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琳，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2022-10-27 07:10

搞笑，班主任嘴里的不靠谱不正经，相亲对象眼中的有趣灵魂；给观看者播撒乐子，把从业者摁进痛苦；年初一电影院的宠儿，奥斯维辛之后的禁忌。

这里是 BIE 的“笑🐭惹”专题系列。在喜剧内容制霸本季度的大屏小屏之际，我们想要一起聊聊“你在笑啥”。包含但不限于：一些德艺双馨的老笑料，一些冉冉升起的新笑点，把搞笑作为职业会是什么样的体验？喜剧创作者一定有趣吗？我们如何一步步为梗正名？

第二期，我们把“荒诞教父”沈玉琳捧在手上，虔诚地焚香。“虽然这文章大体是威廉沈的励志奋斗史，但我没忘记，他骨子里仍有怀疑，虚无，甚至一语成谶的东西。”

最早知道沈玉琳，是我朋友把他的一个哲理段子当个性签名——人生不就是关关难过关关过。这话背后的故事是这样的，沈玉琳当时还是电视台的节目制作人，人称沈制作。有一天早上 8 点，他在睡梦中接到一通电话，是记者想来套话一个艺人酒驾的丑闻，然后沈制作昏昏沉沉地说出这番醍醐灌顶的话。

确切地说，当时还不兴段子和梗这种讲法，我用台湾人的形容：唬烂故事。讲唬烂故事，沈玉琳几乎是张口就来，一种潜意识里的自觉，即使睡梦中也是人设不倒的荒诞大师。

为什么我还在容忍他滔滔不绝？

在台湾谈话节目兴盛的十年里，《康熙来了》《国光帮帮忙》《大学生了没》这些室内综艺创造了通告艺人这个行当。通告艺人不算正经意义上的明星，不以发唱片演戏为主业，而是通过上综艺讲故事来赚钱。通告艺人的词条里，代表人物第一位便是沈玉琳。沈玉琳从 2011 年开始，连续三年获封《康熙来了》的最不想转台王，人称“锁台王”，《康熙来了》停播前的三年，他是连续参演次数最多的“通告王”。

如今回看的话，通告艺人和单口喜剧、即兴喜剧演员有着极为相似的特征。尖刻讽刺，辛酸自嘲，用对周遭世界的观察和对自己生活经验的反刍做佐料。沈玉琳被说是可以从内子宫一路聊到外太空，类似于喜剧中核心的性玩笑和闹剧元素。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普通人、小人物。他也确实影响了大陆的 80 90 后喜剧演员，他去《奇葩说》和《吐槽大会》，年轻人们说他是自己的偶像，对他的段子如数家珍。

沈玉琳走到幕前的时候已经超过 40 岁，年轻活力谈不上，中年危机一大堆，债务多得头皮发麻。他不是标准意义上的搞笑长相，这话没有说他容貌英俊的意思，就是平平无奇的大叔样子，顶着小肚腩，脸上坑坑洼洼，有点公鸭嗓。而且他模仿能力超逊，不吃重身体搞笑。我称他为纯技术流的语言表演匠人。

他讲高速上遇到一个飞起来的塑胶袋，“那个不是塑胶袋，那个是塑胶袋鬼！”造谣潘若迪跟保姆一起洗澡，“他头探进去，我跟你们一起来泡好不好……老保姆羞愤离开！”讲起女友质问他谁是手机里的“宝贝”，以为接下来是一个偷吃故事，谁料他大讲情人在哈尔滨的成功发家史。

小 S 对沈玉琳的态度，完全可以反映观众的真实状态：我知道他在瞎编乱造，但我就是一边喊着“我不信”一边忍不住听下去，听完幡然醒悟：“这种谎你也扯的出来！”“为什么还要容忍他滔滔不绝！”“讲完这个故事就要跟反诈骗专线告你！”还没反思完为什么自己要浪费时间，他开口讲下一个，我耳朵又自动竖起来了，身体力行地重蹈覆辙。

几年前，他上《奇葩说》的时候，难得吐露了一段心里话：“我这个人一生当中，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我讲真话人家当假话，我在讲假话，人家又当笑话，有一天我在讲笑话，他们又当真话。”

听上去像一个喜剧演员的宿命，我不由地回忆他讲过的故事，产生一种隐隐的担忧，就好像童话里巫婆讲的鬼故事一个个应验。沈玉琳的唬烂故事不会真的都是真的吧？

关于沈玉琳故事的真实性，其实小 S 和蔡康永有在现场质问过故事里的其他人。比如他说和妻子芽芽吵架，他气得跳车，跑进一片甘蔗田。大家都不信他敢跳，结果芽芽说：“没有甘蔗田。”

于是我得到启发，鬼扯的部分，往往不在我以为的最荒谬的地方。那不如就以此为依据，看看沈玉琳到底是什么人好了。

沈玉琳出生在嘉义水上乡，刚好被北回归线穿过，他形容是一个“往前一步好热，往后一步好冷”的地方。他家里条件不好，穷到要七八户人共用一个厕所，打棒球都没钱买手套，用报纸折一个。

