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和上野千鹤子通信 | 谷雨
我们这个时代最乐此不疲的事情之一是向知名学者寻求人生建议。这也难怪,毕竟今天的年轻人着实有着太多的困惑和疑问,再说了,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和上野千鹤子通信,向她诉说你对于职场和恋爱的烦恼,又有哪位女性能说出“不”呢?虽说“女性主义不是一个投硬币就能显示正确答案的机器”,但那可是上野千鹤子啊!日本著名的女性主义学者,以《厌女》、《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等著作闻名的社会学家,就朝她尽情地扔硬币吧!
39岁的日本作家铃木凉美就有许多问题,许多困惑。虽然一眼望过去,她的人生履历足够精英:东京人,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儿童文学翻译家,一路读书到东京大学硕士,毕业后曾在日本经济新闻社做记者。今年7月,她的首部小说《资优》入围了芥川文学奖(日本最受瞩目的文学类奖项之一)。
铃木凉美 ©新经典
但成功女性的另一面是,2013年,一本名为《“AV女演员”的社会学》的书引起了日本社会的关注,尽管作者试图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描写AV产业,嗅觉灵敏的媒体们还是很快发现,作者铃木凉美曾经做过夜总会女招待和AV女演员。也是在这时,上野千鹤子关注到了铃木凉美。
2020年的春天,新冠疫情肆虐全球之时,在出版社编辑的提议下,二人开始了通信。信件总计十二封,结束于疫情之后的第二个春天。
等到信件在中国集结出版,已是今年9月。书中两人对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感慨仍然成立,甚至更剧烈了。日本举办东京奥运会,安倍晋三遇刺,书中,铃木凉美写道,“无论在经济层面还是在精神层面,许多人的焦虑都已经达到极限。生活方面也出现前所未有的种种限制,肯定把许多人逼到了忍耐的极限。在处于极限的社会大环境下与您交流,我感觉特别有意义。”
39岁的铃木凉美也正立于人生的极限。挥之不去的前AV女演员的身份、母亲去世、写作之路将如何继续、对男人和恋爱产生的失望和困惑,都让她渴望获得来自上野千鹤子的建议。
上野千鹤子 ©新经典
通信的开始伴随着紧张。上野千鹤子嫌弃铃木凉美总是死板地遵循通信主题,不敢跑题。甚至还直接地指出,铃木凉美的第一本书《“AV女演员”的社会学》让她失望,“没把最要紧的东西写出来”、“强调女性具有能动性、自愿选择成为性客体,是性产业的陈词滥调。”而她之后出版的《非·绝种男女图鉴》尽管有敏锐的洞察和优秀的文笔,但“老生常谈”,读后感只有三个字,“烦透了。”
听到年轻人说风俗经历让她认识到“男女都愚蠢透顶”,上野千鹤子不禁悲从中来,“如果你能学到一些人的坚强与可爱而不是愚蠢,那该有多好啊。”
中译本的编辑欧阳潘达最终决定以两位人物击剑的形象来作为封面,正回应了通信最初两人的剑拔弩张,“我们文案中有这么一句话,把话语的利剑刺向对方,也刺向了自己。试过几个方案后,一位同事提议‘不如就用击剑吧,话语的利剑’。”
然而,随着通信的进行,或许是书信这种形式使然,也是为了鼓励年轻的铃木凉美更勇敢地分享自己的真实感受,逢人便称“我卖想法,但不卖感觉”的学者上野千鹤子开始越来越多地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语气也变得愈发柔软起来。她坦诚自己也曾走过“充满羞耻和失败的人生”,毫不避讳自己经历过好似“把肉体和精神扔进阴沟”的性爱,还轻松地拿自己衰老后下降的性欲作为玩笑。这是你在严肃如《父权制与资本主义》那样的著作中看不到的上野千鹤子。
©新经典
中译本书名最终定为《始于极限》。“真正的对话愈发稀缺”,是欧阳潘达希望中国读者可以看到这本书的原因,“她们坦诚谈论的状态令人动容,坦白、深入、不互相扣帽子或贴标签,把所有东西都掰开了揉碎了,用自己的语言去回应对方和解剖自我。在对话的过程中,她们都在不断突破自己的极限。”
我请欧阳潘达用一句话来推荐这本书,她回复,“这本书让我开始喜欢作为女性的自己。”
以下是我们从书中选取的与今天的女性息息相关的五个问题,以及两位通信者的答案。
为什么我们(当代女性)还会着迷《爱的迫降》的故事?
