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中国专家,是帮你们脱贫的”:这位二十大代表,是《山海情》原型
▲ 2022年10月16日,二十大首场“党代表通道”开启。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首席科学家林占熺接受采访。 (人民视觉供图 / 图)
我和乡亲们说,我快80岁了,但只要宁夏的乡亲们需要,只要我还能跑得动,我90岁还会去协助他们。
2022年10月16日,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当日,上午8时40分许,人民大会堂一楼中央大厅北侧,79岁的林占熺站上“党代表通道”,面对直播镜头,向全世界再次谈起 “幸福草”“友谊草”。
林占熺是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首席科学家、福建农林大学博士生导师,1983年开始研究菌草技术。在自我介绍环节,林占熺说,菌草成为闽宁扶贫协作的第一个产业,帮助宁夏西海固17500多个农户摆脱了贫困,被称为“致富草”“幸福草”。
菌草指的是可以栽培食用菌、药用菌原料的草本植物。1986年至今,林占熺发明的菌草技术已被推广至全国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506个县,仅“以草代木”培育香菇一项,全国每年就可以少砍树2000万立方米。
随着2021年年初电视剧《山海情》的热播,剧中农技专家的原型林占熺也越来越被人熟知。
2017年,菌草技术被列为中国—联合国和平发展基金的重点项目,向全球推广,现在已经传播到世界106个国家和地区。
除了助农扶贫,菌草技术应用的另一大领域是生态环境治理,这也是林占熺一个未竟的心愿。
他说,“希望在有生之年,在母亲河黄河两岸筑起千里菌草生态安全屏障,让黄河母亲河变成造福人民的幸福河。”
南方周末:你是在40岁的时候才走上专职学术道路的,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作出弃“官”从学的决定?
林占熺:我1968年从福建农学院(现福建农林大学)毕业,三年后被分配到三明市真菌研究所工作,研究食用菌的培植和生产。后来又在福建农林大学做行政工作。
1983年,我是福建农学院机关第二总支书记,随同福建省科技扶贫考察团,去了龙岩长汀县,那里的情景让人触目惊心:“悬河”高出两边耕地一两米,四周山丘荒秃、耕地沙化,一派凄凉,生态环境极其恶劣,农民大量消耗木材生产香菇、木耳等食用菌,能种菌的树都砍光了,“菌林矛盾”日益突出。
当时我们就提出,能不能以草代木,栽培食用菌。考察结束,我就辞去了行政职务,开始专心研究“以草代木”栽培食用菌的技术。
南方周末:研究刚开始顺利吗?
林占熺:刚开始连实验场所都没有,我向福建农林大学工程队借了5万元建实验室。当时,这相当于一个家庭月收入的500倍。我想,万一实验失败了,恐怕一辈子也还不起了。
前3年的条件比较艰苦。没有菌种接种针,我就把家里的自行车拆了,把钢线磨光来代替;没有粉碎机,我借用了学校农场的饲料粉碎机,把野草芒萁粉碎了做培养基。1986年,第一朵用芒萁培育出来的香菇实验成功了。
南方周末:你的实验成功之后,就立即开始以这项技术为依托参与扶贫工作?
林占熺:当时还不叫扶贫,叫技术推广。1988年,我就到福建省三明市尤溪县推广菌草技术,尤溪县也有种植食用菌的传统,以前都是用木头种,因此大量伐木,“菌林矛盾”比较突出。
在尤溪县,我们前后举办过120多期的菌草技术培训班,培训了近2万名学员,菌草技术迅速在尤溪县广泛传开。后来,选择“以草代木”种菌类的农民从最开始的27户增加到4236户。
南方周末:1992年,你的菌草获得了日内瓦国际发明竞赛展览展会金奖和日内瓦州政府奖,获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林占熺:获奖那天晚上,中国代表团的团友问我,得了最高奖会不会高兴得睡不着?我当然高兴,但更愁了:去日内瓦参展又借了3万元,这旧债未还又添新债怎么办?
