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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ookie (小船芝麻), 信区: LeisureTime
标 题: [版庆]一歌一舞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Wed Nov 6 12:48:25 2013, 美东)
一、歌
聊因断续唱,试托往还风。
—— 梁·庾肩吾
Jeff Buckley的所有歌里,我最喜欢的是他自己作词作曲的Opened Once,收录在他最
后一张未竟的专辑,Sketches for My Sweetheart the Drunk中。那张专辑里的歌确实
只是sketches,好像一幅油画未上色时的炭笔底稿,让人忍不住满怀遗憾地想象那些吉
他、贝司、管弦、和声将会如何层层晕染上这清歌的白描——假如斯人尚在人间。
我从未听过如他那样深情的声音。那声音有如将自己的心肝和盘向陌生者托出,坦率天
真得骇人,却再自然不过。龚自珍说“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就是在
Jeff Buckley的Live from Siné合辑里,我第一次听到了数倍于常人的喜乐,听到了
真切入骨的歌哭,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做作,连技巧也无迹可寻。一曲终了,只觉被深
深打动了,讶然说不出到底是哪一句、哪一声打动了自己。狗血一点的话,我会说,那
张合辑里的最后一首歌,Hallelujah,让我无法想象这样唱歌的人能够苍然老去,寿终
正寝。
Jeff Buckley的音色继承自他那位放浪形骸、同样早逝的父亲。他在四个八度的音域里
跌宕起伏,旁若无人——那是所有才华里最让人妒恨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才华。“A
pure drop of water in an ocean of noise”,是U2的主唱对他音色的评价。他的品位
亦是独到的。Live from Siné合辑里的许多歌并非他的原创。这些被他选来翻唱的曲
子,源头散漫无稽地遍布世界各国——有巴基斯坦歌王Nusrat的圣歌,有法国女歌者的
童谣,有英国乐队的摇滚…… 但无一例外地,被选中的音乐都带了种一言难尽的、含
蓄的趣味,正如他自己作曲的慢歌一样。
然而相较音乐,更能打动我的总是文字。于是回到开头提起的这首歌,Opened Once(
《曾经开放》)。我深爱这支歌的原因,在于它的歌词自成一阙优美的现代诗:
曾经开放
曾几何时,我敞开心扉,浪迹天涯。
我爱那逍遥的神灵——
像一段故事,它在你的河床上奔涌,
抑或一片掌声,在我的脑海里升腾。
这明灭的光,是你我站立的地方。
在这明灭的光里,你面对着我的本相。
一如大海永远恋慕着圆月,
潮汐又弥漫了你的身体。
我们堪堪飞过,那么多痛苦的灵魂,
闪电携来濛濛时雨,
我们是它的一笑。
这明灭的光,是你我站立的地方。
在这明灭的光里,你面对着我的本相。
我本是一段荒芜的铁轨,
我曾经的存在,早已被夕阳遗忘,
我曾经的存在,早已被夕阳遗忘。
他比喻敞开心扉、憧憬远方的感觉,把它说成是“一段故事,在河床上奔涌”,“一片
掌声,在脑海里升腾”。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不着边际的比喻特别能令我神往。第一
段的和声里首次唱“在这明灭的光里……”,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我把它看成作
者“溜了”,为和声部分写了些美丽的搪塞之语。直到听完第二遍和声,看完第二段的
歌词,这一处的伏笔才让我幡然醒悟。
第二段的前两句:“Just like the ocean, always in love with the moon. It’s
overflowing now, inside you.”乍听上去似乎是毫不相干的呓语。但细细回味,大海
的涨潮,仿佛是它恋慕明月,心向往之的耸动;憧憬远方的心思也正如这潮水一般,弥
漫于“你”的身体里。这意象暧昧而又生动。读到段末,“We are the smile of
light, that brings the rain”,light可以泛指光,但也可以是闪电。我忽然想起之
前和声中反复吟唱的:“在这明灭的光里……”,这半明半暗的光,原来既是闪电——
那飞掠过众多痛苦心灵、带来濛濛时雨的,微笑于暗夜中的光。“你我”漂浮于世界的
上方,立在闪电明灭的光影里,看清了彼此的本来面目。一念及此,全身都起了一阵鸡
皮疙瘩。
最后的几句,是一段呈现了我心底意象的文字。很小的时候,我常去临近市郊的小姨家
玩儿,那里有一段出城的铁轨。自从第一次见到深褐色的铁轨、乌黑的枕木,我就本能
地感觉到了它们的吸引力——那是寂寞、懒散与白日梦糅杂在一起的味道。当然那时太
小,并不懂得这么多说法,我只是喜欢和表弟日复一日沿着铁轨漫无目的地闲逛。直到
现在,望着一条铁轨默默卧在长草里,射线般指向远方,我心里还总是泛起一种莫名的
滋味。一根根枕木仿佛发出了邀请似的,我必要踩着它们走出去很远,才觉得心满意足。
“我本是一段荒芜的铁轨,我的存在,早已被夕阳遗忘”。被落日遗忘的铁轨,是我自
己所能想见的最凄凉静谧的画面。而这样的结尾,又与题目、与开头的“traveling
heart”暗合:曾几何时,我敞开心扉,憧憬远方。现在,我只是一段被夕阳遗忘的,
荒芜的铁轨。
与这歌词相配的,是三十岁的Jeff Buckley散淡简净的浅吟低唱。就在录完Opened
Once不久,也许便是当天傍晚吧,他哼着一支小调,在巡回乐队管理员的目送下独自去
狼河里游泳。狼河是一片静水,蜿蜒无声地汇入密西西比河。几天后,密西西比河上的
渔船发现了他的尸体——后来人们才得知,彼时他既未吸毒,也不曾酗酒。他衣冠楚楚
,穿着靴子。
Jeff Buckley: Opened Once (1997)
Opened Once
-- Jeff Buckley
I once was open, and one with a traveling heart,
I love the sweet god.
