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奖文学奖得主帕慕克: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
我不想去上学了,因为我太困、太冷了。学校里也没有人喜欢我。
我不想去上学了,因为学校里有两个同学,他们比我大,也比我强壮。每次我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都会伸出胳膊,挡住我的去路,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我不想去上学了。在学校,时间仿佛静止不动了,万事万物皆被挡在外面——校门之外。
比如我家的房间,还有我的母亲、父亲,我的玩具,阳台上的小鸟。我在学校的时候,就特别想念他们,想得要哭。我看着窗外,外面的天空飘着朵朵云彩。
我不想去上学了,那里没有我喜欢的任何东西。
有一天,我画了一棵树,老师说:“那可真是一棵树,画得真好。”我又画了一棵,同样没有叶子。
于是就有孩子跑过来取笑我。
我不想去上学了。晚上上床的时候,一想到第二天要去学校,我就感到恐惧。我说:“我不想去上学了。”家人就会反问:“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每个人都要去上学呢。”
每个人吗?那就让每个人去好了。我留在家里又会怎样呢?我昨天就去学校了,不是吗?那我明天不去,后天再去怎么样啊?
我只想待在我的床上,待在房间里,或是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不是学校就好。
我不想去上学了,我病了。你看不出来吗?只要有人一说 “学校”这个词,我就感到恶心,会胃痛,连奶都喝不下。
我不想喝那瓶奶了,我不想吃任何东西,也不想去上学。我太难过了,没有人喜欢我。学校里还有那两个孩子,他们总是伸出胳膊挡我的路。
我去找过老师,老师说:“你跟着我干吗?”告诉你一件事情,但你要答应我不生气。我总是爱跟老师,老师则总会说:“不要跟着我。”
我不想去上学了,再也不想了。为什么?因为我就是不想去学校,这就是原因。
课间休息时,我不想走动。只有每个人都忘了我,才是我的休息时间。周围一片混乱,每个人都跑来跑去。
老师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她看上去不太随和。我不想去学校了。学校里有个孩子比较喜欢我,他是唯一目光友善的人。但不要告诉别人啊,就连他,我也不喜欢。
我坐着不动,独自待在那里。我感到那么孤单。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我一点也不喜欢学校。
我不想去学校了,我说。可是到了早晨,他们又把我送到了学校,我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非但不笑,反倒想哭。
我朝山上走去,背着大大的书包,它像士兵的行囊一样大。爬山时,我看着自己的脚。一切都那么沉重:背上的书包,胃里热乎乎的奶。我想哭。
我走进学校。那扇黑色的大铁门在我身后关上。我哭了,“妈妈,你看呀,你把我丢在这里。”
我走进教室坐了下来。我真想变成外面的云彩。
橡皮、本子、钢笔:拿它们去喂鸡吧!
02
论读书:词语或意象
假如你在口袋或背包里放上一本书,特别是在悲伤的时候,那么,你就会拥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给你带来快乐的世界。
在我不幸的青少年时期,只要想到有这样一本书——一本我渴望阅读的书——我就会心生安慰。这足以帮我打发上学的日子,否则我就会哈欠连天,弄得满眼泪水。
后来,正是这种想法使我得以忍受某些无聊的会议,那些我出于义务或是礼貌而参加的会议。
此刻,让我来谈谈促使我读书的缘由,我所说的读书,不是为了工作,也不是为了自我熏陶,而只是为了自娱自乐。
十六到二十六岁期间,为了让自己有所成就,提升思想意识,从而完成灵魂的塑造,我付出了种种努力,而读书最为关键。
我该成为怎样的人?世界的意义是什么?我的思想、兴趣、梦幻、脑海中浮现的国度又能伸展多远?我追寻着别人的人生、梦想,以及他们小说和文章里所展现的深思熟虑。
我知道,我会将这一切都保留在记忆的最深处,永不忘怀,就好比一个小孩永远不会忘记他第一眼见到的树、叶子和猫。
通过读书获得的知识,我规划出走向成年的道路。我正是带着这种孩子气的乐观主义着手塑造自我的。
因此,在那几年里,读书是一件强度极大却又轻松好玩的事。
我必须强调的是,倘若我能在电影、电视,或者其他媒体里,找到之前所谈及的快乐,那么,我就不会读这么多的书。
然而,我认为在谈论这种快乐时,我们不应该将其与欣赏和观看的种种乐趣对立起来。
