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应龙 | 有些话必须说,有些错不必“化”
在我的数学课堂上,学生和听课老师被春风化雨的“化错教育”、善解人意的“化错教育”、雪中送炭的“化错教育”,感动得热泪盈眶,不是一两次,我在多篇文章中讲述过。可是,我现在要和您分享的是,“一节课上两次哭”的故事,那可不全是被“化错教育”感动的。
这是我执教五年级《表面涂色的正方体》一课中的故事。
这节课是个经典的教学内容,不同时期,好几个版本的教材都有。我们要完成立德树人的根本任务,就不但要传授知识,而且要启迪智慧,更要滋润生命。这,是我在备课时一直喜欢追求的境界。
我觉得《表面涂色的正方体》一课中的规律是(n-2)的平方还是立方,那不重要,根本不用记住。学生能感受到自己动脑思考,探究下去,就可以得到一个规律,这本身就很有意思。
这节课,想象能力是教学基础也是发展目标。几年前,教育进展国际评估组织对全球21个国家进行的调查显示,我国学生的计算能力排名世界第一,想象力却排名倒数第一。我说过:数学是玩具,是和自己想象力玩耍的玩具。那几何呢?更是如此!备课要思考的是玩什么、怎么玩、好不好玩等问题。充满魔力的魔方,能让学生乐此不疲。怎么让学生愿意玩“表面涂色的正方体”?比赛复原?能不能复原?需要多长时间复原?复原过程中,能收获同学合作情、师生互敬意吗?
这节课,滋润生命的生长点在哪里呢?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当第一次听说时,年轻的我大为震撼。这是真理啊,由此我们可以想到换位思考之难。联想到小方块的位置不同,涂色就不同,我的脑海里蹦出一句话:位置不同,角色就不一样。在人的生命轴上,位置不同,角色就不一样:儿子、丈夫、父亲、祖父……学生在一二年级感受到了位值制,知道了同一个数字在不同的数位,它的大小是不同的。学生在三四年级学习了观察物体,横看成岭侧成峰,知道了在不同的位置,观察同一个物体,看到的形状是不同的。今天学习了《表面涂色的正方体》,知道位置不同,角色就不一样,那多美。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教学过程——
(一) 明确组长职责
一开课,我说:“今天,我们班分成了8个新的学习小组,每个组都推选了一位新组长,请组长举手。请问,组长要做些什么?”
“提醒同学。”“管理本组。”“组织小组同学分工合作。”学生们七嘴八舌。
(二)提出自己的问题。
我用书本托举着3×3×3的表面涂色正方体,组织学生们提问。学生们提出“切开之后,表面积增加了多少”等等问题。
似乎是无意间,我的手一抖,表面涂色正方体散落了一地。我说:“对不起啊,吓着大家了。现在我的问题是:谁能帮我复原?”不等我说完,全班同学纷纷举手。
(三)首次比赛。
我看着举起的热情的小手,说:“小菜一碟?那我们分小组来比赛,看哪一组同学动手能力强?每组都有一份打散了的表面涂色正方体,请组长来领,时间两分钟。”
两分钟到,没有一个小组复原。
“看来——事非经过不知难。动手之后,你发现难在哪儿?”学生们说完之后,我概括成四个问题,PPT一屏呈现。
(四)自主探究。
先是3×3×3的,再是4×4×4,5×5×5的,学生们独立思考,小组讨论,全班交流。
(五)再次比赛。
我激励说:“现在再次比赛,有没有信心?”全班同学信心满满地说:“有!”
我说:“且慢,怎样做,才能表现最棒?我有祖传秘方——(板书:“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小组内交流一下。”
(六)总结提升。
拼成功的6个小组骄傲地举起小手,未拼成的2个小组有些沮丧。我说:“同学们,当我们静下心来想一想,成功失败都是收获,酸甜苦辣都有营养。第二次比完之后,你有什么感受?”
一位同学说:“通过两次小组比赛,我们学会了如何分工。比方说第一次大家都各管各的,各摆各的,所以根本无从下手;第二次我们首先做了分工,谁负责哪一种类,于是很快就拼好了。我们小组都收获了成功的喜悦。”我带头鼓掌。
另一位同学说:“我们组长把块数最多的两类分给自己了,后来导致没有时间拼了。”
一位组长带着一脸的自豪说:“第一次比赛之后,我觉得2分钟时间不够,不可能完成。第二次,我们分工合作,很快就完成了。一位同学没注意,碰倒了。我们组又分工合作完成了。等于2分钟,我们组复原了2次。”
再一位组长带着一脸的自责说:“我们第5组没有成功,是我这个组长的责任,我没有把大家分工好。(说完低下了头。老师和同学们都自发地给予他热情的掌声。)真的,真的是我的责任!”说完趴到了课桌上,眼睛里满是真诚的泪水。这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我激动地说:“勇于承担责任,好样的!掌声!感谢第5小组的分享,让我们一同成长!”我敲出课件中的“位置不同,角色就不一样”,继续说:“组长就该承担起组长的角色。再次掌声!”教室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原来,我们同学和小方块一样,位置不同,角色就不一样。要很好完成复原的任务,方块要分类,同学要分工。”全班同学使劲地点点头。
“我们班同学们的表现太棒了,如果让我来打分的话,我会打——(板书:99.99)”全班同学喜笑颜开,有同学小声地问:“那0.01扣在哪儿?”
