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首岁月写就的诗行
母亲,岁月写就的诗行
对于母亲,最早的记忆,是一铺土炕和一双辫子。我在姥姥家的土炕上跑来跑去。母亲从外面走进来,坐在炕沿边。两根大辫子又粗又长,垂在炕上。我欢天喜地跑过去,用手抓着母亲的辫子往后拽。母亲被拽疼了,作势要打我,我就嘻嘻哈哈地跑到炕里边。
记忆不是很清晰,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像,时断时续的一截片段。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只有一些简单的动作。然而画面却很纯美,充满了色彩。像一幅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画作。浅浅的、淡淡的、柔柔的,如烟似雾,朦朦胧胧。
无数次地,曾与母亲谈论起这个画面。母亲总是很吃惊地反问你还记得呀!你一岁的时候,妈妈就剪掉了辫子。
我的记忆一向不好,连五、六岁时的记忆都是模糊的。何况更小时候的记忆。所以我认为最初可能只是隐约记得母亲的大辫子,至于其它细节估计加上了母亲的补充,渐渐地便沉淀成为自己的记忆了。
在我一岁多的那年夏天,父亲出差了,家里留下我和母亲两个人。那天夜晚,飘着雨,蚊子特别多。母亲摇着大蒲扇,驱赶蚊子。一不留神我的胳膊上就被叮了个大包。我痒痒的厉害,就用手去抓。母亲不让,担心留下疤痕。不停地用肥皂水擦拭。那会儿我刚刚咿呀学语。母亲的手一停,我就奶声奶气地央求,妈妈疼死了疼死了。这件事情我完全没有任何记忆,是母亲讲的,而且讲了很多次。
你那时的小胖胳膊就跟一节藕似的。那个白嫩呀!而且也是第一次说一句完整的话。每一次讲完,母亲总是会加上这么一句。
作为长女,母亲记得我生命中的每一个第一次。这些所有的第一次经过母亲的复述,便清晰地储存在了我的记忆库里。久而久之,似乎成为了我本身的记忆。
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记得所有生命中的第一次。长大后才发现其实很多儿时的所谓记忆,并不真的是自己记住的,而是由父母的口里讲出来的。从母亲一遍又一遍的讲述里,这些过往的点滴旧事就变成了自身的儿时记忆。就如我被蚊子咬,那时才一岁多,怎会记得?
我从小喜欢听母亲讲故事。这些故事总是很温馨,也很温暖。小平房、玻璃窗、风门、下雨的夜晚,母亲怀里的幼儿,梳着大辫子的年轻母亲,藕节似的胳膊,简单的对白,是一个幼小生命温暖的开始。由母爱伴随着日后的岁月,从此生命里的爱就满溢充盈了整个人生旅程。
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剪掉了她的大辫子。据母亲说我出生不久,就剪掉了。从此二十五岁的母亲再没有留过长发,梳过辫子。一直都是短发,故乡人叫做“解发头”的。那个灰蓝为主色调的年代,故乡的习俗讲究三十不红,四十不绿。意思是女人到了三十岁,就不能穿红色的衣服了。而到了四十岁时,身上连绿色的衣服都是不能有的了。所以记忆中的母亲身上的颜色总是单调的,黯淡的。
但是在我有了比较清晰记忆的七十年代,母亲总是把我和妹妹打扮的花枝招展、色彩斑斓的。那时母亲的单位里分配来了十几个北京知情,她们比母亲小六、七岁。知情回北京探亲时,母亲总是请她们为我和妹妹买衣服,那时流行灯芯绒质地的衣服。我有一件浅黄色的灯芯绒外套,还有一件淡蓝色的细灯芯绒背带裤。在我们那个小城,当时算是非常时髦的了。经常被别人借去参加婚礼或者表演节目的。
每年的五月份,母亲就早早地去逛百货商店。提前为我和妹妹添置夏季的T恤,有横竖条纹的,也有各种花色的。还经常说要买上海产的,洗过后不掉色、不缩水。不能买天津产的,更不能买本地产的。母亲的理由很简单,帐也算的清爽。上海产的虽然贵一点,可是经久耐用,不缩水不掉色。每次只要清洗干净,可以穿好几年。
那个年代很少有成衣卖,母亲总是带我和妹妹去裁缝铺做衣服。每次总是要花掉一些钱,累积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所以母亲总是念叨着要学会使用缝纫机,就可以为我和妹妹做好看的衣裙。
