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过年:香蕉的故事
一想起小时候过年,我的记忆总是很没出息地扯到食物上面去。
比如今天我要说的是一只香蕉。
我小时候,香蕉是很稀罕的东西。跋山涉水运过来,到了目的地,已经蔫巴巴毫无生气。如果买回家来还不舍得马上吃,储存几天,那就表面发黑,内心瘫软,飘出一股酒香了。我怀疑我到现在吃香蕉还专挑熟透了的吃,可能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后遗症。
那时候吃的香蕉,好多也不怎么香,据说不香的叫芭蕉,有待考证。总之我妈妈一见到市场上有香蕉形状的东西卖,就如获至宝地买回来。所以我从小还是受了一定训练的,而且也有本能,至少向黑猩猩们看齐,知道香蕉要剥了皮吃。据我外婆揭发,我三姨人到中年第一次吃香蕉,根本就不知道要剥皮。
我把香蕉藏在抽屉里,藏几天当然就黑乎乎面目全非。小学同学来家里玩,我自己开抽屉吃香蕉,觉得应该客气一下,于是问她:“你要吃吗?”没想到她毫不客气,说:“要吃!”
我一定怀恨在心了,因为几十年后我还清楚记得她说“要吃”的样子。
以上都是引子,真正要说的是某年春节一只香蕉的故事。吃香蕉平时就不易,冬天更是艰难。那年不幸由我小气的外公采买祖宗牌位前的贡品,到了香蕉那一盘,老爷子居然就只买了四只回来,把它们按照下三上一的格局摆在高脚八仙桌上的盘子里。
接连四五天我都在那个盘子旁边转悠,哀怨地看着香蕉皮上慢慢生出黑色的芝麻点。根据我的经验,开始生黑点的“芝麻蕉”就是香蕉最美味的时候,又甜又不粉。可是转眼就到了初五,祖宗们好像还没吃够,因为我外公丝毫没有要撤盘子的意思。我每天都去观察那四只香蕉,在心里狂喊:“再放久点就要烂了!”
最后我终于想出了个办法:某个下午,趁家里没人,我把下面三只香蕉中间的那一只抽出来,然后再把上面那只悬空放回去。我觉得只要“品”字形的格局没变,祖宗们大概不会生气,外公大概也不会发觉。
然后我跑到大门和水井交界处的一个角落里,以虎狼之势,三口两口就把那只香蕉吃掉了。
故事本来到这里就可以圆满结束了,可惜我外公在我吃最后一口的时候突然开门进来。什么叫晴天霹雳,这就叫晴天霹雳。我就像一个销赃还没彻底就被抓了现行的贼一样,手足无措。
“阿爷……”我手里拿着可以直接作为呈堂证物的香蕉皮,哆哆嗦嗦地叫。
我外公面若严霜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开,我听见他生气地说:“就几天都等不及!”
他没有正面骂我,但长期以来在我心目中积累的威慑力量确实不可小看,不怒自威,怒了更威。我嘴边还沾着香蕉泥,魂飞魄散。水井就在旁边,如果不是因为我比起怕外公来更怕死,估计当时就能吓得转身跳井。
井虽然没跳成,我真是吓得够呛,直接后果是我立刻制定出逃计划,当天就离家出走,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俱往矣。现在我外公已经去世许多年,产自瓜德鲁普的漂亮黄香蕉堆在家里,我却难得想起去吃。人生如白驹过隙,人事和心态的变迁真是难以预料、难以抓住、难以用言语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