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是老师、仆人或傅满洲？从《奇异博士》看超英故事中的亚洲想象
撰文｜潘文捷
编辑｜黄月
电影《奇异博士2：疯狂多元宇宙》日前在美国上映。奇异博士这个角色是由漫威传奇人物史蒂夫·迪特科和漫威之父斯坦·李于1963年创设的。奇异博士本名史蒂芬·斯特兰奇，起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外科医生，但一场车祸毁了他的双手和职业生涯。他花数年时间寻找可以治愈的疗法，最后在中国西藏（电影版搬到了尼泊尔）获得了他想要寻找的东西，成为了至尊法师。
奇异博士在很大程度上是20世纪美国迷恋亚洲文化的产物，其叙述里也存在着诸多东方主义的刻板印象。一个白人去异域寻找深奥的知识，从聪明的亚洲人那里学习了所有法术和战斗知识后，变成了一个伟大的英雄……这种故事套路从何而来，在今天又存在着哪些问题呢？
超级英雄与亚洲
根据漫画学者克里斯·加瓦勒的分析，1883年，尼采的超人查拉图斯特拉（伊朗先知、拜火教创世人琐罗亚斯德）从山上下来，之后亚洲就成为了超级英雄的大陆。1938年，漫画家威尔·艾斯纳笔下的Wonderman前往中国西藏，从戴着头巾的藏人那里获取了魔法戒指。DC惊奇人（Amazing Man）的能力也与西藏密不可分，绿喇嘛（Green Lama）则是第一个纯西藏元素的超级英雄。
随后，斯坦·李也效仿了这一风尚。1961年，他和杰克·科比创造了一个博士Droom（Doctor Droom），这个角色没能成功。于是第二年，他们给这个角色加了个铁面具，减少了一个“r”，超级恶棍毁灭博士（Doctor Doom）由此诞生，他在西藏的荒地中徘徊，寻找黑魔法和巫术的禁忌秘密，并成为了一群僧侣的领袖。1963年，李和史蒂夫·迪特科一起创造了奇异博士（Doctor Strange），这个形象受到了西藏和东南亚佛教民间传说和传说的启发。
《奇异博士》漫画（图片来源：Wikipedia）
当时的斯坦·李等人可能没有想过其中潜在的东方主义危险。但是，在奇异博士成为流行角色并被应用到其他故事情节之前，官方其实没有确定他是白种人。而《奇异博士》电影选择了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而不是亚洲男性扮演主角，则确定了大多数人现在心目中的白人形象。
在奇异博士之后，人们还等来了霹雳彼得·坎农（Thunderbolt Peter Cannon）、铁拳（Iron Fist）和守望者奥兹曼迪亚斯（Ozymandias）等诸位超级英雄的朝拜。这些故事往往存在一个通病——英雄似乎永远是白人，亚洲人自己只能成为老师、仆人或帮手。
在原著的设定中，奇异博士里的古一大师出生于卡玛泰姬，住在喜马拉雅山脉的隐蔽村落。古一大师在上一部电影结尾已经去世，《奇异博士2》里，奇异博士身边还有他从古一大师那里得到的助手王（Wong）——王来自一个专门守护正义法师的家族，他本人是一名武术高手、神秘图书管理员、魔法知识大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奇异博士》中王的饰演者本尼迪特·王曾经说“我当然不会做泡茶的男仆”，并称电影里的王更像是一名教官。这样的解读似乎有一定道理，当然观众同时也可以看出，王的能力与奇异博士相比完全不在一个量级。这也并不意外——在这些超级英雄故事里，任何由亚洲人创设发明并传授的武术、知识体系、技能组合，白人似乎都比亚洲人更擅长。
《奇异博士》中的王（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傅满洲和龙女
主角的白人救世主形象遭到了人们的诟病：在超级英雄故事里，东方人已经拥有知识和力量，但他们不能利用这些知识和力量拯救自己，到最后还是要由白人来拯救他们。不少观众除了质疑主角的白人救世主形象的刻画，也围绕《奇异博士》中的配角展开了讨论。导演斯科特·德瑞克森曾经谈到自己是如何处理其中的东方主义难题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面临着一个挑战，古一法师和王都存在1960年代版本里西方白人的种族刻板印象。”
《奇异博士》电影与原著中的古一形象
以古一法师为例。原作中的古一法师是个男人，德瑞克森谈到，不能让一个傅满洲（Fu Manchu）形象的亚洲男性来充当白人英雄的导师。傅满洲是英国推理小说家Sax Rohmer在1912年“黄祸论”泛滥时创作的反派人物，来自中国，瘦高秃头，倒竖两条长眉，面目阴险，留着八字胡和长指甲，最擅长用古老手法例如恐怖的毒药和疯狂的魔法折磨他人。1974年，在漫画《功夫之王尚气》（Shang-Chi, Master of Kung Fu）中，傅满洲是尚气的父亲。这个角色在2021年的《尚气与十环传奇》电影中由梁朝伟饰演，因为傅满洲是一个仇华符号，梁朝伟遭到大量批评并缺席了影片的伦敦首映式。
