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妮慢生活】青花瓷里的一缕心事
写于 2016-12-03
我是一个来自中国南方的女子。十七年前来到苏黎世。这是一个被保护得完好的石砖铺地的古老城市。这里有很多的阴天,冬季漫长。但是阳光充足的时候,天色湛蓝,空气透明,湖水荡漾,人流熙攘,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细节都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四季流转,美景丰盛,生活富足。很多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
有一天我去被带到一个特殊的花木中心,看到了一盆文竹。我把它带回家。为了给它配一个中式的花盆,我去看了一些古董店,后来去了苏黎士中心的跳蚤市场。那个市场很大,我走到一个边远的角落,在一堆二手杂物里远远地辨认出一个中式的大瓷碗,因为它有我很熟悉的颜色: 青花。碗口和碗底都描有金箍,只是碗口部分的金色被磨损了。而且,碗壁上有一条细细的裂缝。可是它如此吉祥姣好,碗壁绘着盛开的莲花、肥厚水藻和翩翩鲤鱼,笔锋浓淡有致,构图不紧不松。把它买下带回家,盛着文竹放在窗前。
十几年前那时候瑞士的华人并不那么多,人际圈比较小,加上孩子年幼,我很少出门社交。很多个下午,有一点空闲的时候,我便泡壶茶。那只青花的大碗,常常是静下来后长久凝视的一道清丽风景。在那种凝视里,初荷飘香,微风拂面,鱼群静静游走,水藻曼妙舞动,慈祥的姥姥领着童年的我在南宁郊外的池塘边买紫色菱角……我开始懂得,当一个人竭尽全力远离家乡、实现梦想之后,她终不可能义无反顾,她的心底始终会埋藏有隐约思念。这些幽深思念,来自她的过往和出处,它如影随行地散落在她所收集和使用的物品上。
就这样,这只碗陪了我很多年……用它盛过文竹和各种兰花。今年入秋后,我在青花大碗里换上一盆开着大朵紫色卷瓣花朵的中国菊,放在茶桌边一张红木镶螺的小 几上。边上隨手放了两个青花的手绘柴窑茶杯。天好的下午,阳光从花园那面的落地窗里倾泻进来。那盆菊花背着光,而那两只青花的茶杯在明亮的光线里通体透 亮,底色洁白纯净,每个细小的蓝色花纹都仿佛重新沾满新鲜墨色,散发着奇异的光泽,如同雨湿空巷、月照窗棂,蕴含古典宁静的中国意味。这情景会让我微微感动和出神。我想青花也许是最让我倾心留恋的瓷器。
老廖说,瓷工匠的专业分得很细。做这些杯子的那些工匠往往一辈子专画这几套传统仿古图案,持笔的手很稳。那些转好的素胚,在他们的手里熟练地淡写轻描,之 后,成套成套画完的胚子,被放进窟子里高温烧制。点火的那天,叫做满窑。柴火烧到五天后开窑。出窑的时候瓷器的完好率是不可预测的。很多都会破碎或出现其 他瑕疵。所以,完好出窑的成品,纯属得之不易,是而珍贵。
老廖是景德镇竹岭柴窑的窑主。今年春天我回江西探亲期间去看柴窑时他用自家烧制的茶具为我们泡茶吃。听他聊家常一样对制瓷的过程、烧窟的火候、辨认瓷器年代和质地的经验一一道来,有满心清靜愉悦的感觉。看到我们拿着手中饮茶的茶杯反复把玩,他即笑着说,有朋自远方来,在座的每人从我这任挑两只杯子去。我当时心生欢喜,自己随即去架子上那一堆取了两个缠枝莲纹青花杯下来。这缠枝莲杯上枝茎缠绕、花繁叶茂、连绵不绝、生生不息。我想我会好好对待它们,因为我是喜欢用美好茶器用茶之人。
在他们挑选大件天球梅瓶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到门前的院子去看风景。地上没有铺水泥,是土地。前面有几棵桂树,对面是农田。天阴着,有雨飘在空气里。土狗好 奇地从我跟前蹓跶过去,然后悄无声息地卧在墙边的地上。让我想起童年时邻居的姐姐带我去整齐乡下的亲戚那里串门。午后的春日,头上的桂树,篱笆外的菜园, 我坐在小院里百无聊赖地读“褔尔摩斯”。那时候我是一个城市生长的孩子,乡下的一切对年幼的我来说都被罩着新奇的光环。一转眼已是几经世事尘心老。而这江西乡下的味道却没什么大变。
我看到不远处堆放的松枝柴火、窑上的烟囱。老廖说,自从决定搬到柴窑来住,他已经习惯一个人每一次静静地看着窑烟升起、看着工人们不断将松木柴火送进窑口、看着那窑口呈现着旺盛的火光,习惯了在期待中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等待。这种守望成了他生活里的重要部分。很可惜我们去的那天没有赶上开窑。进去的时候窑口开着,烧好的被捡剩的瓷器散放在旁边的泥土地上和简易的木桌上,一色的青花,在窑外斜射进的天光下散发着清朗雅致的光泽,有出尘的洁净。
