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烤摊众生相
一、
话说我家街口这个烧烤摊,生意特别的兴隆。它的简陋邋遢令人不屑,但它的美味又令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据说有些摊主用罂粟水浸泡食材诱人上瘾,但也只是坊间传说,无从考证。
烧烤摊的家当,不外就是几样:破破烂烂一个长方形烤架;一堆调味用品;一只巨大的泡沫盒子冷藏着肉串菜串;脏不拉叽一大摞塑料矮方凳,一小摞塑料高方凳,前者为椅,后者为桌;桌上有大桌面,是三合板一块,偶尔也可升级成瓷砖,我们称之为雅座。一个路口,大约同时可摆七八圈桌椅,大多座无虚席,最忙的时候需要站在一边儿等位。
摊档的人手也只有两个半,其中送货的那个是摊主的老乡,兼职的,送啤酒饮料,也负责盯梢城管;老板负责指挥跟城管之间的游击战、接送外卖、收钱公关;老板娘主烤,因为有know how,所以对老公的嗓门总是挺高。两口子经常拌嘴,有时吵到摔东西,瓶子罐子扔得满地,吵完之后,再捡起来,继续做生意。凌晨时分,生意转淡,夫妇二人为自己烤点什么,边吃边讲话,恢复了相濡以沫,那场面很是动人。
我想,他们或许真心乐意一辈子这么吵吵闹闹地过日子和做生意,也未可知。毕竟这摊子是赚钱的,日子是有希望的。他们经营品种繁多,多数东西都是一块钱一串,有羊肉串、牛肉串、鸡肉串、鸡脆骨、猪脆骨、鸡皮、金针菇、火腿、豆角、韭菜;也有价格稍高的品种,比如玉米、馒头、茄子、豆皮、鱿鱼、秋刀鱼、生蚝。虽然都不贵,可是宵夜的人不赶时间,慢慢地分批烤来趁热吃,不知不觉就已经满地竹签。五六个人的一桌,轻轻松松吃足两三百块。一晚上从八点到凌晨三点,一桌又一桌不住地换人,到收摊时总能赚到钵满盘满。
最近城管查得严,不能太早出摊,真真急死了老板,更急死了食客。情急之下,老板冒出权宜之计,给老主顾派发名片,嘱咐这些铁杆粉丝千万不要太早现身,以免暴露目标,造成大家都没得吃的杯具。老板显然万分理解众人贪吃的心情:“你们要是实在想吃得不行,就打电话给我,烤好了我给你送到家里。”他的送餐业务红火了没多长时间,就冷淡了下去。毕竟还是现烤的好吃许多,更何况大家迷恋的不只是那几口吃的,更是半夜三更路灯之下一片昏黄的热闹。
二、
其实最爱来吃烧烤摊的,不是中国人而是韩国人。他们成群结伙呼啸而来,坐成一大片,彼此点头哈腰着讲话,长相和吃相都非常韩版,绝对街头一景。
也有低调来吃的。我见过这么一家,常来,总是父亲带着一儿一女,母亲永远躲在车里打盹。那女孩十一二岁左右,长得蛮像宋惠乔。有一回,小宋极想吃某样东西,但又不知道它的中文或者英文是什么,急得抓耳挠腮。她的英文比中文稍好一点儿,拿来找我解围。从她“purple, big, long, good”的描述,我猜出是茄子,向老板下了单,女孩对我高山仰止外加感激涕零。我很谦虚地对她笑了笑,真诚地用她能听懂的英文慢慢说道:“See? Study hard,eat well. No study, no food.”
三、
海客来深圳出差,我在家中亲手做了一大桌子饭菜招待他,他竟然还不知足,吵着要吃烧烤摊,被我给否了。这厮乃国家要员,吃出个好歹来,算谁的?!