李诞说沈玉琳“怎么每句话都能那么好笑，说的话那么荒唐，又总有道理。有时候笑完，又能感觉到一丝心酸。”这个形容着实精准，沈玉琳的故事总有暗淡和悲凉的底色。比如他讲过几桩爸爸的事，大笑完后，又嚼出一点父子关系的微妙的余味。

爸爸在金门当兵，常年不在家，妈妈在工厂当女工，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小时候父子很疏离很别扭，他一直到高中才肯喊爸爸。

沈玉琳以前是个好学生。国小 6 年当了 5 年班长，功课都在前三名。只是到了国中，他开始沉迷武侠小说，想写一本《风暴十八掌》，功课自然退步。高中联考发榜当天，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爸爸的期待落了空。他从金门搭船到基隆，再搭客运，花了十七八个小时回家，得知沈玉琳考得一塌糊涂，第一志愿落榜。

大学联考前两个月，沈玉琳听到爸妈在隔壁房间因为他的前途吵架，意识到再不发奋读书，在嘉义这样的小地方，可能只能去附近的制冰厂、制鞋厂、皮包厂做工人了。他开始苦读，最后竟然考上了世新大学，有书念了。

他套用朱自清的《背影》，讲爸爸送他读大学的故事 “爸爸拍拍我，说要出人头地。一转身，橘子掉在地上。”进电视节目制作圈的原因是，想要上报纸，寄给爸爸看，“看着爸爸的巨大的身躯，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虽然见到周慧敏的时候，他又说自己进电视圈是为了遇见她。他的动机向来真假难辨，但情感不掺假。

2016 年，他爸爸去世。沈玉琳最红火的那几年，恰恰是爸爸身体不太行的时候。他在节目里讲爸爸的段子，说他不由分说会激动的毛病，多少遗传了爸爸。回趟家，爸爸问，西瓜吃不吃？不吃。那甘蔗吃不吃？不吃。爸爸整个暴走，那莲雾要不要吃！爸爸做菜，大家说不够咸，爸爸听完就把菜当飞盘，一个个飞出去，大喊，不要吃！不要吃！

然而，现实里，爸爸已经不太认得他了，这些记忆恐怕早已模糊。“我想说怎么可能，以前是我不知道他是谁，现在变成他不记得我。

出人头地真的做到了。因为沈玉琳，爸妈被评为嘉义的模范父母。被评为不转台王的时候，妈妈开心到说“沈家几百年来没有一位如此光宗耀祖的。”

威廉沈相信人人都爱吃卤肉饭

沈玉琳的鬼扯语言风格也是从小练就的。一开始功课不行，妈妈察觉到一点苗头，问他，为什么不拿奖状回来？他扯谎说做奖状要砍树，为了环保不发了。妈妈不疑有他。

小学的时候，老师让大家讲鹦鹉的故事，他可以连续讲 50 节课的鹦鹉笑话。比如“有一个女孩养了一只母鹦鹉，只会说一句话，跟我上床好吗？女孩把母鹦鹉带去找只会祷告的公鹦鹉。一个礼拜后，母鹦鹉开始挑逗公鹦鹉。公鹦鹉说：感谢上帝。我多年以来的愿望你帮我完成了。”

那时候还没电话，电报按字算钱，得长话短说，沈玉琳拍的电报是：敬爱的父亲大人，妈妈由于受到寒风吹袭，所以有感冒的现象。妈妈想念你，儿子一样想念你……他说爸爸一个月薪水 2000 块，那封电报花掉 500 块。

很早之前，沈玉琳出过一本书《人人都爱卤肉饭》。他奉行一种“卤肉饭哲学”，因为卤肉饭不分阶级，人人都可以享用，没有谁可以剥夺别人爱吃它的权利。经典的一句话是：不是每粒米都想被做成鱼翅捞饭，做一碗人人都爱的廉价美味卤肉饭，也不枉被脱谷一场。

正因如此，在他所有的唬烂桥段里，我最喜欢听他讲那些无关紧要的普通人。有一个捉弄别人的故事，他家里刚装上电话，就拿着电话簿，给名字排在最前面的“一枝香”小姐打电话，每隔三天问那位阿姨一些无厘头问题，阿姨每次都会接起来听完。还有一个叫“干铁雄”的，打过去发现是一个山东老兵。他想他是不是没有老婆没有孩子，离开故土，孤独地住在眷村。他打了 7、8 次电话，干铁雄也不挂电话，就跟他聊天，鼓励他好好念书。

90 年代他开始做电视制作人，拜台湾综艺大师级的人物李典勇为师。古早的节目在 b 站和油管上现在还有人看。因为他的节目尺度惊人，脑洞大开，光怪陆离，他在圈内有了“荒谬大师“的称呼。用现在的眼光看，尽管充斥下三路和伦理戏码，沈制作却有着先锋的内容意识。30 年前，他就在挖掘普通人，以及把大明星拉下神坛，变成普通人。

