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的“北大天才”,还俗了
在已经过去的34年人生里,柳智宇一直活在别人的期待中。
很少有人能理解童年柳智宇的兴趣爱好,因为他热爱的是数学,一个极其需要天赋,单纯依靠努力很难达成“优秀”与“逆袭”的高难度学科。
偏偏柳智宇总能和那些数字达成默契与共鸣,在学习数学的这条路上,上天总是格外眷顾他。
1988年,柳智宇出生于湖北武汉,父亲是当地重点高中的物理老师,母亲是工程师,出生便带有的基因优势给予了其难得的学习天赋,在家长和老师的眼中,他的未来注定要与数字、公式为伴。
柳智宇很小的时候就隐约察觉到了外界的期待,那时他和父母一同住在教师公寓里,房屋面积不算大,可家人仍坚持腾挪出一块地方,专门修建了一间小型实验室,里面摆满了瓶瓶罐罐。
家用实验室的存在让柳智宇第一次体会到了理工类学科的必要性,至少在他的眼中,这些都是与生活密不可分的元素。
对于外人的评价,柳智宇很敏感、很在意,他总能准确捕捉到旁人眼神中的不满,而后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恐惧,在长辈眼中。这是一个孩子懂事、听话的表现,所以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柳智宇内心的真实想法是被忽略的,因为他很擅长顺从——跟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孩子,一样。
依循着“好孩子”的轨迹,柳智宇又成为了“好学生”。在学校他的成绩优异,表现良好,对学习数理化也表现出了超高的热情。有一次学校组织全体师生看电影,同学们都借着难得的休闲时光娱乐、休息,只有他一个人在影片闪烁的微弱光亮里做完了一整张物理试题。
学生时代的柳智宇表现得很“内卷”,他不看电视,不上网,哪怕在假期也会守着书桌看书、做题。每次考试结束后,柳智宇总是很期待公布成绩的时刻,或许,优秀的成绩和排名能让他获得肯定,以及,安全感。
四年级那年,他听从父母的安排报名参加了奥数培训班,任课老师名叫刘嘉,在柳智宇看来,刘老师对数学有自己独特的领悟,课程很有意思。
不同于常规教学“做题、讲解、做题”的机械化训练,刘老师每讲完一道难题,还会延伸到与此相关的一位数学家、一种思想、一种人生的境界。
除此之外,刘老师也会在每周的讲义上印上一句《论语》或者《老子》进行讲解。这些都深深吸引着柳智宇,透过那些故事,他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触碰到运算公式和解题技巧之外的,数学更深层的灵魂。
他想,这一学科真正美妙、神奇的地方,是超越逻辑和理性的部分,是对事物内在属性的深刻洞见,他在其中习得了一种精神,并且坚信这种神圣的力量,可以帮助人们探寻宇宙的奥秘。“数学不仅是一门科学,还是一种艺术,是开启天地奥秘的一把钥匙”。
就像是忽然参透了某种诀窍,这之后的柳智宇在数学方面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理解能力。
原本枯燥的方程式和几何图形全都被赋予了某种生命,他似乎能与之对话,而后就在交流的过程中找到解题方式和答案。
十几年后,高中数学竞赛教练仍清楚记得他带来的震撼:“脑筋的灵活程度,我教了一辈子书,这是第一人”。
凭此他还得了一个“柳神”的称呼。
初中毕业后,柳智宇以极为优异的成绩考到了华师一附中,一所他儿时无比向往的教育殿堂。在这所学校里,有当地乃至全国都出名的理科实验班,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竞赛班”。
他很希望能在学校里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可以围坐在一起探讨数字和公式背后的奥秘与美丽,但有些遗憾的是,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当时柳智宇所在的理科实验班有将近60名学生,每一位都是优秀的竞赛获奖者。学校按照每人擅长的学科,将大家分为不同的竞赛小组——像物理组、化学组、生物组等,而柳智宇则依据入学成绩及个人意向被分到了数学组。