这是一部在2019年大火的浪漫韩剧。女主角是因滑翔伞事故被迫降落在朝鲜的韩国财阀继承人,男主角是朝鲜人民军军官。剧里营造了一个完美男人的形象:会在女主落难时英雄救美,也丝毫不会因为女主富二代的身份而心理失衡。在豆瓣上,形容男主角的形容词包括但不限于:温柔、苏、国民男友、大男孩的呆萌、成熟男人的宠溺……
曾见证过六十年代席卷全球的性革命以及浪漫爱意识形态(爱、性和生殖在婚姻之下的三位一体)瓦解的上野千鹤子对《爱的迫降》在今天依然吸引着大批女性感到不解。
80年代的女学生可能是最后一批被浪漫爱意识形态洗脑的人。三十多年过去了,五十多岁的她们还会看着Netflix的《爱的迫降》心生荡漾吗?要知道,她们通过这些年的跌爬滚打已经深刻认识到,现实世界中找不到这样的‘爱’。
它以浪漫爱意识形态为基础,在与世隔绝的虚拟世界中演化成了与现实恋爱似是而非的东西,其结构类似于男人爱看的超级英雄故事,好比‘被蜘蛛咬了的人突然变成蜘蛛侠’。即使浪漫爱意识形态已经土崩瓦解,少女漫画仍然由女性绘制,再由女性消费……
铃木凉美承认,这是“过渡期奢侈而无益的烦恼”。
对抗父母,是东亚子女的永恒命题,但这能换来自由吗?
铃木凉美在信中讲述了母亲的故事。母亲是一位职业女性,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是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她瞧不起周围的家庭主妇,称之为“那群妈妈”,更是全盘否定用“女人味”做生意的人。她常自嘲自己的母亲,也就是铃木凉美的外婆是陪酒女郎。但与此同时,母亲又格外在意外表,不想把自己和那种“土气的学者”相提并论,似乎把“做一个吸引男性的女人”看得比什么都有价值。
在铃木凉美的眼中,母亲并不自洽,充满了矛盾和倒错。
她习惯用言语解释一切,但是碰上妓女和陪酒女郎,她就完全放弃逻辑,全盘否定。
上野千鹤子告诉她,从一开始知道她选择进入AV行业,就在猜测这可能是女儿在反抗自己的母亲。
女儿是母亲最激烈的批判者……聪慧的母亲会让她的女儿窒息。聪慧,意味着‘妈妈了解你的全部’。于是孩子失去了喘息的空间,暴露在透明的视野中,无路可逃,无处可躲……
令人悲伤的是,铃木凉美的母亲已于2016年去世了,也正是在那附近的时间,铃木凉美离开了风俗产业。母亲去世前,即使已经处在打了吗啡神智不清的状态下,还在不停地表达对女儿在风俗产业中放弃尊严,并且从未体验过真正恋爱的担忧。母亲去世后,铃木凉美在博客中写,“母亲去世了,我的生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突变,我就这样继续与错的男人拥抱,用这副错的身体,目送母亲的棺材进入火葬场。”在《看理想》最近对铃木凉美的采访中,她说至今没有理清“母亲去世”这件事的所有思绪。与父母的爱与恨,是东亚子女的永恒命题。
但在去世前,长期不认同女儿选择的母亲告诉铃木凉美,“希望你拿出更有意义的作品,为后人铺路搭桥,树立路标,甚至建起庇护所或瞭望塔。”
上野千鹤子告诉铃木凉美:
在和母亲对决或和解之前,你就永远失去了她,也不知这算幸运还是不幸……但失去母亲的你是自由的,因为你没有了对抗的坐标。自由是一种令人眩晕的失重状态。也许在三十出头便丧母的你此刻就站在‘极限’的边缘,想知道在没有坐标的情况下,该往何方迈出第一步。
©新经典
“独立女性”是一句咒语吗?
显然,上野千鹤子和铃木凉美都会坚定地称自己为独立女性,尽管她们相差35岁,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她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过“独立女性”的诅咒。
上高中时,铃木凉美的穿着打扮深受日本“辣妹”风潮影响,超短裙、夸张色彩的头发,浓重的烟熏妆。在繁华的涩谷街区,她接触到了原味店并开始在那里贩卖自己的内衣,以换取零花钱购买心仪的小玩意。原味店的男性顾客会在镜子的另一面挑选中意的女生,然后拿到她的内裤,开始自慰。
这些男性顾客直接塑造了铃木凉美心中长久不变的对男性的印象:滑稽、愚蠢、无药可救。日后从事AV产业的经历,甚至是和一切男人交往的经历都加重了这种印象。
基于这种印象,铃木凉美对“将性出卖给愚蠢的男人们来获得回报”这件事情获得了一种错误的优越感。
我从未想过享受性行为本身,而是一心想从中得到某些东西,不然就亏大了……换个更准确的说法,我认为‘可以通过一次性行为获得一些东西’这个事实本身对年轻的我非常重要。我的性是有价值的,而且我可以随随便便浪费、糟蹋这种有价值的性——让我‘舒服’的就是这种幻想。
这是铃木凉美关于独立女性的迷思。年轻的上野千鹤子则有着另一种属于性解放年代的思考方式。她拥有过很多被她称之为“把肉体和精神扔进阴沟”的性事,即与不尊重自己的男人随意发生性关系。原因也很简单,她想让身体屈服于精神。
我不需要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也不需要和他们耍心机,所以我很容易向他们发出邀约,被拒绝也满不在乎。
她的精神认为自己要做独立女性,于是向身体发出指令,最终,是衰老让上野千鹤子意识到这种做法的代价: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感觉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也渐渐觉得‘让身体服从观念’不外乎是对身体的虐待。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感觉到精神和身体都是易碎品。不小心轻放,身体都会破碎。易碎品就得享受易碎品的待遇。而当年的我是多么傲慢,以为无论怎样胡来,我和对方都不会碎。
出于对母亲的背叛,以及内心对自己进入风俗行业自主性的坚持,当铃木凉美在片场受到侮辱与性暴力时,她很难给自己冠以“受害者”的称号,因为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独立女性怎么会示弱呢?