回到瑞士后,我时常使用老廖送的那两只青花杯。而那一小段回江西探亲过程里的时光,偶尔会在饮茶时想起来,带来温情的感觉。那也是第一次好好地把景德镇当作瓷都来体验。记得周五大雨过后的夜晚,我和学美术专业出身的中学闺蜜踩着水去逛陶艺街,路灯昏暗,一个店一个店仔细地看过去,拍照、记录哪家店还会再 来。第二天一早又去明清圆赶早市,然后钻到泥泞坑凹的古董巷里一家家去淘仿的宣德炉,不停地走。下午去三宝村曾家的工作室。在那里喝过茶,便去站在工匠身 后看他们画瓷。玩赏陈列在墙柜上的成品瓷杯和茶桌上的器具。爱上一支银制的细长如意头袖珍舀水匙......最后曾带我们去瑶里看老廖和他守着的柴窑。
那天开车离开柴窑之前,老廖又有帮我在潮湿的野地里采大把鸭脚掌、鱼腥草和野芹菜,都是当地时鲜野菜。他的皮鞋上于是沾了很多泥土,却并不在意,笑着对我们挥手道别。回去的路上车里放着冯小刚唱的“爱的代价”: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曾和坐在前面的闺蜜谈论送刚成年的子女去外地上学的感伤心情、谈论大学里的往事。我淡淡看着窗外,不说话。眼前郁郁葱葱的丘林掠过,暴露的红色山壁,大片的农田,路边零星开着白色的无名小花,空无一人。我想起18岁的时候我离开家去了北方。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所畏惧无所牵挂的孩子、我的生命刚刚启航,我喜欢去到远方和一切无法预知的未来。后来我真的走得很远:广州、悉尼,最后抵达瑞士,这个我打算长久停留的地方。我曾经说过,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也许我依然还会选择经历同样的人生。可是我依然每年都会回到江西,我也会带着自己孩子去,因为那是我的家乡。
我结婚的那个夏天,父母亲从中国给我背来了一整套青花的餐具。每天我使用它们。来作客的亲友都会说,餐具很漂亮。我微笑,说,它们来自我的家乡,这种图案的瓷器在当地很日常,那里有一个瓷都,叫景德镇。他们很向往地说,你们一定有最美的瓷器。我说,是。
后来我又得到或者买到一些青花瓷的器具和首饰。每一件都有一个小小的来历。渐渐地,我懂得把我所有的青花瓷器都尽量聚在一起,放在我多年前买到的一张中国的古旧木桌上。我也会将它们尽量使用。我想,这样它们就不会在瑞士感到寂寞。
我很喜欢我现在居住的国家-- 瑞士。家就在苏黎世湖的边上,出门步行不远便有青山绿水和美丽古老的小镇街道,坐半个小时的公交就能够抵达苏黎世的中心、感受到国际都市的气氛和脉搏。可 是我也喜欢,在我打开家门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中国味道,那是我认为的世界上最暖最雅的味道。
每当夜深人静,在我忙完家常琐事后,坐在老茶桌边的黑漆老虎椅上,不紧不慢地用青花盖碗泡上普洱,润茶、洗杯、泡茶、滤茶、分杯,然后用茶。眼前一桌的茶具、细小的白色插花、点着沉香的紫铜香炉。还有如梦境般模糊的遥远的过往。我想,我的淡淡的埋藏心底的乡愁,在这个过程里得到了安慰。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
如传世的青花瓷
自顾自美丽
你眼带笑意
……
素胚
等待进窑的瓶子
工人们把胚子放进窑里
这是窑口
柴火,松木
老廖的房子
日夜不停地生火
窑上的烟囱
和浓烟。老廖说,自从决定搬到柴窑来住,他已经习惯一个人每一次静静地看着窑烟升起、看着工人们不断将松木柴火送进窑口、看着那窑口呈现着旺盛的火光,习惯了在期待中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等待。这种守望成了他生活里的重要部分。
开窑了。
等在窑口买瓷器的发烧友。
源自简妮真人在北美文学城的博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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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
曾经在广州、悉尼和苏黎世作过八年建筑师。现在为一家大型跨国公司的总部负责建材的市场营销。苏黎世是我落脚多年的地方。在这里,我有家、散文、清茶、千山万水、人间温暖与哀愁,还有欧洲特有的古老街巷、隆隆驶过的有轨火车、风格迥异的建筑,石砖路,街边咖啡……
我的文字,甚为平淡,用来献给与我心灵相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