实验班有特殊的任务和责任,因为学生的成绩不仅关乎着个人的学习进度,同样也与学校的荣辱紧密关联。
竞争总是很激烈,每次考试过后,班级内部都会进行一次“洗牌”,成绩靠前的留下,排名在后几位的则要被“淘汰”进入普通班级——学校默认分数低的孩子不会拿奖,无法为学校挣得荣誉。
高压之下,理科实验班的气氛并不轻松。残酷的现实让同学们不得不沉溺于题海,大家相互之间的交流并不多,偶尔有人会找上柳智宇,也只是为寻求某一道题的解题方式——“柳神”是竞赛获奖的“种子选手”,大家其实都心照不宣。
每次遇到有人主动和自己探讨题目,柳智宇都会异常兴奋。他试图告诉对方将题目化繁为简的方法,也会劝告他人和自己一样洞察公式背后的含义,他努力传递着数学的美好与神圣,但大家并不在意这些。
“所以这道题的解题思路具体是什么?”,很多次的对话都是被这样打断的,相比数学对于宇宙的意义,同学们更在意的,是分数对于保送名额的影响。
后来柳智宇在日记中写道:
“我所在的数学竞赛组的氛围越来越让我担忧,充斥着一种以做出难题为能,嘲笑、轻视他人的风气。最开始,我仅当作玩笑,也参与其中,后来却发现这种风气已深深地伤害了很多人。”
“我想将了解宇宙的快乐分享给你们,可你们接收不到,因为数学太难了。”
实验班里的紧张气氛让柳智宇很不舒服,人与人之间表面和谐,实则暗暗较劲的相处模式也让他感到“对自己伤害很大”。
这之后不久,柳智宇便向学校申请回家自学,试图以此寻得内心的宁静,在数学上达到一个新的悟境,同时他也承认,离开班级也有“担心自己的前途”的原因,“我离开了大家,选择先保全自己”,日后想起这件事,柳智宇说这是他“整个高中阶段最后悔的选择之一”。
再回到实验班时,原本熟悉的环境全都变了模样,柳智宇发现,“已经和所有深爱的同学隔离了”。这种疏离感不仅源于距离,更多的则因为大家对于同一事物的理解,其实全然不同。
重回实验班以后,柳智宇开始关注体育和娱乐,也翻阅一些时下流行的漫画、小说,试图借此培养与同学们的共同话题。为了让大家了解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会将周记交给几位要好的同学传阅,但得到的反馈并不都是正向的,一些人甚至会在批注中写:“你总像游历于集体之外的孤独一人”。
柳智宇努力将自己塞进寻常的轨道,可也只换来了表面的和谐。一次奥数比赛后,他获奖的喜讯被贴在了学校公告墙上,第二天,贴在上面的照片的头居然被人撕了下来。
柳智宇为此感到难过:
“我不在乎得这个奖,把我的照片贴出来本来就有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感觉,于是,接下来,有人来执行死刑了。”
有一天,他指出了数学组一个同学的问题,课后那位同学在网上痛骂他,而在帖子的评论区里还有不少人表示支持。
在别人的眼中,柳智宇是骄慢的、狂妄的、孤僻的,由他口中说出的,所谓数学的真善美,不过是胜利者居高临下的挑衅与嘲弄。
“我提出的解法总是和大家参加竞赛的实际需求相差甚远”,分歧与矛盾扑面而来,迷茫紧随其后。
柳智宇渐渐发现,自己与别人关心的,其实根本就是两件事。
进入高三,柳智宇迎来了“非常孤独的一年”,而比这更让他感到恐慌的,是那场毫无征兆降临的眼疾。
病痛突如其来,一开始眼前只是模糊,“好像在寒冷的地方呆了很久,虹膜上凝了一层冰冷的露水”,接着是发涩、疼痛,好像有许多小沙子在眼睛里滚动。
双眼出现问题时,正是数学联赛进入最后冲刺复习的阶段。备考的几个月里,柳智宇每天只是看书、做题,除了傍晚时分到学校操场上看晚霞,他没给自己留任何的休息时间。
起初,他和家里人都以为病痛源于用眼过度,等待几日便可自然消退。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不适未减反而愈发严重,发展到最后,柳智宇已无法正常阅读,就算一整天不看书,第二天起床后仍觉得双眼十分干涩。