南方周末:当时研究经费和你的个人经济状况都没有改善吗?
林占熺:没有明显的改善,但一直都有改善的“机会”。一个美国农场就看中了“菌草种菇”的商业价值,希望买断菌草技术,许诺以月薪14000美元聘请我和我爱人。这个月薪是我俩月收入的一千多倍。
如果我签了约,可以成为千万富翁,但之后我就会成为美国企业代理人,来赚中国人的钱。
南方周末:菌草的国际通用名是“Juncao”,看起来是汉语拼音?
林占熺:1996年,在首届菌草技术国际研讨会上,我们在菌草的译名上犯了难,怎么翻译,才能把菌草推向更多国家?有人担心,翻译为“Juncao”,外国人不明白其为何物,建议我采用英文译法。可我却坚持把汉语拼音“Juncao”作为译名。我是想让世界知道,这是中国人的一个发明。
南方周末:你是电视剧《山海情》中农技专家凌一农的原型。福建是一个东南沿海省份,你是怎么接触上西北省份宁夏的扶贫工作的?
林占熺:我和宁夏扶贫的缘分从1996年开始。那年,中组部和中国扶贫基金会在福建省厦门市举办了针对全国592个贫困县县委书记和县长的培训班,特邀我去介绍菌草技术。
时任宁夏彭阳县委书记柳富对我这项技术很感兴趣,我就向福建省扶贫办汇报,建议对口帮扶。就在这一年,福建和宁夏结成帮扶对子,1997年,闽宁扶贫协作第二次联席会议将菌草技术列为闽宁扶贫协作项目。
南方周末:初到宁夏时当地农户能接受菌草吗?
林占熺:当地农户对菌草的了解并不多,所以我的初步预想是,自己在当地把菌草种出来,让大家都能看得到实际效果。
第一次去宁夏固原市彭阳县,我们其他东西都带得很少,主要行李就是6箱菌草草种。彭阳县冬天滴水成冰,昼夜温差大,我担心影响食用菌生长,就建了半地下室菇棚,利用废弃的窑洞栽培食用菌。我和工作队员常常住在菇棚里,夜间起来检查菇房的温度变化。半年后,用秸秆栽培香菇、平菇、双孢菇等食用菌取得成功,但当地农民大多半信半疑,我们选了27个示范户,手把手教他们种蘑菇,这些农户当年的收入就翻了一番还多。
南方周末:你会经常和当地农民联系吗?
林占熺:我会经常去宁夏。今年还去了好几次。我和乡亲们说,我快80岁了,但只要宁夏的乡亲们需要,只要我还能跑得动,我90岁还会去协助他们。
南方周末:除了扶贫,菌草还能在哪些领域发挥作用?
林占熺:我们很早就意识到,菌草在生态治理领域的应用前景很广泛,尤其是在水土流失严重的地区,比如我国的西北地区。一些菌草品种的根系发达,固沙的效果比较明显。
南方周末:你在哪些地区开展过这项工作?
林占熺:我和团队先后在青海、甘肃、内蒙古等黄河流域沿岸各省份开展菌草治理水土流失、治理荒漠化、防沙固沙、改良盐碱地、治理砒砂岩等多类型试验示范,有17项成果处于国际首创和领先水平。
南方周末:你的菌草技术开始向海外推广、成为国际合作的典范,能否介绍一下过程?
林占熺:从巴布亚新几内亚开始,菌草技术走出国门了。巴布亚新几内亚是个南太平洋岛国,2001年,菌草技术援助项目在巴布亚新几内亚落地。
我们用当地野生菌草栽培出第一批各类食用菌时,当地召开了五千多人参加的庆祝大会,升起五星红旗,奏响中国国歌,喜获丰收的菌农欢乐地呼喊着“中国,菌草”!
南方周末: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农民能接受中国菌草吗?