一个普通的冬日,母亲用多年积蓄买了一架上海牌子的缝纫机。记得每天晚上,外面狂风暴雪,家里温暖舒适。我们睡了以后,父母凑在一盏昏黄的电灯下学习使用缝纫机。父亲看说明书,指挥母亲操作。两人还不时地发生一些争执。在一天清晨,母亲拿着一条给弟弟缝制的小裤子,骄傲地宣布成功了。母亲终于可以熟练地操作缝纫机了。
那年夏天,母亲买了丝绸布料,为我和妹妹缝制了漂亮的花裙子。妹妹是绿色碎花的,清雅淡丽。我的是浅浅的粉色底子上洒着淡红色的碎花。腰身是用一根松紧带扎起来的。那时正在长身体,布票又是有限的,所以母亲把那条裙子做的很长。最初时要在腰间折叠好几层。
我穿着那条美丽的裙子,一直美丽了许多个夏天,引来无数喜欢羡慕和赞叹。每一年腰间的折叠处都会放下一折。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穿上这条裙子,一直穿到了初中。
母亲亲手缝制的这条碎花裙子一直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成年后,仍然喜欢所有碎花的布料,裙子、窗帘、围裙、台布、床罩、被子。现在想来,我的碎花情结一定来自这条美丽的出自母亲之手的碎花裙子。
上个世纪六十年初期,母亲曾经在学校学习美术设计。所以小时候家里有很多水彩和画笔,还有成箱成捆的关于画画的书。记忆最深的是那些版画书。黑黑的色彩,粗重的线条。记得母亲经常在周日的午后,拿出几页纸,教我和妹妹画画。我们喜欢玩水彩,喜欢看着各样颜色蘸上水后所产生的奇妙变化。母亲担心我们把水彩弄得到处都是,总是让我们照着版画书用铅笔画图。记忆里的版画是用铅笔在纸上画直线。2012年我曾去波士顿旅行,在艺术博物馆里看到一幅毕加索的画作。浓重的黑白色,笔直的线条,三个重叠交织在一起的人。看着这幅画,我突然就想起了儿时家里的那些版画书上的画来。瞬间时空交错岁月重叠,那些有母亲陪伴的胡写乱画的日子,如同电影镜头一般在眼前闪过。
母亲毕业后曾经在新华书店工作过一段时间。所以家里有很多藏书,中外名著应有尽有。母亲偏爱读小说,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拿着一本书对我说,你的名字就是这本《六十年的变迁》里的一个人物名字。于是在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的时候,便爱上了这些书。
后来母亲工作调动,在商业局下属的一个公司做了会计。离开墨香萦绕的书店,开始噼里啪啦地打算盘。母亲单位还有一个门市部,经营副食瓜果。我下学后特别喜欢去门市部玩。有叔叔阿姨问,长大后就到门市部上班吧。彼时,我特别崇拜母亲。断然否决。长大后不站柜台,太累。要象我妈妈一样坐办公室打算盘。童言稚语,引来一阵哄笑。改行后的母亲曾获得过全省商业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并在全省的珠算比赛中得过奖。及至四十多岁时仍然代表单位去参加珠算比赛。
我读小学不久,正值批林批孔运动如火如荼。每次放学后去母亲单位玩。一进公司大院,经常看到母亲站在一张高高的桌子上,用一支巨大的尺子在一面墙壁上书写比人还要大的美术字。受母亲的熏陶和影响,后来我也成了班级和学校墙报的主力队员。至今无所事事之时,仍然喜欢用手指比划着写美术字。到了八十年代,财会人员开始使用计算器,最初用惯了算盘的母亲坚决拒绝计算器。后来竟然喜欢上了计算器,而且操作的得心应手。
母亲心灵手巧聪慧毓秀。学什么会什么,做什么象什么。
母亲的手是一双知识女性的手。画过水彩,写过大字。打过算盘记过帐,账目清楚从未出过差错。
母亲用漂亮的钢笔字,写得一手好文章。
我读大学后,母亲经常给我写信。洋洋洒洒一大篇,事无巨细,咛咛叮嘱,慈母情怀跃然纸上。
我在九十年代中期出国。那时国际电话费用昂贵,同母亲的交流主要靠书信。母亲的信文笔流畅,字迹娟秀有力。记得有一次母亲在信中写到 “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两只小鸟一大一小飞回来了。醒来后觉得那就是你和小(我的儿子)。”