此后,柳智宇的父母带着他跑遍了武汉各大医院,“三个医院就诊断出三种眼病,开出三种药方,却没有哪一种有效”。
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柳智宇在一片模糊中寻不到一点明亮的颜色,众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的脸上带有笑容。
为了不耽误学习,在等候检查的间隙,母亲会在他的耳边小声朗读书本上的知识。进入幽暗的检查室,冰冷的仪器触碰到双眼,强光直射眼球,几秒钟之后,眼里充满了各种奇怪的颜色和图案,柳智宇开始设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也许是人唯一能看到的景象。
“怪病”从天而降,打乱了柳智宇所有的复习计划。几个月里,他只能趁着眼睛状态良好时,匆匆看几眼书。对于未来的期待随着光明的到来明朗,而后又随着病痛的来袭化为泡影。
黑暗,一点点降临他的世界。
联赛即将开始,所有人都在猜测柳智宇的结局,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一个失望的结局,所幸,柳智宇并没有走上那条沮丧的路。
第一轮联赛结束后,柳智宇发现即使不用眼睛,做数学题也不是那么困难。“整个图形记不住,就把它分成局部,就好像你不能记住整张地图,但是每到一个路口都会知道怎样走一样。”
果然,首轮考试结束后,柳智宇成为了唯一一个越过第二轮分数线的人,试卷上的小题他全都答对了,最后两道大题则一个算错,一个“没有做出来”。
失误没有影响他,在此后的比赛中,他发挥良好,最终成功摘得奖牌,获得了进入国家队的资格。
学生时代的柳智宇
天才少年濒临失明,逆转危机,创下数学竞赛奇迹。
现实给予了柳智宇比意料中更完美的结局,可他没有感到太多的开心。带着成功的消息回到附中,学校和班级为他准备了庆祝仪式,场景很热烈,他却感到无法面对。
这次联赛之后,学校解散了数学小组,组内除了柳智宇之外的所有人,都将回到普通班级,为即将到来的高考奋斗。
三年时光最终幻化为“天才与陪练”的故事,成功都是自私的吗?柳智宇顿感悲凉。
许多年后,柳智宇仍清晰记得首轮联赛结束后,数学组成员坐在教室里对照答案的场景:
没有人大喊大叫,也没有人哭喊。大家都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答案,仿佛生命的重量就系在那张小小的纸上。
教室面对阳台,房间里的一切都浸润在秋日的阳光里,“就像一次伟大的送葬”。
窗外,有黄叶落下。
进入国家队之后,柳智宇跟随队伍到了北京进行集中训练。出行前,他将许多有关数学的书籍放进行李,同行人见到后很惊讶,问他带这些做什么,“竞赛相关的书都看不完呢”。
柳智宇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说:“没事的时候看,休息的时候也能看。”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其实是:“我爱数学,愿意与数学终身为伴。”
初到北京,队里的孩子都显得极为兴奋。到了假期,有人跑到名校参观,有人带着零花钱外出购物、逛街。
柳智宇也曾去过北大、清华游览,但在校园里走了一会儿,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未名湖很美,但与天下的美比起来,不也是一粟之于沧海吗?自然、社会、世界,哪里不是我的学校呢?”
回忆在北京集训的日子,柳智宇最怀念的是食堂“甜甜的大白面馒头”。有一回吃午饭,他先买了三个馒头,排队等待打菜的过程,三块馒头刚好吃完,他便对盛菜的师傅一笑,把盘子放到一边,径直离开了食堂。
在外人看来,只吃馒头不吃菜的柳智宇很怪,可他本人的想法却很简单:吃饭的目的是为了充饥,既然已经饱了,又何必再去索取其他饭菜呢?
类似的想法也在他学习数学的过程中不时闪现:学习数学是因为热爱,那为什么一定要争个“第一”呢?