但上野千鹤子说,要“把易碎品当易碎品对待。”
这一点对自己和他人都万分重要,而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搞明白,真是愚蠢至极。
我们该如何找到自己的“天职”?
在上野千鹤子看来,人走上社会后,要找到自己的天职、职业和工作。天职是“无论能否赚到钱都会做”的事情,“利用专长谋生的差事”是职业,而工作是“奉人之命的有偿劳动,无关好恶”。三者若能重合,是无上的幸运。
她在快三十岁时才找到自己的天职。七十年代,她的家庭条件足以支撑她读大学,毕业时不想工作,于是继续读研。初入社会时晃晃悠悠,理想的工作是回到故乡开一间简陋的酒馆,做一位忙里忙外、看人下菜碟的独身老板娘。
二十多岁时,她一直抱着一种“实在不行还能靠爹妈”的心态生活。很难相信以下两个故事发生在这位在东京大学开学典礼上鼓励年轻人,“我们要为超越自己而努力”的学者身上。一次旅行中,她把钱全花光了,只好打电话让父母寄钱来,挨骂是肯定的,但内心坚信父母一定会寄钱来。有一段时间,为了逼着自己独立,她把银行卡密码设成父母家里的电话,这样每次取钱时可以用“啃老”的苦涩自勉。
快三十岁时,她接触了女性学,突然觉得茅塞顿开:哦,原来我还可以研究自己啊!于是在时代浪潮推动下,她走上了女性主义的研究道路,并且亲自创造了浪潮。
至于教师,是她的职业。东大的老师是她的工作。90年代初,她开始在东京大学任教,为了对得起薪水,尽管不想当老师但也努力教书育人,做得还不错,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成长,并颇感自豪。
以过来人的角度,上野千鹤子不客气地询问铃木凉美的想法:
我本以为你会继续深造做学问,但你并没有走这条路。听说你进大报社当了记者,我还以为你喜欢写作,没想到后来又辞职了。在《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颁布后,主流媒体的记者是最受女性追捧的职业之一,照理说你完全可以留下来。莫非是因为过去的经历曝光后实在待不下去了?
铃木凉美的回复契合着前辈年轻时的迷茫:
我渐渐觉得当公司雇员有些憋屈。不能穿短裤和高跟鞋,不能随心所欲四处旅行,要充分明白自己的立场,不能进出‘见不得人的场所’……于是在大致可以靠稿费养活自己的时候辞去了工作……
铃木凉美希望能一直“写作”下去,上野千鹤子的建议是,
已经年过三旬、想要靠笔杆子活下去的你也是时候明确要写什么、怎么写、用什么风格写了……脚踏实地,积淀出不受时代和潮流影响的东西……如果我只能给你一个建议,那就是永远不要低估读者。作者的衰颓始于低估读者的那一刻。
如果爱情、家庭、事业、同伴都不能对抗孤独?
恋爱不是对抗孤独的答案,反而会将人引向畅快的孤独,上野千鹤子说。
“恋爱绝不是死死捍卫自我界限的游戏,而是通过狠狠品味与自己不同的他人的反应,同时了解自己和他人的过程。”最终,我们确认了自己永远无法拥有或控制他人。
婚姻更不是对抗孤独的答案,孩子当然也不是。然而,当身边的女性选择走入婚姻、生儿育女时,眼看着闺蜜们远去,铃木凉美还是会为此感到不安,“生怕被孤零零落下。”
上野千鹤子的答案或许是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她没有说具体的年纪,只说是在“和男友分手、离开京都、送走父母之后”,她常有无家可归之感。出于一时冲动,她买下了一片山区土地,搁置数年后最终建了房子。离开公司时,她不得不搬走研究室里的大量书籍,这栋建在山里的房子成了完美的藏书库,“在空无一人、好似阅览室的空间里独自阅读写作真是太幸福了。”
在日本因新冠疫情而数次发布“紧急事态宣言”期间,她在这栋房子里隐居。与那些渴望出门的年轻人不同,她颇为享受当下生活的静谧,和鲜有变化的日常。“如果这就是‘晚年’,我甚至觉得就这样走完一生也不错。”
她说,我们年轻时花了那么大力气去思考和别人的关系,和世界上的一切产生羁绊,但最终,我们都要来到孤身一人的状态,只是早晚不同而已。
年轻时结交的朋友确实宝贵,毕竟她们见过青涩的你,了解你还是刺猬时的模样。但与饱经风霜的女性相知相识,才更让我们的内心丰盈。知己,知晓自己……这个词着实精辟。
上野千鹤子的一位朋友在年近古稀时写了一首题为《归路》的诗。其中有这样一段:
此去向何处,归路何其长。
可见上了年纪的人也一样无处可归。家庭和子女都成为不了‘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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