我之所以这么想,或许是因为在七到二十二岁之间,我曾渴望成为一名画家,并耗费大量光阴痴狂地练习绘画。对我来说,读书就是在脑海中为作品设计电影版本。
我们的目光可能已离开书本,注视着墙上的绘画、窗外的景致,或远处的风光,但这些其实都游离于我们的思绪之外,因为我们正忙于将书中的想像世界编成电影。
要看到作家所想像的世界,要在另一个世界中找到快乐,我们必须让自己的想像力发挥作用。而书本让我们觉得,我们不仅是想像世界的旁观者,也是其中的创造者,它赋予我们创造者孤独的幸福。
03
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
我曾在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读过三年的建筑学,但我没有毕业去成为一名建筑师。如今我认为,这和我在那些白纸上涂抹的浮华的现代梦想有很大关系。
那时,我知道的就是,我不想成为一名建筑师——或像从前梦想多年的那样,成为一名画家。我扔掉那些空无一物,令我震颤、恐惧、头晕目眩的工程图纸;而后我坐下来,看着那些同样令我震颤、恐惧的稿纸。
我就这样坐在那里,至今已有二十五载。
那么,让我们来面对那个二十五年来,我听了无数遍的问题吧,而且,时至今日,我也仍时常这样询问自己: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
答案是:因为我以为,我倾注了全部梦想的那些稿纸,是空白的。但在经历了二十五年的写作之后,我开始渐渐明白,那些纸,从来都不是空白的。
现在,一坐到桌边,我就完全清楚,我是和传统坐在一起,与那些彻底拒绝向规则和历史低头的人坐在一起;和一系列巧合、混乱、黑暗、恐惧以及肮脏之事坐在一起;和过去、过去的幽灵,还有官僚主义以及我们的语言都想要忘掉的一切坐在一起;和恐惧,以及它可能带来的梦境坐在一起。
要使所有这些跃然纸上,我就要从过去汲取材料,写我的小说,写那些西化人士以及我们的现代共和国想要忘记的一切。
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才出版了第一部小说。
整整这段时间,特别当我不再对有人会发表我的作品抱任何希望时,我常反复做这样一个梦:
我是一名建筑系学生,在建筑设计班,正在设计一栋楼,但是马上就要交稿,时间所剩无几。我坐在桌前,竭尽所有,投入到工作中去。我被一堆未完成的图纸和纸团所包围,四周的墨水点像北美南蛇藤一样盛开。随着工作的进行,我的头脑中冒出比先前更为出色清晰的想法,但不论我怎样疯狂努力,那可怕的最后时刻还是很快就来临了。……
首先要说的是,我总做这个梦是出于一种恐惧,是出于害怕自己会成为作家的那种恐惧。
要是能成为一名建筑师,我最起码会有体面的职业,最起码会有丰厚的收入,去享受中产阶级的生活。但当我开始含含糊糊地说起我要当作家写小说时,我的家人警告我,将来我在经济上一定会捉襟见肘。
这个梦可以缓解渴望带来的痛苦。因为,如果我学做一名建筑师,那是在“正常”的生活范畴之内。
当我在一次夺去了三万人生命的大地震之后,漫步于废墟之间,我又感到了这种想像力的存在。
这种感觉非常强烈——走在这些墙体、砖块、混凝土、破玻璃窗、拖鞋、灯座、窗帘、地毯的废墟之间:每一栋楼、每一处避难所,不论新旧,只要有人进入,他都是按照自己的想像把它变成家的。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即使是在最没有希望的环境下,也总是靠着想像来拥抱人生。当然,我们也知道,我们该如何将自己的楼房变成家,即使是在生活最为艰辛的时候。
但当那些房屋都毁于地震之后,我们还是会难过地想起,它们同样也是建筑物。就在那次夺去了三万人生命的大地震之后,我的父亲告诉我,他是如何从一栋公寓楼的房屋里跑出来,在漆黑的街道上摸索前行,跑到两百码外的另一栋公寓楼内避难的。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因为那栋楼安全。是我盖的呀。”
他指的是我度过了童年时光的那栋家族公寓,我们曾在那里和祖母、叔叔、婶婶共同生活。我也曾在很多小说里多次描述过它。
如果父亲在那里真可以避难,我会说,那不是因为它是一栋安全的楼房,而是因为,它是家。
《别样的色彩》
作者: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译者: 宗笑飞 / 林边水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世纪文景
出版年: 2011-3
[ 感谢今日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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