纠结近乎填满了柳智宇在国家队的每一天,极度压抑时,他曾在晚自习跑到操场上用大喊发泄内心的苦闷,结果第二天所有人都在说,队里好像出现了一个精神病人。
终于有一天,柳智宇“消失”了。
他关掉了手机,独自一人跑到位于昌平的白虎涧,整整一天杳无音信。待他回到宿舍已是夜晚,集训队老师又气又急,问他到底怎么了,而柳智宇给出的答案居然是,他不想继续接下来的比赛了。
这之后不久,国家队集训地从北京转到沈阳,华师一附中校长特地从武汉飞去探望柳智宇。饭桌上,柳智宇跟校长说,自己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是否能够得奖,真正需要国际奥赛金牌的不是他,而是学校——毕竟这之前,附中竞赛班虽名声在外,却从未出过一枚奥数金牌。
柳智宇的回答让所有人哑口无言,校长甚至觉得,全校的希望都在顷刻间泯灭了。
几天后,柳智宇在班主任的劝说下回到了集训队,并在2006年的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以满分的成绩夺得了金牌,在当时,全世界总共三个满分,他是其中之一。对于其写下的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组委会给出的评语是:他的解法比标准答案还要漂亮精彩。
这一年,柳智宇18岁,获得的第一份成人礼是一枚国际奥数竞赛金牌,以及一份保送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数学天才”的光环从此降临。
前方的道路满是鲜花与掌声,喝彩声掩盖了柳智宇内心微弱的叩问,去北大数学系真的是心之所向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毕竟,这个世界从来不教孩子跟自己内心对话,而是只教他们听话。
果然,问题很快就出现了。
入学北大后,柳智宇的眼疾愈发严重。因为无法长时间用眼,他看教材都很吃力,母亲担心他,便一字一句地将高数教材读一遍,然后做成录音带,从武汉寄到北京。
上课时,看黑板、做习题、研究课题都成了难事,因此柳智宇只能先将题目记住,而后闭上眼睛在脑中运算,得出最终结论。
在外人看来,超强的心算能力也是“天才”的一种表现,可柳智宇内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成为一名伟大数学家的可能了。
在一次极为偶然的谈话中,一位数学系的老师告诉柳智宇,如果在自己深耕的领域内发表一篇论文,全世界能看懂的人应该不超过20个。
老师无意的一句话,让柳智宇的内心再次产生波动。“那以后我到底是要帮助这20个人,还是其他更多的人?”
柳智宇最初被数学吸引,源于他对于“宇宙大道”的求索,简单讲来,他热爱的是一个关乎全人类的课题。
只是如今,当现代数学越来越走向细枝末节,他才恍然发现:“数学的指向是局限的、不完整的,它根本无法解开内心的问题”。
那些热爱,是不是从开始就是错的?
当对于数学的兴趣逐渐消退,柳智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顿,内心的纠结和日渐严重的眼疾让他无心上课,可即便如此,直到大学毕业,他的平均绩点依旧稳定在年级前四。
找不到方向的日子里,柳智宇加入了学校的禅学社,渐渐地,他又找回了久违的平静。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他时常到龙泉寺做义工,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打扫厕所。他原本身体不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寺中做体力活,反倒会让他觉得舒畅和轻松。
大二下学期的某一天,他与社团一同到龙泉寺做义工,远远一队出家人缓缓走来,社团成员问:“你会不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柳智宇回答“有可能”,之后又迅速补充道:“很有可能。”
2010年夏天,一则“北大数学天才遁入空门”的新闻搅起热议,而故事的主人公,便是柳智宇。
