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内疚
魏晋南北朝时,文人不少,能成为中华文化的标志之一,影响千百年的人却不多。其中对知识人熏染最厉害的要数陶渊明。中国的文脉,从汉代跳跃了无数人,落在陶渊明身上,使他成为向下传递的一个重要起跳点。
一千多年来,对元亮先生的评价出奇的一致,尊崇敬仰,很少受到讥讽、嘲骂、贬低,在中国彼此相轻抹黑的文坛上算是一朵永不凋谢的鲜花。先生地下有知,肯定欣慰有加。
人们对陶先生的好评,来自于其诗文的非凡感染力,恬淡的情怀与一身傲骨的人格魅力。毫无疑问,作为诗文巨星,靖节先生倾注的一腔心血,硕果累累,值得华人为他骄傲。如果结交朋友,人们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陶先生,谁会不喜欢没有机心,透明素简的人呢?然而是否好相与,就不敢说了。在陶渊明的眼里,能和他做朋友的,仅仅两个人,“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至于作为他的妻子儿女,恐怕就更加未必感觉幸福了。而他成天沉溺于精神的桃花源中,显然没有也不可能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一个正常人,一个没有自外人间,与社会彻底分割的人,不可能完全一意孤行,不管不顾,一门心思直冲南墙撞去,不可能没有令之气短的软肋,让他抚之惭愧,思之内疚。
陶渊明将自己置于统治集团之外,混迹等级社会下层,甚至处于社会边缘,都是源自他深入骨髓的贵族情结。他像屈原一样,有一个引以为自豪的源远流长的贵族血脉。因此尽管他只是不大的彭泽令,却看不起前来视察工作的平民出身的郡督邮,不愿意用整装恭迎的礼仪去接待。他感叹“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表达的就是世族对寒族的傲慢态度。这是等级的成见,他的祖先是两千石的等级,“五斗米”在陶渊明眼里比几把芝麻多不了多少,丢弃了也不过少了仨瓜俩枣,饿不死。陶先生不愿做官,除了不喜欢伺候上司,寄情文化精神世界外,还有忠于晋朝的原因。因为其曾祖、祖、父都在这个政权下做官。《宋书》说,其曾祖做过晋朝的宰相,所以陶渊明耻于屈身做小官。他写的文章,在东晋“义熙”年号前,都标明晋朝年号,而自刘宋“太初”以后,光记甲子而已。还有记载说,在晋时,名渊明,刘宋时改为潜。这种做法明确表示了以晋为正统,不与刘宋合作的政治态度。在晋时,不愿放低身段做屈居人下的小官,到刘宋则连朝廷都鄙视起来,更不会入伙参团了。
贵族子弟如果不愿意或不精通仕途,多半会向文化方面发展。晋代更是这样一种典型社会:王家潜心书法,谢家寄情山水诗,而陶渊明诗文俱佳。曾经优越的家庭条件,使他得以广泛接触传统文化;而家道中落,又促使他更加深刻地领悟其中精髓。细读渊明文集,浸透了两个字:闲、静。这两个字是其贵族情结和孔子、庄子思想融合之后提炼出来的,是安放其心境,释放自我的秘诀,也是超越纯粹物质享乐与谋生烦累所达到的精神境界。所谓“闲”,即有关生计的俗事,他是不做的,“家务悉委之儿仆”,干好干坏,他都不在乎,“未尝有喜愠之色”。闲不单纯是拒绝汲汲于名利的慵懒,更是“心远地自偏”的心境,是远离人间烟火,只做自己想做喜欢做的事。悠哉游哉,又是独自采菊、观山,又是与同样情怀的“素心人”一起欣赏奇文、相析疑义。所谓“静”,是远离“车马喧”的尘世和庸俗势利卑鄙的小人,淡漠世俗功利之心,不问世事,不说世事,幽居乡野,琴书相伴,身心融于自然。陶先生的闲静离不开酒。酒是营造闲静气氛和精神的酵母与助力,而且是麻醉剂,用渊明先生的话说,“酒能祛百虑”。先生无酒不欢,离不开酒,愉悦或失意时想到的首先是酒。酒可以让他少想烦心事,在醉意朦胧中远离现实。
闲静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多数视陶先生为偶像,总把“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和《归去来赋》挂在嘴边的人都做不到。它首先需要物质保障,不缺乏起码的生活资料,但又不至富裕(死不了活不旺的状态最佳);其次需要周围的人认可与支持,或者他的意志可以强加于他人之上;最后他本人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坚守不动摇。这些,他老人家都不缺,尤其是最后一项。经济方面,他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虽然有时年景不好收获较少,“夏日常抱饥,寒夜无被眠”。甚至会食物告罄,只能向邻里乞讨,但多数时候缺的仅仅是酒而已。这是他敢于羞辱上司,兴高采烈炒了老板鱿鱼,一路撒欢跑回乡下的底气。