读着母亲的来信,泪水打湿了几页薄薄的信纸。为此我写过一篇书信式短文【妈妈,我们只是过客,不是归人】投稿到了人民日报海外版,居然被刊登出来。除了1994年在清华大学科技处工作期间,与一位老师合作写过一篇论文。曾经刊登在清华大学教育研究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文字散发过墨香。
记得当时我把编辑寄过来的这份人民日报海外版寄给了母亲,母亲一直保存到今天。后来每次发表了文章或者得了一个什么小奖,寄给母亲。她总是如获至宝地收藏起来。为女儿发表的每一个文字喝彩鼓掌。
母亲生活的那个年代,日子是艰苦的。母亲的手,又是一双劳作耕耘的手。
七十年代我们住在一个四合院里。没有自来水,只有在巷口处才有一个公用自来水。而且自来水还需要水票。母亲是一个喜欢干净的人,每个周日总是洗好几盆的衣物。尽管生活拮据艰难,但是母亲在用水上从不节约。
母亲总是把衣物洗一次后,还要用清水投过好几遍。所以我们小时候穿过的衣物,多少年之后依然明快而清亮,保持着本来的颜色。哪怕薄了、破了,却从不曾有过任何的污渍和变色。
每个周日,花花绿绿的衣物被母亲洗得干净透亮。然后披挂在一根根的铁丝架子上,如同万国旗般飘扬在院子里。
母亲从未在用水上节约,却很会利用一切水资源,未曾浪费过一滴水。比如洗过衣物再洗鞋袜,最后把水泼洒在地上,清扫院子。而冲洗过衣服的水,母亲则用来擦桌子擦家具。实在没有需要了,就存在院子里的大铁盆里备用。
周日的整整一个上午,母亲洗衣服、洗鞋袜、擦拭家具,清扫院子。午饭后,母亲利用午休时间读小说。
夏季的北方,午后的风,依旧清爽。忙碌了一上午的母亲会沏一壶清茶,坐下来,读一本书。
如果说上午的母亲是动态的,一直操持忙碌的。那么午后这段时光,母亲则是静态的,安然悠闲地读书喝茶。
动态的母亲把家里打扫收拾的一尘不染、窗明几净。而静态的母亲又会忙里偷闲地享受劳作成果,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动态和静态的母亲,如同两幅风格迥然又和谐完美的画面旗帜鲜明地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六年前,父亲过世了。我们担心年已古稀的母亲不堪悲痛哀伤,于是留在国内的弟弟妹妹总是劝说母亲与她们一起生活。而远在异乡的我也牵挂母亲,经常与她通电话排遣她的寂寞。
事实是我们发现年迈的母亲收拾好心情以后,依旧淡定从容地过着每一天的日子。依旧把家里拾掇的干净整洁、温馨漂亮。沙发上依旧按时按节地更换装饰着各色布面。阳台上君子兰依旧葱郁,盛开着花朵。母亲手指灵巧依旧编织着毛线。现在不用自己编织毛衣毛裤了,母亲就用一团一团的毛线,编织出图样美丽颜色各异的坐垫来,套在家里的凳子上,又暖和又漂亮。而且还为上班忙碌的晚辈们编织了很多坐垫。
去年春节我回国探望母亲,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每天晚上母亲雷打不动地看新闻联播,关心着国家大事。然后我们一起看电视剧,无论是谍战、言情、还是年代剧,母亲都看得津津有味。还经常与我一起分析剧情、猜测结局、评论明星。
母亲依旧很文艺,热爱读小说。碰到一本喜欢的书,母亲依旧会放下手里的活计,坐在阳光下,沏一壶淡茶,静静地读书。
妹妹曾经感叹。母亲是一个懂得生活,也热爱生活的人!不仅会生活也会享受生活。
再我看来,母亲何止是热爱生活享受生活,母亲是把平常的日子过成了一首诗。或者应该说,母亲是用生命书写岁月的诗行。甚至可以说母亲自己就是一首岁月写就的诗。
动态中劳作的母亲是一首春天的诗,活泼向上。
工作中埋头算账的母亲是一首夏天的诗,专业执着。
静态下读书写字的母亲是一首秋天的诗,沉静安详。
编织毛线缝制衣裙的母亲是一首冬天的诗,温柔暖和。
父亲病逝后安然自在独立生活的母亲是一首岁月的诗行,睿智而坚强。
经历过苦难安享晚年的母亲,是开朗的、刚强的、智慧的,也是随性的、诗意的、丰富的、更是充满了情怀的。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人把普通的、平淡的日子活成一首四季明媚、风采盎然的诗。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