我没接学生的话,说:“昨天,我们知道——位置不同,大小就不一样(手指“99.99”中十位和百分位上的“9”,微笑不语。)昨天,学习了观察物体,横看成岭侧成峰,我们还知道——位置不同,形状就不一样。今天,我们发现——位置不同,角色就不一样。明天,我们又会发现什么呢?”
课件出示最后一屏“下课啦!”
那怎么会出现“一节课上两次哭” 呢?
有一天,我借班执教这节课。学生的思维非常活跃,我很喜欢。第一小组推选组长,小组讨论未果,最后五位同学中的两位用“拳头、剪刀、布”来决定的,披着长发的男孩赢了。
复原的第一次比赛,和往常一样,没有一个小组成功。在交流“动手之后,你发现难在哪儿”时,第一小组组长说:“我们组的小方块,2面涂色的多1个,1面涂色的少1个。”这种情况,我遇到过,这是一个隐藏着的“教育点”——先要确定每一类小方块准确无误,然后才能动手拼摆。这样的教育点,我不喜欢先告诉学生。因此,我微笑而坚定地说:“昨天晚上,我把每一组的小方块都一一确认过。”第一小组组长说:“老师,我现在数给您看。”我摇摇头,说:“现在不用数,后面再比时你带着组员们好好确认。”全班继续交流,可是第一小组仍在数小方块,并且小方块落在桌面上的声音很响、很响。我走到第一小组旁边,眼睛看着组长,严肃地说:“不按规则就不好玩了,也没必要玩了,你觉得呢?”组长的手停了下来。我说:“请看着我的眼睛。”组长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像触了电一样,先是愣在那儿,然后趴在了课桌上。他的长头发罩着整个头,肩膀在抽动。其他小组的同学,友好地把面巾纸塞到他的手里。我继续说:“我们绝不能为了一个同学,而影响全班的学习!”
我趁着小组讨论的间隙,走到第一小组组长身边,俯下身子和他耳语。他哭得挺委屈,我肯定他作为组长反映问题是对了,但不能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而影响全班的学习。并且,组里的活动,还需要他这个组长组织呢。
他点了点头,擦了擦眼泪,心平气和地组织小组活动。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第一小组组长懂事,顾全大局。
再次比赛复原,其他组都完成了,只有第一组没有完成。其他组分享经验之后,我请第一小组分享一下为什么没能完成。第一小组组长举起1个1面涂色的小方块,说:“我们组多1个1面涂色的小方块,少1个3面涂色的。”组内一位同学用命令的口气,强势地说:“把多的这一个放我这儿,你们数其他的!”
第一小组一起数出3面涂色的是7个,真的还少1个。我发现组长找到了1个3面涂色的,但他不愿拿出来,握在手里。我不动声色地从他手里抠了过来,说:“还差1个,是吗?大家请看这个——”我顺次转出3面红色。全班同学善意地笑了。第一小组再一起数1面涂色的,最后,组长把1个1面涂色的小方块重重地一敲,说:“1面的有7个。”1面涂色的应该是6个。我把第一组说的“1面的7个”全抓在手里,逐个转动确认,最后1个不是1面涂色的,而是2面涂色的。
在确认了27个小方块完全正确之后,我微笑看着第一小组,再看看全班。第一小组的组长又哭了。我拍拍他的后背,说:“错若化开,成长自来。有怀疑,认为需要确认,这是对的。但还要思考,怎样才能确认。是不是不能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能只看一面。没有确认分类无误,就开始动手复原,责任在谁?可不能自己没有好好确认,反过来却说是老师错了。”那位强势的男孩仰着头,用佩服的眼神看着我……
事件过去七个多月了,我一直在回味……
学生第一次流泪,是因为我的批评,是因为我批评的目光。
1996年,江苏省海安县实验小学,《中国教育报》的记者到我当时任教的学校采访。我的学生向记者夸得最多的,就是我的“五级批评”。
每接一个新班,第一节课,我就和学生约定好,什么样的动作代表什么等级的批评。
第一级批评,是看一眼。当学生在课堂上淘气,我会远远地、用批评的眼光看他一眼。
第二级批评,是摸个头。我会不动声色地走到捣蛋的学生身边,一边讲课,一边用手摸个头,或敲敲课桌。
第三级批评,是点个名。但我不会多说什么。
第四级批评,是站4秒钟。如果学生还不收敛,我就会再次点名,同时竖起四根手指,请他站起来4秒钟,然后自己坐下去。
第五级批评,是写说明书。
点个名、站几秒,听起来都是比较轻的批评手段,对特别调皮的学生不管用吧?其实,一件事情对人到底有多大影响,其中只有10%来源于事情本身,其他90%都来源于他对这件事的看法。“站4秒”,虽然事情本身没什么,但在排序上,这已经是第四级批评了,学生会意识到事情已经比较严重了。我的经验,很少有孩子会到第五级批评。
……
我想,如果第一小组组长在我不同意现在数的情况下,他自己数,但不让小方块发出声音,我是不会批评的。看一眼,本来是第一级批评,但“请看着我的眼睛”,是当众的、严厉的批评了。
春风化雨的化错教育是不是就不需要批评权了呢?
