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让我这个博士魂牵梦萦的低学历中年大妈
冬天临近了。
我突然想起了她。
她不是什么美女,已经五十多岁了。皮肤暗淡无光,眼角泛着皱纹。
她不是什么知识女性,一看气质,便足以判断,文化程度不会超过高中。
然而,随着最近天气越来越冷,我变得非常非常的想念她。
她和自己的老公,还有二十出头的女儿,在我家附近的街边经营一家火锅店。
老公负责烹饪,女儿负责接待,店里请的一两个帮工负责打扫卫生,洗碗端菜。
我不知道她白天是不是要外出和老公一起采购食材,我只是在每天晚上七八点钟外出散步,经过她家火锅店时,才会看到她。
尽管总体而言,生意平平淡淡,在每天晚上的那个时间段,用餐的人还算是比较多的,小小店面的所有座位能坐满七八成。
她总是独自坐在玻璃门后面的那个窄窄的角落里。
那个角落摆放了一张川渝黔地区常用的电暖桌。桌面可以写字,可以看书,可以办公,桌脚则是取暖电热丝。
若桌面罩上一层和桌子形状大小一样的厚厚绒布,那么,人坐在桌子边,把脚伸进桌布里,便会顿然感觉全身暖和。
那个角落背靠墙壁,外面是玻璃,所以,路过的时候,很容易看到她。因为有了两面遮挡,风吹不进,那个角落一看就是一个暖烘烘的小世界。
有客人付款了,她就打开二维码,让客人扫码。其他时间,就痴迷地盯着桌子上竖着的手机,观看短视频。
由于手机对着背靠墙壁的她,我从街面上无法瞥见短视频的内容,但是,整个冬天,夜晚的那个时分,在门后那个窄窄的、暖暖的角落里,她都是那样端坐着,把双手插入双腿间,把双腿伸进桌底绒布,观看短视频。
她总是看得非常投入,脸上始终漾着笑,有时候笑得咯咯咯地浑身颤抖。
我看多了空姐的笑,看多了客服的笑,看多了同事的笑,看多了领导的笑,那些笑从来不曾触动我的内心,因为他们大都笑得过于职业化。
她脸上的笑不是挂上去的,而是从内心自然而然地泛荡到脸上的。
若能循着笑的踪迹,往她的内心走去,我想,我们一定能看到,她心灵深处藏着一湾如镜子般平静透明的淡绿色湖水。湖边是一大片茂密水杉和松树林。
松鼠们在树上追逐嬉戏的时候,偶尔会碰落几颗松果,轻轻砸到水面上。水面“咚”地一声,泛起层层涟漪。涟漪微微泛开,逐渐荡漾到她的脸上,便成了她的笑。
那是毫无职业化色彩的纯天然的笑,是只笑给自己看的会心的笑。
唯有内心平静如水、恬淡无欲的人,才能笑得她那么投入,那么自然,那么满足,以至于让我羡慕得每天都想看到她的笑,并不断地追问自己:“我为什么就不能拥有这样的笑?”
店面生意看似一般,她难道不操心?
女儿没有考上大学,和自己一起从事餐饮业,她难道不操心?
世界某个角落发生了战争,她难道不关心?
东亚经济形势可能变得严峻,她难道不关心?
.....
不管我如何大惑不解,以己度人,反正,去年的整个冬季,她就是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地完全沉醉在那个窄窄的、暖暖的小角落里,每天都在笑。
作为一名迂腐的读书人,我难免有时会自命清高,总觉得自己的层次比劳动人民高一点,总觉得自己比大多数学术界同行更有诗意、更加浪漫。
然而,在这位低学历中年家庭主妇的笑面前,我顿觉自己的诗和远方早已黯然失色。
我再是怎么口口声声说自己“淡泊名利”,都无法拥有她那份随遇而安的心境。
我再是怎么给自己营造诗性和浪漫,也难以挤干人生的所有焦虑。
因为我总会不断地拷问自己:今天书看几页了?今天文章写多少字了?最近是否做过什么有价值的思考?
我苦苦攻读硕士博士学位,努力评上高级职称,也攀登不进的精神境地,这位开火锅店的中年家庭主妇,每天只要轻轻点开抖音和快手,就能轻松踏入,并怡然自得地沉醉其间。
对此,我唯有悄悄地羡慕和欣赏的份,我绝无勇气让她知道我有多少羡慕她,因为我无法放下知识分子的故作清高。
我和她从未有过任何交集。我从未踏入过她那家火锅店。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我这个人。她更想不到,每天路过的时候,我都要刻意放慢脚步,以便能做贼般默默多看她几眼,尽管我断无兴趣和她认识交往。
今年春天,天气变暖之后,她移走了取暖桌,也不再坐在门口角落,而是转移到通风良好的收银台。
晚上路过的时候,我只能看到她的头顶,再也看不到她的笑了。
夏天,火锅店的顾客慢慢少了。
某一天,我路过的时候,意外发现店面关门了,门上贴着“店面转租”。
冬天到了,我非常渴望每天还能再次看到她的笑,可他们一家子早已融化到了芸芸众生中。
每天我还是照例散步,每天我都要路过那个店面,却总感觉生活少了什么重要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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