。

白武师在江湖上走,也知道一些码头规矩。他双手一抱作个揖,讲明头三天卖艺钱统统归这个地头蛇。叮不瑟嘿嘿一笑,转头而去。

自此每天有小流氓地痞来捣蛋,暗处施剑,丢石块,瞎起哄。想不到石头丢到白武师头上,只听“叮当”一声,如石卵碰在乌钢上。白武师练头顶功,每天用砖拍头,早练出龟头不缩功夫。就此得一绰号:山东老鳖子

山东老鳖子面对地痞流氓挑战,想出一条计谋。他大张旗帜,开始摆擂台比武,言明如输阵,即刻撤离,回山东老家种大蒜去。暗伤变明斗,就看真本事了。一个月过去,并无敌手,看来老鳖子站得住脚。

一日,来了个老乞丐,衣衫褴褛鸡皮鹤发,问老鳖子讨钱。老鳖子问:师傅贵姓大名?

老乞姓悟,贱名不识。悟不识,就是饿不死,老鳖子已经多少懂一点上海闲话,明白是找麻烦的来了。

师傅既然是饿不死,讨钱干吗尼?

不死也要吃,把钱来!老乞丐把一根打狗棍往地上一顿,无意中往老鳖子脚上戳来。幸亏老鳖子练过脚功,三岁开始每天踢门前石轱辘,几年下来石轱辘留下一个凹塘,婆娘捣大蒜可以当巢臼用。所以棍子戳下去如碰着铁脚面。暗中交手彼此已经知道底细,两下里你来我往,老鳖子抓住乞丐烂衣,乞丐干脆老蛇蜕皮,脱得一身精光,原来是浪里白条一个,筋骨毕露。他使棍棒记记要老鳖子的命,而老鳖子牢记江湖要训:不伤人命。一吃官司万事皆难,因此还招之际还是招架为主。

老乞丐突然一声呼啸,四下里涌出喽罗助阵,叮不瑟压阵,团团围住老鳖子,原来今天是来了断的。叮不瑟褪下黑衣,露出一身肉疙瘩,脸上横肉变成竖肉,手藏五花掌刀,直取山东老鳖子。

混战中,都忽视了老鳖子的婆娘。平时收钱的破笸箩现在成了砍不破刺不透的挡箭牌,白婆娘拿在手里,为老公破围。叮不瑟欺她人小脚小,一个老鹰抓鸡架势,从头顶盖下来。想不到白娘子看中破绽,撩起三寸金莲对准叮不瑟裆部顶要害地方一踢,使了江湖上杀手锏:破龙门。只听叮不瑟一声:噢哟!乃么要细(死)!瘫倒在地。原来山东娘子也是厉害脚色。

这一仗山东老鳖子大胜,叮不瑟虽然还是不死,但有一只卵蛋汪被踢成散汪蛋,神气不起来,自此武功散失。致人丧失性功能毕竟是伤阴结的事,叮不瑟耿耿于怀伺机报复,不杀老鳖子誓不罢休。为此他去找老头子黄金荣帮忙。黄麻皮这时正做鸦片生意,手面进帐是车载斗量,听到徒弟来哭诉地皮费打群架卵蛋汪这种鸟事,不禁鼻子里哼了一声:

赤那,卵子坏忒,侬有啥屌用了?城隍庙地皮都摆不平么,哪能还了(在)上海滩上混?算了算了,到我格得(这儿)跑跑腿伐,车马费还多过那点地皮费了。格山东老鳖子啥路子?