闲静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条件之一,但不是生活的条件,可能还是生活的消极或破坏性的因素。闲静是摒弃世俗的高雅,生活恰恰充满了世俗烦扰。为了实现理想,过上向往的生活,他不大顾及妻子儿女的感受。妻子抗争过,在彭泽令任上,陶令为了给自己酿酒,任性发作,要把公田都种上秫谷,妻子坚持反对(估计少不了说,我嫁给你是为了穿衣吃饭,不是做三陪!),一再要求种稻子维持家计,俩人不知关上门干了多少架,最后才作出各占一半的决定。后来,陶先生抱怨妻子不理解他,不支持他的理想,达不到传说中春秋时楚国老莱子老婆的觉悟(“室无莱妇”)。老莱子妻是汉代刘向在《烈女传》中树立的“贤明”典型。老莱子是逃世的隐士,躬耕山间,生活清苦,楚王闻名前来邀请他出山参政,老莱子妻认为,吃了人家的酒肉,就得忍受人家的鞭打;做了人家的官,就得准备被斧钺砍头。一旦为人所制,能免除祸患吗(她没说出口的意思有:吃谁家饭就得保护那口锅,擦洗得倍儿亮,也好向人炫耀,我吃的是干净饭)?于是,夫妻双双逃亡,避居他乡,继续过着自由自在的隐士生活。陶渊明可以不断提升自己,却改造不了老婆。这份苦恼,又为他浸泡酒中多了一条理由。
对五个儿子,陶先生不太管,光顾自己与朋友读书、品文、弹琴、饮酒、旅游,或者管教也不得法,没有把自己的文学才能传授给下一代(当然,才能不是遗传的基因),孩子们在文化方面都没啥慧根。“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渊明先生伤心失望,只能听其自然,随他去吧。“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他酒杯不离手,与儿子不成材也有关系。陶先生自己过得潇洒优雅,家事大撒手,不愿过多操心。对老婆,陶先生没有愧疚,只有抱怨。对儿子,则不同,觉得亏欠太多。
五柳先生有一篇晚年写给儿子的信,流传甚广。在这封信里,给人印象最深的,仍然是他的精神世界写照。一不留神,便夸起自己来。“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阴,时鸟变声,亦复欣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这种闲静的生活状态,羡煞多少文人墨客。但是写信毕竟是对儿子的交待,所以有自责,对因为自己的性格和追求,与世道相悖,给儿子们造成的困苦生活“幼而饥寒”很是内疚和忧虑。“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内疚归内疚,自己却不可能做出任何改变,只能寄希望于儿子们抱团相互扶助。
一个人,无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只要心甘情愿,是自己设计的路线,都可以无怨无悔地忍受。可以像子路一样穿破衣烂衫,站在一群被高级裘皮围裹的富贵人中,依然心境坦然,气宇轩昂,毫无自卑猥琐之态。然而一旦结婚生子,再想继续走下去,就不容易了。看到孩子在吃穿生活学识诸方面均不如同伴小朋友,输在起跑线上,还能心中波澜不兴吗?造就叛徒最厉害的一着,就是拿老婆孩子威胁,一般人都扛不住。孩子,是正常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是难以坚硬的软肋。
五柳先生心中的这道坎也过不去,但是熟读古书的他却找到了一个奇葩榜样----王霸。王霸在《后汉书·逸民传》中有记载,在《列女传》中有其妻的专门介绍。他是西汉末东汉初太原广武人。志向清高,隐居不仕。其妻与他情投意合,也不为外间花花世界所动。楚相令狐子伯是王霸的发小,两人一直关系很好。有一次,令狐派儿子给王霸送信。其子也是郡功曹(郡守助理),车马衣服光鲜靓丽,气度不凡。王霸的儿子正在田间耕作,听说家里来了客人,就扔下锄头跑回来。看到令狐公子偌大气派,顿感自卑自惭不能仰视。王霸看见,心中酸楚,面露愧容。客人走后,王霸闷头躺着,长久不起。妻子奇怪,问起缘由。王开始不好意思说,妻子揣度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便主动道歉。王霸这才道出心中苦楚,原来他看到儿子与令狐儿子的差别,一个容光焕发,一身华服,举止大方得体,而另一个蓬头垢面,满口交错的犬牙,不识礼数,见客不知所措,自觉矮人一头。父子情深,心里不是滋味,怅然若失。妻子说,你一直修养清高节操,不屑于荣誉地位,令狐子伯的富贵与你的志向比较哪个更高呢?怎么能忘了宿志而为子女惭愧呢?王霸立刻起身笑着说,你说的对呀!于是和老婆坚持终身隐遁。
这段王霸夫妻同心的故事,让陶先生十分感慨,即便老婆跟自己想法各异,也要像王霸一样坚持理想,子女的事情就不用介怀了吧。“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做了羲皇上人,便做不得国民好老公好父亲。如果陶先生顾及了妻子儿子的处境,转身重新投入官场,放弃闲静,否定桃花源,还会是五柳先生吗?还能写出那些隽永飘逸潇洒的诗文吗?人生两难,老人家在临死前,真的彻底释怀,没有遗憾内疚了吗?
家国不幸诗家幸,我们在庆幸中华文化有陶渊明这样一位增光添彩的伟大作家时,应该怎样面对其两个妻子和五个不幸的儿子呢?如果感谢他们困苦的生活是成就陶先生的伟大牺牲,是对他们的恭敬,还是揶揄?是我们对陶先生的热爱,还是对其妻子儿女的无情?
老人家可以说:“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我,“欲辩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