次日他在五洲宾馆吃了政府的腐败酒宴,直喊委屈,自行打车,跑到我家楼下吃起了烤羊肉串儿。打电话给我和大侠,招呼着下去同吃,说是还带了个有趣的小兄弟。我们把孩子放倒之后就下去了,看见海客伙同一个胖子,坐在烤架附近猛吃,活像刚被赏了俩肉包子的那个什么。咱先不说海客,单看那胖子哈,啤酒下去了不过小半瓶,脚下却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被他捋干净了的肉签子。真能吃啊这位小兄弟,一点就点上百串羊肉,几十块豆腐皮。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豆腐皮超大超厚,一块就能吃饱我一顿晚饭。
他那边厢忙着吃,海客忙着介绍,说这个小兄弟叫“当年明月”。我疑惑地问:“当年明月?是个网名么?”看我问出这等没文化的问题,海客和大侠只好耐心解释说,当年明月就是《明朝那些事儿》的作者,大名鼎鼎哩。“哦!《明朝那些事儿》我听说过,就是没看过。听说有好多本儿,看起来太累,买起来也太贵。喂,我说小兄弟,你先别吃啦,咱商量商量,你干脆送我一套吧,我回头有空也读一读。顶多这顿烧烤我请了。”
明月兄弟此时根本顾不上考虑我的请求是否合理,只顾用力点头。我以为他答应了,仔细一端详,才发现他是在卖力地吞咽羊肉。
四、
小小一个烧烤摊,虽然混不出“当年明月”那样的名声,但在烧烤界,还是能够烤出口碑来的。手艺不好的,很快会被淘汰。好的那些,越来越红火,隔开好几个路口,就能看见远方的上空烟雾缭绕,熏烤的味道扑鼻而来。有些大酒楼想要经营烧烤业务,都会到这些烧烤摊上跟老板套磁,千方百计挖墙角。可是这些烧烤行家,虽然被城管追得乱跑,却个个都颇具风骨的样子,舍不下那点给自己打工的自由。
于是大老板们,还有脱下制服以后的城管,一方面懊恼于无法将人招安,另一方面又自己屈就,开着各色靓车来地摊上吃烧烤。在这里,他们所得的待遇跟其他人一样,也是一张塑料小凳而已。不过上等人总有上等人的范儿,在桌椅板凳就餐环境上没得例外,至少可以自带酒水。所以有时会看见一些西装革履的人物,猫腰坐在小凳子上,丝丝哈哈吃着,脚边放一瓶人头马XO。
五、
回国一年之后,开始跟陈年旧友们联络。其中有个哥们儿,早年刚结婚时,请我去他新家做客。他们两口子加我,一起喝了半锅粥当晚饭,然后他就拉着我,拎几瓶啤酒爬上楼顶,海阔天空聊了起来。中间我也有觉不妥,问他要不要叫新娘上来同喝同聊,他说不用:“她不会喝酒,也不会说话。”
这次回来,那个不会喝酒又不会说话的媳妇已经同他分道扬镳,让我内心暗暗觉得有点儿不受用。
约朋友来家里吃饭,吃完饭又出去烧烤。烤到一半,他的现任女友打电话来,要见面。他很为难地说:“不方便啊,我在跟老朋友聚会。”。。。“不是因为她是女的,是因为我们聚会的地方,在地摊上,不适合你。”。。。“那,那好吧,你要实在想来就来吧。”
过了没多久,一辆白色小跑车轻盈地泊在我们蹲坐的路边。车上袅袅婷婷下来年轻貌美小姐一位,身着白色西装,一看就是高级白领。高级白领站在我们身后,盯着老板为她摆好的小方板凳看了N久,才非常勉强地把她穿着白裙子的屁股落在了上边。为了不像从前那样喧宾夺主,我埋头吃东西,不再多言。高级白领什么都不吃,但是说了很多的话,我喝酒喝得有些糊涂,只依稀记得她是在策划婚礼,说是现在结婚好麻烦耶,要怎样怎样的花童怎样怎样的仪式,一样没想到就会很难堪。我也依稀记得自己对她说:“结婚这事儿,还不都是丰俭由人?我要是你,我就请这烧烤摊的老板包个场,在草坪上来一烧烤料理。露天婚礼诶,多洋派多浪漫啊!”
第二天酒醒,回忆起自己前夜的那个馊主意,懊悔不已,真心希望我的朋友和高级白领能够白头偕老。
六、
据我观察,烧烤摊的客人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我这样的,白天被孩子缠到死,晚上把孩子撂倒才能喘口气。这类女人,俗称师奶,都是有了些年纪,不再娇滴滴,很敢说很能喝的主儿。
记得有那么四五位,一坐下就先要了五十只生蚝和二十瓶啤酒,然后开聊。其中一干瘦女子,一边娴熟地发着短信一边说:“靠,昨天又他妈的喝多了,就当拿啤酒做美容了啦,今天接着做。来来来,吃吃吃,喝喝喝!”