《台湾红不让》的创意源于他看到 Discovery 上的非洲人敢吞铁钉吃蜥蜴，他想，这跟台湾比哪里比得过？于是就召集台湾的奇人异士，一晚上接了一两百通电话，然后奇形怪状的人纷纷带着“可以吃的小宠物来”。整人单元更是明星的阴影，去体验棺材铺，明星躺进去，沈玉琳怂恿外面的人把盖子合上。最高的收视率破 8.16 ，内容是吃“飞鼠大便”。

《分手擂台》有点像《老娘舅》+《爱情保卫战》，出轨、生育、婆媳、财产纠纷在台上对峙。很多是沈玉琳找来的群演，照着极尽抓马的脚本演，整个场面呈现一种混乱的有序。

《少年兵团你要去哪儿》有点旅行真人秀的雏形，收视率高达 160 万人。玩法是欧弟和罗志祥去找路人，路人的目的地就是他们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操作方式简直鬼扯：录制队伍的后面跟着游览车，上面坐满临时演员。到了嘉义，工作人员就喊，一个阿公一个阿嬷，演夫妻，要去阿里山。然后演员下来扮路人，跟主持人说自己去阿里山。

在保守的社会氛围里，沈制作大胆的风格惹出不少争议。他收到过 85 万台币的罚单，做出过台湾综艺史上第一个被勒令停播的节目，被写进传播学教科书，甚至开发过一个 0 制作费，靠观众打电话进来赚钱的节目模式，被怀疑“变相敛财，要查清楚”。找路人的节目，拉了一个女生，女生爸爸每天打电话到电视台，要求沈玉琳登报道歉，“强拉民女，严重造成社会不安，大家都不敢去西门町。”

他对这些不以为意，甚至没当成污点和羞耻，“对我来讲这是一枚勋章。”一个真的人不就那样吗？会屎尿屁，会嫉妒，恐惧，脆弱，有阴暗面。某种程度上，荒谬是他面对世界的方法，要撕碎那些道貌岸然，以及，挑战权威，冲击权威。

“他们太薄了”

跟沈玉琳吃过的苦比起来，新一代的制作人，他们太薄了。这是师父李典勇的话。

大众娱乐狂飙突进的年代，电视人是在羞辱和打压自尊中成长的。沈玉琳用圆珠笔写三天三夜的策划，拿给师父看。师父每看一页，好难笑，撕掉，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末了还说，把地上的垃圾收一收。留下沈玉琳，眼泪一直滴。

他为节目效果喝过尿。有次他在报纸上找到一个创意，五个大字：本土尿疗法。打算让火爆脾气的主持大佬乃哥去喝尿。

难点是如何说服乃哥。乃哥说，玉琳，你喝我就喝。于是他使出的烂招是，准备两杯尿，再用一杯茶叶水把自己那杯尿掉包。临喝前，玉琳给实习生使眼色让他换一下。实习生拿到后面，换是换了，不过是把两杯尿对换。沈玉琳信心满满，一饮而尽。“那一刻我终生难忘，我一口干杯，怎么会有那么强的尿骚味？”

为了收视率，他还求助神秘力量。节目走下坡路，就拿录影带放在电视里，电视前放三炷香，拜电视神六六三十六次。听说可以把内裤套在头上，凌晨三点起来转动内裤，取其转运的意思。还去找大师算，说晦气在下体的毛，于是剃掉，坐立难安三天。

我的感受整个就是，越鬼扯，越敬业，越感动。

世纪初的十年，沈制作已经成为业内顶尖，自己出来开制作公司。不过人生嘛，基调还是关关难过。大环境已经是电视节目由盛转衰，节目数量慢慢变少，制作成本亏损严重，他一看口袋里的钱，已经负债 3000 万台币。

“有点感觉是徘徊在人生十字路口，走投无路。无聊到去逛摄影棚，看人家录影。有一天看着看着，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告诉我说，你也可以像他们这样。”

于是沈玉琳决定上场，走到台前，常常是每发（通告）必到，原则只一个：钱来就干。一个月可以录一百个，一天可以录十个，从早上八点一直到半夜两点。最开始接到的主题是聊月经，他来者不拒，能适配所有主题，什么都能讲出花来，带前女友、老婆、朋友上节目，唱 rap ，跳国标，做穿搭，搞到后来都有观众怀疑，沈玉琳的老婆和孩子是不是为了上通告租来的群演？

人到中年，他一脚踏进“楚门的世界”。他说为了上场表演，他准备了四十几年。那之前人生的起落都成为素材，编进唬烂故事里。

在《康熙来了》看他，有点像养成系。有观众说他一路目睹沈玉琳结束跟佩真的感情，和芽芽结婚，成为父亲，用康熙的毛巾给女儿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