消息传出后,舆论哗然,而最为震惊和疑惑的,当属柳智宇的父亲与母亲——依照他们所了解的情况,儿子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国外,开始下一阶段的学习任务了。
就在几个月前,柳智宇刚刚收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并成功申请到了一年7万美元的全额奖学金——这是无数望子成龙的家长,做梦也不敢想、花钱也买不到的结果。
“北大数学天才”的成长故事迎来了新的续集,可柳智宇却选择,亲手将之后的情节推向另一个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向。
北大毕业典礼结束后,柳智宇给麻省理工的教授发送了一封邮件:
“很抱歉地通知您,我不会成为MIT的学生了……您可能会很惊讶,我决定把一生都奉献给佛教,并成为北京龙泉寺的一名僧侣。”
柳智宇选择向自己和教授以外的所有人隐瞒真相,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背着行李,上山了。
这一年,22岁的他从“北大天才”柳智宇,变成了“法师贤宇”。
人生海海,各人归宿,毕竟不同。
得知真相后,柳智宇的父母即刻从武汉赶往北京,希望可以劝阻儿子,但柳智宇的态度极为坚决。
“北大数学天才出家”的消息很快在互联网上传开,全国各地的媒体闻讯赶来,试图与之对话,但全都被以“佛门清净地,不得多烦扰”拒之门外。
位于北京西郊的龙泉寺曾一度是媒体热议的对象,过去有包括柳智宇在内的,多位毕业于清华、北大、中科院等超一流学府的优秀人才选择在此出家——或许,他们看到了迥异于俗世的另一种生命层面。
十几年前,龙泉寺是为数不多允许僧人使用手机和电脑的寺庙,因此它一度被外界认为是“全中国最先进、最锐意改革的寺院”。
那时候,龙泉寺尚处于翻新重建阶段,待柳智宇上山时,仍有大量宿舍未修建完成。为了早日完工,僧团几个班轮番上阵,常常要在工地忙活到夜里9、10点钟。
在工地,柳智宇发现照明的白炽灯会烧死一些虫子,为了保护那些飞虫,他想了各种办法,还给当家师(监管寺庙大事小情的人,在僧众中比较有威信)写了几千字的“护虫方案”。
最终,寺里听取了他的意见,买来了不会伤虫的LED灯泡,安装新灯具的那天,柳智宇感激不已,甚至下跪磕头感谢法师,“又是一个蓬勃的夏天,那些天空中扑动的翅膀会再来到我们的身边”。
龙泉寺给予柳智宇的第一印象近乎是完美的,慈悲、包容、平和,远离山下浮躁的人群,他坚信自己来到了一片人间净土。
可有些痛苦仍然无法避免,比如劳累。
在寺中修行的僧人都要严格遵守同一个作息规律:
清晨4点起床,4点半上早殿,6点钟吃早饭,7点钟开始上午的工作,11点吃午饭、午休;下午1点半开始诵经一小时,而后进行下午的工作,一直到晚上8点半晚课结束,各位僧人才可休息,夜里9点半准时熄灯。
依照如此严丝合缝、一成不变的时间表,柳智宇走过了8载岁月。
出家人饮食清淡,本就瘦弱的柳智宇时常感到体力不支。
2014年初至2015年年底,佛学界计划将南山诸律典“八大部”系统校勘,抱着对佛学的崇拜之心,柳智宇强忍着病痛,主动要求参与其中,并发愿“宁舍阳寿二十年,令南山律典广布人间”。彼时,他每日需要工作12小时左右,是龙泉寺唯一一个全程参与32册编写、校对工作的人。
一年后,丛书出版,可最终署名却另有他人。
山上的人际关系同样复杂,当时柳智宇住在8人寝室,时常会因为忘记关灯而遭到数落。
刚出家时,柳智宇曾在散步时遇到一位苦于子女教育的母亲,对方央求他开导自己,二人聊了近一个小时,柳智宇却发现自己根本解决不了母亲的困惑。
5年后,那位母亲再次找到了柳智宇,可他却回绝了对方的见面请求,理由是,他仍无法疏解其执拗的心结。
也是在这之后,一股莫名的沮丧涌上柳智宇的心头,他想,自己出家的初衷是为了“渡人远离苦难”,可多年来隐于山林的生活,反而更让他看不清山下的喜怒哀乐。
2018年,柳智宇所在寺庙陷入舆论非议。风暴中,寺中众人三缄其口,唯有柳智宇在举报人的微博下留言:“我支持官方机关介入调查”。
公开发声后,柳智宇处境变得很尴尬,寺中众人虽不曾公开针对他,可对他的态度异常冷淡。这期间,他也曾试图与其他僧人沟通,是否应该主动站出来说点什么,至少要让外面的人知道,佛门不是腌臜之地,但始终未能得到回应。
与此同时,寺中有僧人也开始传播一些维护之言,柳智宇不解:
他们信奉与追随的究竟是佛,还是那个能够满足自己欲望的人?