《尚气与十环传奇 》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德里克森认为傅满洲的形象势必行不通，可行的做法是改变古一的性别，使她成为一名聪明而强大的女魔法师，负责在卡玛泰姬训练战士，这也可以增加《奇异博士》中重要女性角色的存在。但另一方面，这个女性古一是凯尔特人，是一个白人。
究竟有什么事情是白人古一能做到，而亚洲古一做不到的呢？德里克森称，这样做是避免把古一刻画成为龙女（Dragon Lady）——龙女是西方电影电视史上持续存在的刻板印象，指的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心机女，“是霸道、强大、神秘、具有两面性动机的亚洲成年女性。”在德里克森的逻辑里，强大的中国男性可能成为傅满洲形象进而冒犯中国人，强大的中国女性可能成为“龙女”而再次陷入刻板印象，于是不如干脆选一位白人女演员。
这个逻辑其实很难成立。因为在傅满洲和龙女这样的刻板印象之外，本可以有更多亚裔角色的塑造和选择，去颠覆那些种族主义的既有成见，开启和东方主义的对话。但《奇异博士》电影实际上没有花时间精力来做这些事，只是选择了更简单、更容易、更回避的处理方式。
《奇异博士》中的古一法师（图片来源：豆瓣）
同质化的东方
对于中国人来说，《奇异博士》里的东方元素是令人困惑的。卡玛泰姬设定在尼泊尔，但实际上故事与尼泊尔没有任何宗教或文化联系。换句话说，这部电影可以内容不发生变化地发生在日本、中国或印度等任何东方国家。在卡玛泰姬，寺庙庭院是佛教风格的，内部装修是中国风，学生们穿着日本服饰接受武术训练。这也不是个例，克里斯托弗·诺兰改编的《蝙蝠侠：侠影之谜》里，21世纪蝙蝠侠跑到了一个生活着很多喇嘛的地方学习忍者技能。似乎全亚洲的文化都差不多，忍者来自不丹、中国还是日本都无所谓。这种对亚洲文化、宗教和美学的同质化想象，也呈现出了东方主义的亚洲文化观。
也有人认为这种做法表达了一种美好的愿望。在《<奇异博士>与哲学 : 另一本禁忌之书》中，作者乔治.A·邓恩认为，《奇异博士》中东方元素的拼凑实际上是刻意为之——在各个传统里提取出不同的要素，来从各个侧面显示出西方人眼中神秘和开悟的东方。在西方人眼中，西方充满了没有灵魂、精神贫瘠的物质主义，奇异博士本人原来是一名技术高超的医生，就是这一形象的缩影，他相信理性与科学，坚信自己掌控全局。对于这种科学物质崇拜，古一法师及其所在的东方文明的回应是：要学会接受理性的无能为力，才能求得真正的智慧。卡玛泰姬这个虚构之所以多元混杂，目的并非是刻画现实中的亚洲文化，而旨在传递出这样的意识：在西方科学技术的道路以外，还有其他的道路。然而，邓恩这种观点的问题在于，即便这真的是对于东方文明的褒奖，反映的也仍是西方人想象中的东方，而不是真正的亚洲。
《<奇异博士>与哲学 : 另一本禁忌之书》
[美]马克·D. 怀特 主编 仇舒一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0年
我们对《奇异博士》中的亚洲形象也不必过于悲观。好莱坞一直流行着异性恋白人男性角色的英雄形象，这一顽固的状况也正在慢慢发生变化。2018年的漫威电影《黑豹》的演员和制作团队大多数是黑人，不仅赚到10亿美元票房，还获得了奥斯卡提名。接着又有了《尚气》和《月光骑士》。《月光骑士》导演、出生在埃及的穆罕默德·迪亚卜谈到，自己在描绘埃及时，也想要颠覆好莱坞根深蒂固的东方主义，把东方人描绘成正常人。《月光骑士》的一部分场景设置在开罗，迪亚卜试图展示出这座现代城市的真实面貌，而不仅仅是西方大众关注的沙漠中的金字塔。在他眼里，开罗有两千万普通人，也有摩天大楼，是一个“普通的地方”。
其实，不论是中国还是尼泊尔，或是日本，这些都是“普通的地方”，这片土地上的傅满洲和龙女只不过是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的正常人而已。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潘文捷，编辑：黄月、叶青，未经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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