我的老家在江苏南通海安市,河网密布,路是桥搭的。淘气的小伙伴,喜欢在桥上撒尿,特别是桥下过船的时候。有一天,做过私塾先生的父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财主,家里有个很淘气的小少爷。他家门前有棵大树,小少爷就经常爬到树上去玩。有一次,一个书生从树下路过,小少爷就从树上往他头上撒尿。书生大怒,但见财主不以为然,只得怏怏而去。
不久,又来了一个商人,小少爷如法炮制。商人非但不生气,反而夸小少爷聪明,玩的游戏跟别人不一样,并“奖励”了他一大把糖。为此,小少爷高兴,财主也高兴。
又过了几天,来了一个骑马的江湖大盗在树下休息。小少爷爬到树上,又是一泡尿。江湖大盗遭此戏谑,顿时火冒三丈,立即纵身上树,把小少爷扔出老远。小少爷一命呜呼。
回忆起父亲讲的这个故事,我就想,作为化错教育的首倡人,必须和大家分享这个故事。化错教育人,不能像那个商人。
昨天晚上回家,看到小区垃圾桶旁边的标语,很有意思——“要使垃圾变为宝,分类回收不可少。”是啊,宝贝放错了地方,就是垃圾;垃圾放对了地方,就是宝贝。不过,标语中的“使”写成了“是”,我选择了一个角度,用树干挡住了。这是不是“化错”?现在的我觉得这样的错,不值得化。
如果认为所有的错,都得化,那一定是错。因为凡事无绝对。只要绝对了,那就错了。就学生的学习而言,有有价值的错,也有无价值的错;有有价值的对,也有无价值的对。我们在实施化错教育时,首先要判断这是一个怎样的错?这个错值得化吗?化出来的效用是大还是小?化出来的价值是正还是负?
虚伪的迎合是教育的毒剂,诚恳的批评是人生的厚礼。习近平总书记喜欢读的《格言联璧》中,有这样一句话:“直不犯祸,和不害义。”意思是,正直但不会遭遇祸患,谦和但不会损害道义。如果化错教育是一味的谦和,那不是好的教育,而是反教育。
说到《格言联璧》,还有两句相关的话,我想分享给大家。第一句——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过高,当使其可从——这句话的意思是批评他人的错误不要太过严厉,要考虑到对方能否接受;教导他人向善不要要求太高,应当使他能做得到。对第一小组的组长,我的目光太严厉了,没有思忖孩子能否接受。第二句——互乡童子则进之,开其善也;阙党童子则抑之,勉其学也——这句话的意思是没有收到良好教育的学生,要促进他们的学习,这样做是为了开导他们向善好德;受过良好教育但不懂礼节又急于求成的学生,要适度压抑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勉励他们努力学习。对课尾那位强势的男生,我应当抑制一下。我怎么做更好呢?当继续改进。
亲爱的读者,现在,您是不是特想读一读《格言联璧》?正合我意,这也是我以为我必须说的话。
来源 | 华应龙化错化人(ID:hylhchr2017)
作者 | 华应龙,全国著名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现任北京第二实验小学副校长。从教30多年来,华应龙致力于“化错教育”的探索和研究,出版《我就是数学》《我不只是数学》《华应龙和化错教学》等专著,曾获得首届全国教育改革创新奖、首届“明远教育奖”、首届“全人教育奖”提名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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