沉默的僧人,动荡的龙泉寺,柳智宇眼见着心中的信仰,再次在风雨中飘摇。
和多年前一样,他又一次在心中做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决定:
下山。
2018年,刚好30岁的柳智宇静悄悄地离开了龙泉寺,临走时,他放弃了寺里发放的5000元遣散费,也没有拿回自己的戒牒(受戒僧尼的身份凭证)。
来时两袖清风,走时干净利落,佛不在庙堂,佛在每个人的心中。
在龙泉寺修行时,柳智宇自学了一些心理学知识,并考取了相关从业证书。他认为佛学与心理学有一些地方是相通的,它们都是可以解救和宽慰苦难的东西。
下山后,柳智宇本想将传统佛学与现代心理学融合,向更多的人传递正向积极的思想,但受僧人身份的限制,他屡屡碰壁。“大家现在对于出家人的印象无非两种,要么半个神仙,要么就是骗子”。
离开寺庙后,他只能借住在其他居士家里,但因为生活习惯的不同,每次都无法长久。
居无定所的日子过了几年,柳智宇觉得,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2022年春节,柳智宇决定还俗。
还俗的仪式很简单,只需要给一位高僧发送一条微信,说明情况,他便不再是出家人了。
寥寥数语,12年岁月便被轻轻略过了。
今年5月,柳智宇入职了一家心理咨询公司,任职事业部部长,管理着一个十几人的团队,每月薪资2万——其实原本是3万元,可他觉得“税后1万多,我不买房、不买车,更不想生孩子,你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啥?还不如多奉献给大家。”
离开了出家人的身份,如今的柳智宇与所有“北漂”一样:
住在和别人合租的房子里,每天骑共享单车、挤地铁按时上班、下班。
他仍保持着吃素的习惯,会在固定时间打坐、冥想、修禅。
他对于生命仍抱有无差别的敬畏。在办公室里,他准备了一张捕虫网,夏日如果有昆虫飞进房间,他便会用网捕捉,然后再开窗将其放生。
现在的柳智宇及团队的主要工作,是借助网络进行心理咨询课程。这当中有免费的“公开课”分享,也有收费在几百到几千元不等的网络课程。
因为“卖课”,柳智宇再次卷入争论中。有人质疑他售卖心理课程的目的,有人不断质问,北大数学系的高材生为何不做科研,“简直是浪费国家资源”。
对此,柳智宇显得比较坦然。
离开寺庙前,他也曾做过许多年的公益心理咨询工作,可人们对于免费得来的东西,总是很难上心。而且他想走的是一条很长的路,从现实角度出发,没钱,很多事情都会寸步难行。
那为什么不去钻研更高深的东西呢?
“每个人擅长和喜欢的东西都不一样”。从前学习数学是因为热爱,如今不喜欢了,那也该允许他选择另一条路。
几年前,有一家媒体在对柳智宇进行专访时,联系了几位他的国家队队友和北大同学,毫无例外,都在国外,但没有几个还在坚持研究数学了。
他们和柳智宇一样选择了“放弃”,从本质出发,大家并无区别。
至于“天才陨落”的讨论,柳智宇以为,更应该思考的其实是那些给予自己光环的人。
他本不想拥有这个身份,听见别人叫他“数学天才”也觉得尴尬,“我追寻的始终是最简单、最平凡的生活”,放不下“天才”光环的人,从来都不是柳智宇。
无论是学习数学,还是出家入寺,过去的许多年,他始终抱着“渡人之心”活在遥远的象牙塔里。
如今他决定走入人群,看看世间最真实的样子,只是这次还能实现最初“利众生,济沧海”的大愿吗?
部分参考资料:
1、柳智宇个人微信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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