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女孩辛露(72.死别)
挂断了二叔的电话,我茫然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看见。
生活的前景,在爸爸跌倒的那一霎那,失去了清晰的焦点。
瘦高的票贩子抬起手,用食指在我的眼前晃了晃,说妹子你怎么了?突然变成了石头人儿似的,——直勾勾地看啥呢?——票在这儿呀!
我定了定神儿,从钱包里拿出了三十块,递过去,说这个给你,票我不要了。
他看了看我,没接钱,却用棉衣袖擦了擦鼻子,说老妹儿,咋了,家里出事了?
我点点头,说我本来是要去长沙找我爸的,可他已回了东北老家,而且,而且病得晕在了站台上……——我哽咽,说不下去。
他看了,就搓了搓手,说老妹儿你别着急,咱俩遇上了,也算有缘,——虽然东北的票更难搞,但哥在火车站混久了,别的没长进,有的净是上车的招儿,保证让你今天能回家行不?
他说完就让我跟好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出了火车站大楼,最后停在了楼前侧左耳的两列长队前。——我抬头一看,那是卖站台票的地方。
他转过身来,问我想什么时候走。我说越快越好。
他想了想,就把手里的那张刚才要卖给我的票,揣进了兜,却转眼变戏法儿一般地捣腾出了另一张。
他递过来票,说老妹儿,待会儿你去排队买站台票时,里面的人会问你送今天的哪个车次,还会管你要正式的车票,到时候你就把这张今晚到湖南的票,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才会不打奔儿地卖给你。
见我一脸的狐疑相,他就把票往我的手里一塞,说你还犹豫个啥?——要想今天能坐车回家看你爸,这是唯一的法儿。
五分钟之后,我拿着站台票出来,把他的票连同那三十块钱一起递过去,说谢谢你了。
没想到他接了票,却把钱挡回来,说票我得拿回来,钱就算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看你是个大孝子的份上,这次就不揩你的油了。
我正为难,他却左右看看,忽然压低了声音凑过来,说老妹儿,我话还没说完,——你这样,等晚上这列通往湖南的火车检票时,你就跟着人群混进去。到了站里后,千万不要随大溜儿往湖南发车的3站台去,而是要到5站台,那里今晚会连发三列火车,全是到东北的。——记住,上车时,要跟在一个行李多的人的身后,才容易混上去,然后往餐车里一呆,等着,不吃不喝也别不好意思,——因为那里坐的人,大部分都不是去吃饭的,而是找个地方坐,等着补票。
他说完,见我又要往他抄着手的袖口里塞钱,就忽然后退了两步,笑着说:妹子,我叫瘦子,平日里常在卖票口那儿转悠。以后回家时买不到票,记得来找我。——如果连着两天人都不见人,那说不定我就是被警察抓了,进了笆篱,——当然不是法国的巴黎,而是铁窗笆篱。——到那时,妹子,你可得记住我哟,不管怎么说,车站那儿也曾有个叫瘦子的痞子,仗义地当过了一把活雷锋是不是?!
他说完,尖俏地打了个唿哨,挥了挥手,转身没入人群中。
我望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忽然间就有些不是滋味。——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坏人,实际上好得不得了;也总有些陌生人,实际上熟悉得不得了。
那天深夜,我遵照“瘦子雷锋”白天里的谆谆教导,顺利地进了站,顺利地上了车,顺利进了餐车补了票。——之后,我在餐车里坐着捱了一夜,终于于第二天早晨下了车,在银装素裹的北国冬日中,进了爸爸住院的那家市医院。
按二叔事先在电话中告诉过我的那样,我到住院部的门口登了记后,就直奔三楼的重患区。
刚转过楼梯口,就被迎面的一个男医生迎头拦住。他说这里是重病区,不能随便出入,请问你找谁。
我说我已经在门口登记过了。我看的病人是辛松江,我是他的女儿,叫辛露。
他听了就面露惊喜,说你就是辛露啊!我姓何,是这里的主治医生,你二叔的老朋友。——不过真是不巧,你二叔昨晚在病房里护理了一夜,刚离开回家休息。他走前还看表,叨咕着说火车早该到了,怎么还不见你的人影。
我说天冷,打车的人太多,我抢不上,——对了何医生,我爸在哪个房间?现在他到底怎样?
他听了,就收起了笑容,低沉地说:“你是病人的第一亲属,我得实话实说。——昨晚化验结果出来了,老人家不大好,——癌变不但在食管中复发,而且已经转移到了淋巴和肺子上,——小辛,做个准备吧,估计也就个把月了……”
我听了就僵立在那里,似乎是早有准备,又似乎是打击后的麻木。——何医生见了,就上前拍拍我,说小辛啊,你别太难过,你爸有医保卡,我会按照自己多年的经验,尽可能地给他用最好的药,不会让他走得太痛苦……
一分钟之后,我终于拖着铅砣子一般沉重的双腿,进了爸爸的病房。
对床空着,屋里只有爸爸一个人。——带着对生的无能为力,他鸠形鹄面地躺在床上。
开门声惊动了他。他费力地睁开了双眼,对着我看了又看,——忽然就有光泽闪动在他混浊的双眼中。
终于,他翕动着嘴唇,说露露,是你吗?是你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说着就动了动肩膀,似乎想把被子下的手抽出来,却没有成功。——我见了,就半跪着俯下身去,把手伸进被子,递给了他。
“爸,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不打电话早点告诉我?啊?”——我握着他枯干嶙峋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爸爸见了,就颤抖着嘴唇,半天才说出话:“露露----,露露啊,爸爸从-----,从北京回来后,身子-----,身子一直赖赖歪歪的,到底是啥时候又发病的,爸爸----,爸爸也说不清,——先是吃不下,后来------,后来突然咳嗽,痰中-----,痰中带血……”——他喘着粗气,停住。
“身体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去湖南呢?”——我泣不成声。
“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气若游丝地告诉我:“露露,就是-----,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自己快不行了,爸爸才----,爸爸才决定动身去湖南,想趁着-----,趁着还有口气,看看你妈-----,你妈妈的坟,还有就是-----,就是想取回----,想取回你姥姥-----,你姥姥死前留下的遗物……”
“姥姥的遗物,——爸,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比你的命还值钱?!”——我隔着泪水,责怪他。
却不想他突然间就握紧了我,说:“露露,听----,听我说,那个遗物-----,那个遗物是张-----,是张照片,——爸爸必须取回来,亲手-----,亲手交给你,我才能-----,才能闭上眼睛。”
“照片?——是姥姥的还是妈妈的?”——我大吃一惊。
“都-----,都不是,——那张------,那张照片上有个小女孩,是------,是我死后-----,我死后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世界上的唯一的亲人,她-----,她-----,她就是你的妹妹,——她-----,她叫南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