黄麻皮实有心计,到底是大豪佬,老江湖了,嘴上不提,却在暗暗摸底,要致老鳖子于死地。

山东老鳖子挫败叮不瑟,摆摊卖艺暂时平安。随后有件事更使他扬名上海滩,名声大振。当时有白俄流亡人士聚集上海,其中有一个前俄罗斯重量级拳王赫洛夫斯基,在大世界摆擂台,宣称打遍中国无敌手。擂台摆了三个月,各地高手都来挑战过,一一败阵。山东老鳖子原来一心摆地摊赚钱,后来看白俄太嚣张,终于挑战。

《申报》当时头版报道:

山东---老鳖子Vs白俄---黑老雕

泰山功夫对罗宋拳脚

决斗这一天盛况空前,天蟾舞台、大舞台、共舞台和百乐门仙乐斯舞厅卖座率大跌。白相人全部到大世界看闹猛了。

黄麻皮和叮不瑟也去了,坐在最前面一排。他们不是来看闹猛,而是来看破绽的。

擂台打到22,最后一局定胜负。此时的老鳖子满脸血花,鼻青眼肿,而黑老雕体肤无损,傲气依旧。打到最后双方都精疲力尽倒在地上,裁判数一、二、三------直到十,两人都爬不起来。结果是平局。

但老鳖子知道自己是胜了。不要看白俄神气兮兮,老鳖子五彩脸,这是外伤,而老鳖子用了阴手发功,白俄吃的都是内伤,肯定是废掉武功了。三天后老鳖子就出现在城隍庙,依旧用山东话拉场子,蒜气冲天,而白俄黑老雕就此消声匿迹不知去踪。

黄金荣亲眼看到了山东老鳖子的武功,觉得徒弟只坏了一只蛋还算运气好的。坐在回家的黄包车里,他想出对付老鳖子的妙计来了。

山东老鳖子自打败叮不瑟之后,时刻提防遭暗算报复。于是搬了住处,住到曹家渡一带。每天坐黄包车进出都要车夫绕几只圈子,绕得头头转了方才到家。

他自以为保险到家了,没料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拉车的车夫六毛风,虽是劳苦大众,人也憨厚,但酒色总是沾染了一些,一吃酒就喜欢惯浪头,一上床就要摆龙头虚。三去二来,被叮不瑟的手下探知了山东老鳖子的住址。

一日清早,老鳖子起来下楼盥洗,毛巾搭在肩上,嘴里哼唱小调,在客堂间看见有人进来,贼头狗脑伸头探望,老鳖子喝一声:揍嘛(干嘛)?那人拔腿就跑。老鳖子追上去,想不到那人回身扬手撒出一包石灰粉,对着老鳖子扑面而来。老鳖子顿时眼前一片糊涂,双目刺痛睁不开眼。对方使的封眼术,双眼一封,再高强的本领都施展不出了。

上!一声号令,门外冲进来一帮子亡命之徒,手中乱刀挥砍。可怜山东老鳖子双眼一摸黑,拳脚出手都打在空气里,亏得有硬功夫撑持,一分三秒还不至于倒地,他大声呼喊,希望婆娘下来解围。

巧的是,老鳖子的婆娘听到了异响,知道大事不妙,立即翻身下床,可惜那晚正做了夫妻之事,此时还是赤身裸体,于是找裤衩背心,情急中真是偏偏难找,好不容易穿戴好冲下去,小脚挪动疾走如跳芭蕾般优美,可惜就晚了这一分三秒,只看见逃散的背影,和躺在地上的丈夫。

人生的这一分三秒,有多多少少,谁在意过了?

决定命运的时刻,有时一分三秒已经嫌多,嘀嗒一响,老母鸡变鸭,就是这个意思。

山东老鳖子一身武功,打遍天下,结果输给一袋石灰粉。山东人买狗皮膏药是来事(行)的,硬碰硬的可以占上风,一玩阴的,便吃下风。老鳖子假如不追上去,就没有接下去的结局,偏偏有武功的人依仗武功高强,凡事定要打个明白,就恰恰中了计。叮不瑟借老头子智谋杀了老鳖子,报了一蛋之仇,尽管床上威风不起来了,江湖上仍有几分威风。

