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你是西西弗还是福贵?
西西弗住在村东头,福贵住在村西头,他们互相不对眼。
西西弗是一个勤快的青年,他每天准时起床,到一个山脚下去推一块巨石。巨石的重量是他的体重的很多倍,每往上推进一寸,都需要西西弗使出吃奶的力气。他有时候会骂骂咧咧,有时候默不作声,无论如何,每天到了黄昏,西西弗都能把巨石推到了山顶。那一刻,他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然后,石头骨碌碌地滚回到山脚。第二天,西西弗准时来到巨石前,继续再把它往山顶推。
福贵,听名字就能猜想到,这是一个地主家的崽子。他从小就是一个混不吝,吃喝嫖赌,无一不精。他很讨厌开米行的老丈人,有一次夜宿妓院,第二天早晨,他骑在妓女的身子上从米行前堂而皇之地经过。终于有一天,他在赌博中输光了他爹留下的全部田地,成了村子里最穷的人。
但没有想到,这居然“救”了他的命。过几年,村里搞土改,地主们都被镇压了,福贵却因为一无所有而活了下来。后来的几十年里,福贵的女儿、儿子、女婿都死掉了,他跟外孙苦根相依为命。最后苦根也死掉了,他找了一头老牛为伴,他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福贵。
有一次,西西弗和福贵居然在村里的某个地方碰到了。他们互相冷漠地看了一眼。
西西弗先开口:“你看,你这一生到底干了一些什么?”
福贵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看,你这一生到底干了一些什么?”
有两个自以为聪明的人目睹了这一场景,然后分别写下了一点东西,他们一个叫加缪,一个叫余华。
加缪写了一篇哲学论文,题目叫《西西弗神话》。在加缪看来,西西弗是一种“永久无望而无用的人生状况”,他的本质是荒诞。“西西弗是荒诞英雄,既出于他的激情,也出于他的困苦。他蔑视诸神,憎恨死亡,却热爱生命,他竭尽全力却落个一事无成。”
而这种荒诞不仅仅属于西西弗,竟可能是村里很多人的状况——“起床,乘电车,在办公室或工厂干4个小时,吃饭,乘电车,再干4小时,吃饭睡觉,而且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全是同样的节奏,大部分时间里,这条路走得相当顺畅。天天过着没有光彩的生活,时间是载着我们走的。”
余华写的是一本叫《活着》的小说。他借着叙述人和福贵的嘴,说了很多貌似很有道理的话:
“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生命中其实是没有幸福或者不幸的,生命只是活着,静静地活着,有一丝孤零零的意味。”
“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
加缪因为“不断地确认人类处境之荒诞”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余华的《活着》则一直是最受欢迎的中国小说,已经卖出了2000多万本。他们的成就让西西弗和福贵成了村子里的名人,不过,这对于两人而言,似乎也是一件挺无用而荒诞的事情。
那天,我问自己,你是一个西西弗还是福贵?
想了很久,最终得出结论:我是一个长得很像西西弗而内心住着福贵的人。
西西弗是一个极有纪律性和目标感的人,他从不浪费每一分钟,不把巨石推到山顶绝不罢手,他对自己的工作心无旁骛,即便偶有抱怨,也不影响任何进度。在他的生活中,最被拒绝的东西是“意外”。
我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正是这样的人。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推头上的那块巨石,它有不同的名字:高考、就业、婚姻、财富或者名誉……
而我跟福贵的心心相印,则是我们对生命的理解似乎很相似。如果说,西西弗是一个永远为了目标向上推进的人,那么,福贵则是一个从陡峭的山坡向谷底滚落的人,他被趋势所裹挟,他的目标就是那个叫墓地的终点。沿途之上,无数尖锐的石块、刺身的荆棘令他遍体鳞伤,但是,久而久之,苦难却历练出一颗麻木而顽强的心脏,甚至,疼痛的快感也会衍变成自嘲的幽默。
他们都有自己的孤零和悲伤,但其实也不乏快乐和幸福。对于西西弗来说,一次次的到达,都能够产生愉悦和成就感,至于“日复一日的徒劳无获”,他可以归咎于不可抵抗的宿命。而福贵则更容易一点,有钱的时候吃喝嫖赌,没钱的时候随遇而安,即便子女死尽,还有一条跟自己同名且同命的老牛。
造成西西弗和福贵式悲剧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时间,或者说是生命本身。如果没有这两个讨厌的概念,西西弗和福贵,其实是同一个人。
加缪的心很大,想要拯救西西弗。他说:“荒诞,迄今为止一直被当作结论,而在这部论著中,则视为出发点。”
在这位爱抽烟、喜欢摆酷的法国人看来,西西弗应该首先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每天推石,石头为什么每次都会滚回原点,谁是山的主人,而我又是谁的主人?当“荒诞”被发现之后,西西弗就将“唤醒意识,触发未来”——“未来,要么无意识返回枷链,要么彻底清醒。觉醒之后,所得的结果,要么是自杀,要么是康复。”
用现在一些国人的说法,加缪这个家伙就是在“贩卖焦虑”。
焦虑不仅仅是对现状的不满,而更是对现状的背叛。对于西西弗或福贵来说,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推石和堕落中,早已找到了自我慰藉的方式,它们足以自洽和疗愈。加缪的可恶是,他提出了一个西西弗和福贵在现有的状况下无力改变的事实,他用“荒诞之锤”敲碎了平静的秩序,但是,却只指出了“出发点”,而没有提供任何的路径。
也正因此,在西西弗和福贵的内心里,是看不上加缪的。甚至,在他们的眼中,加缪才是荒诞的。
加缪在四十七岁的时候,出门被车撞死了。余华在写出《活着》之后,也没有再继续福贵的故事。
事实上,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让西西弗和福贵突然想起该死的加缪。那就是某一天,西西弗去到山脚的时候,巨石不见了,而福贵出门耕地的时候,一场大暴雨把农田淹掉了,老牛倒毙在草棚里。
既有的意义消失之际,荒诞才可能露出自己的面孔。当未来和希望被剥夺之后,倒意味着增加了人的不受限制性。
“要么自杀,要么康复”,像西西弗、福贵乃至我这样的人,基本上是没有勇气去实践前者的,于是“出发点”出现了,我们开始自己去寻找路径——“人生正因为没有意义,所以更值得一过”。
一篇专栏写到这里,就到了它该结束的时候。我去楼下的核酸检测点捅鼻子,西西弗和福贵分道扬镳。
临出门前,我瞥了一眼刚收到的一封电子邮件:吴晓波频道每年会对新中产阶层做一次问卷调查。在2020年,当被问及“最怕的三件事的变化”时,排名前三的选项是:身体状况、子女前途和投资低效。不久前又做了一次,排在前三项的分别是:健康和安全、失业、国运。
最近,村子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有点乱糟糟的。西西弗,一路好走;福贵,祝你“活着”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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