看着她们我想,好在我身边的百分百师奶不多,否则我的形象,大概也会是这般混不吝吧。可这其实也是遗憾哦,始终lukewarm着恁不过瘾,倒不如哪天也玩一把孙二娘试试。
七、
我们这个烧烤摊,最稳定的客源应该说是高级中学的学生。每天十点半,是他们下晚自习的时候。十多岁的孩子最能吃,就是荷包有点单薄。要东西的时候,不是很理直气壮,几个人凑在一起,算计来算计去。但是架不住人多,一会儿来一帮,这笔收入对摊主而言最为稳定。
学生不用出校门的,打电话点餐,老板给烤好了,再打电话让他们来取货。东西都是装在一次性饭盒里,外头绑紧一个塑料袋,呼啦一声,从铁栅栏上头扔将进去,学生们准确无误地接在手里,再把揉得皱皱巴巴的票子从铁栏杆缝子里塞出来。
有一对高三左右的男女,长相和装扮都跟青春偶像剧里边的一样又酷又帅,男高大女纤细,讲话有股台湾腔,透着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他们踱出校门来吃东西,一落座便衬出旁人的龌龊,全是一帮中年发福的吃货。只见那位脱俗的男孩,以其修长的手指,从裤兜里优雅地摸出一只质地很棒的钱包,若无其事地打开,看了半晌,问老板:“我有没有欠你钱?”“还欠我五十。”“那你可不可以今天给我再吃一顿,另外借我五块?没有钱回家耶。”
八、
烧烤摊的一面邻着中学,另外几面都是小区。其中一个小区的保安亭里有厕所,这个非常重要。关于这些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当年明月”同学在吃烧烤的空档,曾经以战略家的口吻赐教于我,我当时只当他是猪头一枚,全没放在心上。事后慢慢体味,越想越有道理,真不愧是写出了那么厚一套书的名人啊!
就说这个保安亭,它有厕所还是没厕所,是很多食客选择不选择这家烧烤档的顶重要因素。因为吃烧烤就会喝东西,喝东西就得要尿尿。吃到半截为了尿尿而赶回家,难免令人兴味索然。所以这个厕所很重要,可以让大家毫无后顾之忧地把战斗时间拉长。
而我想说的,其实不是厕所,而是厕所门口的保安。因为我经常使用厕所,有点不好意思白占便宜,就会让老板烤些吃的给保安送去作为报答。这事被一个老道的朋友瞧见,直笑我没有特区生活经验:“你也不想想,他们在这儿做生意,能不打通各路关系么?我跟你这么说吧,就这附近的小区保安、店铺老板,全都跟他们关系不浅。他们少不了要烤了东西去打点,还用得着你操心?”“真的么?”“真的么?把那个‘么’字儿去掉!我问你,你有没有注意过,城管上班的时候,他们的菜和肉还有板凳都藏在哪里?在保安亭后头!对呀,在你的身边儿,眼皮子底下,就有你看不见的社会,和它一应俱全的社会关系。你不在其中,可是有的人天天仰仗着它们而生存。”
九、
我家附近这种烧烤摊,深圳街口比比皆是,数也数不清。但是即便如此,把车开在这座城市的夜晚,我们还是会忽略它们。毕竟它们不像有门有脸的餐馆那么灯火通明,甚至没有水果摊那几盏红灯的妩媚。不常光顾它们的人,肯定觉得它们家家都是同一回事,经营的品种相同,夫妻烤档的模式相同,甚至摊主的穿着都相同,以深黑深灰深蓝的夜色为主,是他们在城管眼皮底下隐身的伪装色,跟他们偷偷摸摸的身段混搭得当。
然而对于老主顾,每一个摊档都有它的与众不同之处——烟火散发出独特调料的香味;老板做生意风格迥异;老板娘手里抱着不同的孩子;他们周围环绕着看似一样其实各有故事的食客,还有看似一样其实各有用途的社交网络。
香港有些大排档,属于再破再烂政府也舍不得拆掉的本土风,报章时有写真。深圳其实也有可以规范可以建设可以流传的风情,但是它们有的见不得光,只能在暗处吹拂着深圳人那份用钱也买不来的小市民夜生活。我坐进它们之中的一个,常常会觉得,如果没有了它们,深圳的夜会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