还有点结尾要交待一下。

山东老鳖子死得冤枉,尸体放在停尸间,肚里有气,翻响碌碌。这也是练功高人平日积了丹田之气死后无处消散,故在肚里翻滚,而且肚皮越来越鼓,气势膨胀。婆娘拿一支结绒线的针,在老鳖子的阴囊处狠扎一针,只听“噗”一声,象皮球漏气——肚里怨气和丹田气一并徐徐泻出,满屋竟弥漫大蒜气味——不愧正宗山东人。

山东老鳖子吐一口气,寿终正寝。

 

阿金是浙江乡下女人,嫁给同村人为妻,生了个儿子。后来经人介绍去上海做帮佣。

做了几家人家,终因手脚慢而做不长久。她想尼子(儿子),又想老公,准备回家去了,还是种地好。

这时荐头店老板娘来娣叫伊去,告诉她:

阿金,再介绍一家好人家把乃(你),迭家人家乃再做不拎清么,上海滩上唔不好人家哉。意思阿金听得懂:只有回乡下去了。

这家主人只有一个,是个中年鳏夫,在民国政府供职。带副玳瑁眼镜,沉默寡语,英文蛮好,屋里厢才是外国书,周末休息看的还是英文报纸。阿金只要每天准备一顿晚餐,洗洗刷刷整理家务。

这样轻闲的家务再做不好,阿金想想,也真是不像闲话了。

东家信任阿金,每周菜钱总是放在餐桌上,从不过问,阿金烧啥他吃啥,乃掰(偶尔)烧豁边(做错)了,东家不说一个字,自己到外面去吃。

两人一年四季难得讲几句话,不过一讲闲话,阿金脸就红,心噗噗跳。

阿金不晓得这叫春心萌动,这种感觉她从来没有过。当年阿金只有22岁,18岁结婚生子,现在是标准少妇,虽然是村妇,但年龄摆了亥,年龄是女人的资本;因为没文化反增加几分纯朴天真,大都会里少见,反而是优势。

东家见多识广,自然脸不会红,心不会跳。不过春色毕竟遮不住,随时随地入眼来,阿金打动了他的心。象东家这样的人才,难以想象没有享受过爱情,没有接触过女人,总之是何种原因使他摒绝女人,关上感情大门孤身独居,是个谜。

阿金不会猜谜,可是有开门的运道,打开了东家的心门。两人同居了。

阿金依旧保持家佣本分,还是闲话不多,只是原来服侍主人是种任务,现在是责任了,更加细微贴心。阿金饮水不忘掘井人,一日买了些礼物去来娣处感谢。

来娣一看到她,便说:

好哉,好哉,乃么好哉。看乃个面色么,晓得样样好哉。恭喜恭喜。

阿金面孔彤彤红,坐不落去,放下礼物就走了。

来年阿金向东家告假回乡下看老公尼子。尼子长高长大了,老公缩小变老了,阿金心里感触不同以往。

这样和东家亦佣亦妻同居了多年,除了每年年关寄铜钿回去,接尼子来住过一次,阿金再没有回去过。

49年,东家要迁到香港了,他对阿金说: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念侬这些年服侍我,感激在心。这家产就全留给你了,你度日脚唔没问题。

在离开之前东家把房屋过了户,写上阿金的名字,留给她十根大黄鱼。

 

文革了,造反派不知何处打听到阿金的来历,上门抄家,只见窗明几净,书橱里外文书一排排排得清清爽爽,和主人在时一样。几大箱衣物,都是英美香港货,是封资修的东西,被抛得弄堂里才是,大黄鱼当然没寻着。阿金作为阶级蜕变分子也站在椅子上被批斗一番。

想不到的是,阿金的尼子带着两个孙辈,也来上海参加声讨,在弄堂里批判他的阿妈,说62年逃荒到上海,阿妈竟然不收留我尼,塞点钞票叫我尼回去。她忘本了,被资产阶级腐蚀了。然后振臂高呼:打倒阿金!

批斗过去了,阿金依旧过日脚。

只是,东家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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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挥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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