Just like a fiction, rushing in your riverbed,
Arise like applause in my head.
And in the half light where we both stand,
This is the half light, you see me as I am.
Just like the ocean, always in love with the moon,
It’s overflowing now, inside you.
We fly right over, the minds of so many in pain,
We are the smile of light that brings the rain.
In the half light where we both stand,
This is the half light, you see me as I am.
I am the railroad track abandoned,
With the sunset forgetting, that I ever happened,
that I ever happened.
二、舞
同情倚促柱,共影赴危弦。
—— 梁·王暕
看了好几季的So You Think You Can Dance (中文翻译是《舞魅天下》),一个娱乐性
的舞蹈选秀节目。今晚感觉有如骨鲠在喉,是因为一个选手和他的一支舞。
Tucker Knox的背景介绍比较让人难忘:22岁的Tucker曾被选入云端中的象牙塔——
Juilliard音乐学院舞蹈系,然而入学后不久既遭逢一场车祸,包括脊椎、胸骨在内多
处骨折。医生让他做好瘫痪的准备,然而他的伤势却极其幸运地逐渐恢复,一年后他重
新回到了舞台。
我一向不喜选秀节目的造作,每个成功者必背负一个悲情的故事,仿佛泪水是和掌声一
样廉价的东西。虽然Tucker的故事确是货真价实的不幸,但此后每次他跳完一支舞,评
委总不忘提起他过去可怕的遭遇,以讹传讹,逐渐夸张成“You were once paralyzed
for a while…”这样不遗余力的煽情也颇令人厌倦。
然而我却喜欢Tucker这个人。他眼里有一种真诚含蓄的态度,轻易与其他舞者各别。立
在一片浮华热闹之中,这双眼睛远比他跌宕起伏的故事来得更令人难忘。海选时看了他
自创的第一支舞,目睹那柔和简净的身姿、那忘我投入,却又仿佛茹着什么没有说尽的
动作,使我感到深深的慰藉——这与他眼睛里的神态何其相似。一直以来,我是相信心
画心声必不失真的。
直到上周,舞者筛选得只剩四男四女。看到Tucker在前八名比赛中的那一支舞,让我终
于想写点什么。
首先我想说说这支舞的主题。这支男子双人舞的作品来自Travis Wall,一个才华独具
的年轻编舞。作品的主题是关于兄弟之爱。无独有偶,与Tucker搭配的那位舞蹈演员
Robert也经历过车祸…… 其实无论车祸、分手、一见钟情、生离死别,无论是叛逆少
年挥拳吆喝,还是王子在月光下恋慕天鹅——凡此种种,作为一支舞的主题都无不可,
只要看这主题能否被人以舞蹈的语言——肢体表达出来。不需要服装、道具、灯光的烘
托,甚至不需要音乐。假如舞者能在最安静的房间里、穿着最不起眼的衣服,仅用自己
的身姿表达出一种令人信服的情感,那么这既是成功的主题。
一浅蓝、一深蓝的朴素衣衫、空空如也的舞台、一束淡蓝的光映着两条颀长的黑影——
这极简主义的安排透露出编舞的品味和自信。只因着服装、道具、布景和音乐的淡去,
我们才得以全神贯注地看舞台上两个以肢体讲故事的人,满眼所见,皆是无声的挣扎惶
惑、忘情的相濡以沫。我自觉听懂了他们的故事。这就够了。
穿浅蓝色衣服的Tucker,让我想起梁代王暕的一首咏舞诗:“当风回绮袖,映日转花钿
。同情倚促柱,共影赴危弦。”我们当然可以从前两句得知,诗中的舞者是一个女子。
但这诗其实与性别无关,因之不露一丝媚人之态。那舞者虽有映日转花钿的风姿,却似
乎并不关心座中的文人与显贵是不是欣赏自己。她只是与音乐“同情”,与影子共舞。
急徐辗转之中,促柱危弦,才是她真正的知音。我们的历史上描写舞女的诗词汗牛充栋
,然而王暕这四句诗中流露出舞者一番沉浸于自己的艺术之中、浑然忘记了观众的态度
,却是独一无二的。看Tucker起舞,就叫我想起了这种态度。
他的身姿颀长秀拔,动作如托烟寄水、卧雪眠风,让人不禁生芝兰玉树之想——然而却
摒弃了媚俗,所以与美眉们的尖叫无缘。Tucker的美带着种疏离客观的意味:有时一个
动作只做到七八分,接下来的过渡得以如羚羊挂角般自然。然而回想起来,却仿佛有什
么情怀茹在指尖未说尽。
在口若悬河被视作聪明、夸张尖叫被视作热情的今天,这份含蓄是多么弥足珍惜。然而
当观众投票结果揭晓的时候,Tucker却因这支舞而得票最少。评委在他和跳街舞灵活可
爱的Fik-Shun之间选择了Fik-Shun。
我想起最近升任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团长的Benjamin Millepied曾说,现代舞面临着两
条路。一条路是在舞蹈中更多地掺入性感的元素,如此取悦观众,增加票房;一条路是
相信观众能意识到肢体本身自有参差错落之美,与性感无关——他选择了后一条路。而
So You Think You Can Dance这个节目,毫无疑问是前一条路上的集大成者。这个节目
我看了几年,唯有Tucker Knox的身姿与Millepied麾下的舞者相近。虽然他的功底、水
准或不能与现代芭蕾的佼佼者们相较,然而他走在这条道路上。只此一点,已深可骄傲。
Tucker & Robert D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