林占熺:巴新人民将菌草称作“中国草”或“林草”。被称为“巴新菌草第一人”的布莱恩·瓦义说,“菌草迷”们有的自己改名叫菌草,有的用菌草给儿女命名,以寄托对生活的美好憧憬。他自己的儿子全名就叫“菌草·瓦义”。
南方周末:你出国推广菌草技术,绝大多数都是在欠发达国家,遇到过比较凶险的状况吗?
林占熺:2007年9月在一个非洲东南部国家,有一天黄昏,我从70公里外山区的一个示范点返回首都,当汽车开到离首都不远的一个山口时,突然冲出一辆汽车挡住了去路。
车上跳下3个持枪劫匪,劫匪拿枪顶着我的头,把我们劫持到几十公里外的荒山野岭。
我告诉对方,我们是中国专家,是来帮你们脱贫的。但劫匪哪知什么脱贫啊,把我们的相机、手机和钱包洗劫一空,还嫌我们钱太少有点穷。
临走,他们还把我们的车钥匙扔在山里。
南方周末:后来是怎么脱困的?
林占熺:劫匪一走,我们就开始找车钥匙,我们找了好久,终于凭着一点点微弱的月光找到车钥匙。
南方周末:中国菌草援外已有多年,成效如何?
林占熺:中国开展了多种类型的菌草技术援外培训,包括技术培训班、官员研修班、双边培训班等,根据学员不同的专业水平和培养目标,还编制了五个层次的课程,使培训更具针对性和实用性。
目前,18种语言正用于菌草技术的传播推广。
扶贫是菌草技术援外的落脚点和出发点。在菌草技术国际合作实践中,我们创新了菌草援外项目实施模式,以减贫为目标,把技术本土化、简便化、标准化,让农户“一看就懂”“一学就会”“一做就成”,使当地最穷苦的民众也能参与。
南方周末:你做过的最难的试验在哪里?
林占熺:在内蒙古阿拉善盟乌兰布和沙漠,这里是中国四大沙尘暴发源地之一,治理难度非常大。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种下的菌草7次死而复生,才最终制服了流沙。
南方周末:你是怎么关注到乌兰布和沙漠的?
林占熺:2013年春天,我来到黄河岸边的乌兰布和沙漠考察。在巴彦淖尔市磴口县的刘拐沙头,大风和洪水每年都将那里黄河两岸的大量黄沙注入河道。
那里年均降雨量不足160毫米,常年伴有6、7级大风,刚刚长出的菌草苗子,一夜之间就让风沙打秃了。
我是不服输的人,要团队无论如何必须坚持。
南方周末:在沙漠种菌草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林占熺:第一年,风沙把种下去的菌草叶子都打烂了,大家都说“完了”,但我说不会完。第二年,洪水把河沿冲塌,把菌草都冲没了。我还是不认输,换个品种继续种。
南方周末:后来找到适合沙漠种植的草种了吗?
林占熺:我们用了十年的时间,先后引进20个不同品种的菌草,终于培育驯化出了两个适合在乌兰布和沙漠生长的菌草品种。
试验数据显示,一棵生长150天的菌草,根系能牢牢锁住二十多平方米沙地,每亩鲜草产量平均达12吨。我们团队已经在乌兰布和沙漠边缘种下了3000亩菌草。
南方周末:你为什么对沙漠菌草项目如此着迷?
林占熺:这是治理黄河的一个新思路。2021年,巴彦淖尔市磴口县的刘拐沙头经受了3次大洪峰,我们种的4米高的巨菌草没有倒伏。事实证明巨菌草的岸边护坡作用要强于其他固沙的灌木和草本植物。
今年我们团队在黄河吞噬流沙最严重的地方阎王鼻子(地名),建起了一道长300米的巨菌草生态屏障,庞大的根系就像亿万只手,紧紧扭住了黄沙。在黄河汛期的71天里,这道生态屏障减少了1400多吨黄沙流入黄河。
南方周末:你今年已经79岁了,还有什么没有实现的心愿吗?
林占熺:我希望在有生之年,在母亲河黄河两岸筑起千里菌草生态安全屏障,让黄河母亲河变成造福人民的幸福河。
但我也知道,这需要持久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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