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话话红楼 （52）---- 读刘心武《续红楼梦》（一）

今年三四月间，国内红楼热又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刘心武和出版界高调推出了刘的新作，《刘心武续红楼梦》。网路发行，首印一百万册，大概是近年出版界的又一创新。好朋友新近从国内回来，给我带来一本，让我喜出望外。我一直关注着刘心武的红学创作，也写过几篇有关他秦学和望月的评论文章。所以，他的这本续书是一定要读的。这些天，有闲暇的时候，就拿起来读；300多页的书，很快读完了。又把自己感兴趣的章节，反复过了几回；开卷有益，浅尝辄止。就和大家谈谈我的读后感想吧。

（一）“复原”或“恢复”曹雪芹原意原笔

刘心武说，他创作续书的动因是“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断非曹雪芹原文，。。。基本上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他“是要把曹雪芹的原笔原意复原出来”。何处去找寻曹雪芹的原意？ “传世的前八十回里’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传世脂评里对后二十八回的诸多透露和逗漏，以及其它一些资料”，都是续书资料的来源。

我是传统红学（又称新红学）的赞同者。传统红学的一个重要理论就是不承认后四十回的作者是曹雪芹；后四十回是高鹗伙同程伟元给未完成的前八十回续的一个尾巴，它在很多地方违背了曹雪芹的创作原意。所以我对刘心武的创作动机，并不反对，甚至是认同的。但对刘心武在用大前提包装下，夹带自己私货的说法，深深的不以为然。什么是私货？就是“传世脂评里对后二十八回的诸多透露和逗漏”这一句。他是要为自己续作二十八回找个靠山，给读者的印象是脂评里有后“二十八回”这个概念，他的二十八回创作，是在遵循脂评的权威。

据我所知，脂评里并没有红楼全书究竟有多少回的具体论述，但有两处，曾提及全书可能的章回书目。一是说过“后三十回”这个词；另一处在五十七八回处批注过 “书已过半”几个字。红楼究竟多少回，一百单八回也好，一百一十、二十回也好，应该有讨论的余地，任何人都有表达自己看法的权利。但刘心武不在自己的前言中阐明自己定书为一百零八回的原因，却假借脂砚斋有评，就把自己的做法包装起来了。谁能说他这是在“复原”曹雪芹的原意呢？

和刘心武红学观点很接近的红学泰斗周汝昌老先生，对一百单八这个数很感兴趣。近年他曾经写过《红楼十二层》，说红楼里有一百零八个红袖，是为了和水浒中一百零八将对应，打对台的。不说这种可笑之说，几乎侵蚀掉多年我对泰斗的敬仰和崇拜；只说无独有偶，刘心武在续书的最后，从脂砚斋评中有“看情榜”一词，不仅写出了金陵十二钗的副册，又副册，更编出又又、又又又副册，一直到八副册之多， 连什么“炒豆儿”,“小舍儿” “多姑娘”都上了情榜。正好凑了一百零八个女人。对应续书的一百零八回，真可谓洋洋大观。照着刘心武续书想
下去，曹雪芹写红楼的“原意”， 竟是要把像多姑娘这样与贾琏鬼混、勾引宝玉的淫荡之人，升华到与钗黛等同的“千红一枯，万艳同杯”的悲剧境界中呢。


刘心武所遵循的曹雪芹“原意”，多数来自脂砚斋评。对脂砚斋的发现和研究，也是传统红学的成果之一。写红楼续书，正好可以利用脂砚斋的某些评语，完成一些前八十回没有结果的故事，同时也可纠正高鹗续书的谬误。刘心武做了很有意义的探索，如一些主要人物的结局。但是，他过分依赖脂评，把每一个故事，都去套脂评说过的话，而且是反复说明，生怕读者不明出处。结果是这个续书，就成了为前八十回，为脂评加注的流水帐。其实脂评中有很多词句，到现在研究者们还是不清楚为何而言，而且有人根本就持否定态度。

一个例子。脂评在评论妙玉时，有过几个字组成的残缺句子：“他日瓜州渡口，…红颜固不能屈从枯骨….各示劝惩”等等，它有何意义，红学家争论至今，莫衷一是。刘心武却以这几个字，编出了一大段离奇的故事：坏王爷贪财贪色、妙玉献珠宝救宝玉、珠宝箱暗藏机关、最后和王爷同归于尽等。而且妙玉多次指着王爷说“这枯骨”，都是为了套脂评的那句话。表面上，对上了脂评这么一说，实际上却和曹雪芹在前几十回所塑造的妙玉大相庭径，再看不到她的冷寞，傲慢，孤独和游离在人世之外的“槛外”形象，却成为了和王爷讨价还价、舍身救人的光辉英雄。特别是当和王爷当面探讨王爷可以占有她的肉体，竟能说出：“你知道佛能舍身饲虎”这样的话！。读到这儿， 我彻底地无语了。

复原曹雪芹的“原意”，不光从脂砚斋的评语上，更要从曹雪芹的的原著上，汲取源泉。作为续书，故事的结局，应与原著中的线索相符。特别是《红楼梦》这样的热门书，不知有多少人能达到倒背如流的程度。刘心武熟知原著中每个故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所以想把他的续书对照原书，天衣无缝。他说：“我要根据前80回的伏笔，。。。。在我的续里一一对照、兑现”，忠实于原著是对的，但过头了，或误解了原著提供的线索，就会达到相反的效果。

红楼第三十一回的题目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红学家们猜测了多年，这是什么意思。“伏”就是伏线，暗藏着以后的故事；明面上讲宝玉湘云各有一个金麒麟，暗中预示他们以后可能有某种关联，所以“伏”着。但在前八十回里，读者没看到伏出什么故事。周汝昌说这是影射宝玉湘云在八十回以后成为患难夫妻白头到老的故事；当然，刘心武也同意这个意思，所以要在续书里把这个结局作为一个热点来写。

让文学创作者在一个框框下写作，大概是最为难他们的事。刘心武就遇上这个麻烦。宝玉在《红楼梦》的最后，无疑是要“悬崖撒手”、出家当和尚的，而且是在离贾家破败不太远的时候。这在前八十回里给过太多次的暗示了。大概连普通读者和最业余的红学家，都知道这是个必然的结局。那怎么让宝玉湘云在这之前成亲，去体现那个“伏”中的故事呢，刘心武费尽了心思。一连串故事：从黛玉死到宝钗嫁，再从宝钗死到宝玉湘云邂逅，再双双成为乞丐成了亲；但一番风雨过后，他们还是两个青年，还是没法坐实“白首”的伏线。怎么办？只好突然多出一笔，说某一早晨，他们发现各自的头发突然全白了，怎么白的，为什么白的，全然不交代，


就是为了套住“白首”两个字。这么写，不但突兀，更显得粗糙。人们自然而然要问，白首有了，那双星是什么？怎么不让他们俩双双化作天空中的星星去附会前面的标题呢？这样的极力附会前面故事的写法，在续书里出现过多次。刘心武要“一一对照，兑现”， 主观愿望是好的，但效果却是弄巧成拙；特别是，作为对《红楼梦》这样伟大著作的续书而言，说是不堪入目也不为过。

先到这，下次写和“原意”相悖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