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选的话，毛豆就想要脱口秀大会第三名 | 谷雨

在靠脱口秀获得一些声名之前，毛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可能一事无成的命运。

在过往的人生里，仿佛什么都做不好。他从小肥胖，因外形感到自卑，学习成绩永远是班里的倒数几名。读书考学这条路堵死了，妈妈给他指了条路，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子，于是他16岁去饭店打杂，后来在部队当了8年的炊事兵，最擅长的菜是鱼香肉丝，但总体来说，“菜也做得一般”。退役后他不想要部队安排的工作，想靠自己打拼，但遭遇了一系列的挫败——去工地当工头，做保安，送快递，都没能长久。

家里人劝他：“回来吧，你在外边也不行。”他想对，确实自己也不行。采访时，在视频那边，他告诉我：“不是路不平，就是我不行。”他接受了部队给安排的自来水公司的工作，每天掀七八十个井盖，检查管道漏水。

生活看上去不会有太大的变数了，毛豆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自来水公司工作一年，他的体重急剧上升，从二百斤出头涨到了三百斤，他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胖到了上镜甚至会显瘦的程度。   

毛豆常想，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话大概是骗人的，比如他自己，可能就是一块无用的材料。这个结论并不令人愉快，但他也没有为此太过痛苦和不甘，他曾在一份资料里这样描述自己的个性：随遇而安，忠厚老实，有自知之明。对于工作和生活，他都没有太多的执念，“我本身就是个不成功的人，要是不成功还充满执念，那我可能跳楼三遍了。”

他的朋友张文昭也曾是一位脱口秀演员，她告诉我，在退役后几个工作都很不顺利、几乎走投无路时，毛豆曾跟她说过，打算摆摊卖棉花糖，她一直记得毛豆的语气，并没有太多的愤懑和失意，“他好像不会觉得那个是低谷，讲出来的时候还都挺平常心的，他就是什么样的生活都能接受的感觉。”

所以毛豆的故事是一个自卑失意的人被脱口秀拯救的故事吗？尽管那更符合我们对一个故事的预期，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毛豆的确在《脱口秀大会》第五季上取得了成功，第三名，这个说脱口秀不到一年的人创造了一个新人的奇迹。如果你跟他聊过天，会真实地感受到一种喜剧的天赋，那是一种由独特的节奏、词汇和思维方式共同组成的表达，几乎浑然天成，而更加幸运的是，这种天赋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但是这种成功并没有能消解毛豆的自卑，“我讲完下台觉得自己还是不行。一方面是从小到大积累的一些自卑的感觉，从容貌到知识，从内到外没有可取之处，这种自卑一直是流淌在我血液里的。”肥胖会带来很多无力感，系鞋带、下车、东西掉在地上……这都是他生活的困难时刻，要花费比别人更多的力气和时间才能解决。他在台上会不停地出汗，有一次讲完一场一小时的脱口秀，两块手绢都湿透了。“胖和丑不一样，它是每时每刻每秒我都会感觉到的，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是一个废物。”

也许是这种无法消解的自卑，毛豆展现出的是一种“怎么都行”的平和和无所期待，对脱口秀这份新工作始终没有展现出太大的野心。他在舞台上说的段子大都是在描述过去的生活，厨子、炊事兵、肥胖，这种只讲趣事不带观点的段子在业内被称为“便宜段子”，他也遭遇到了类似的批评。

“你不想写出那种很深刻的、让观众深思的段子吗？”我问毛豆。

他不假思索地用大连话回答，“没有（这个想法），我就是能写出来，能引发观众深思（的段子），这段子听起来我都孩怕。观众不讲话也不笑了，就宰那儿深思，你想想那个场景，我都孩怕。”

我们一起哈哈大笑之后，他认真地说：“我文化水平不高，这决定了我看东西不深刻嘛，没有主观观点，这在未来会是很大的问题，就是可能注定也成不了什么大师，好在我也没有什么想成为大师的想法。”

张文昭告诉我，她认识的很多脱口秀演员会比较在意粉丝群的维护，但毛豆此前一直没有，微博粉丝群也是在她的几番催促下建立的。二百人的群很快就满了，按照微博规定，如果不购买年度会员，粉丝群的人数有一定限制。张文昭记得，毛豆认真研究了之后，还是舍不得花一百多的会员费，最后他把粉丝群挂在了别的大V那里，“事实上那就变成了别人的粉丝群”。张文昭听完之后有点无语，最后自己掏钱给毛豆充了个会员。

毛豆现在的规划是，未来无论演出有多忙，他都要努力保住自己那个自来水公司的工作，“我已经三十岁了，之前也过得很loser，也没干成过什么事，这是第一次发现这种自己算有天赋吧，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是能有用的。但是我这个人就是比较中庸，我喜欢脱口秀，但是没有达到热爱这个程度，缘尽了也可以散，这万一行业没了，我就回自来水干活了，或者我自己开个小饭店，也挺好的，也行，咋都能活下去。”

“这一辈子再讲脱口秀我就是王八蛋”

其实我最开始去说脱口秀是是因为看这玩意儿赚钱了，很多人可能回避说这个事儿，但我真是因为这个。

第一次正式商演是2021年2月份，我之前一直在大连一家脱口秀俱乐部当志愿者，那会儿他们刚开始办商演，讲一场能有300到500块，我就想试试。

在第一次商演之前，其实我讲过一次脱口秀，但那次特别失败。那是2019年12月，最开始我是在一个咖啡馆相亲，对面（女孩）没看上我，我就四处看，咖啡厅上面有个牌子，是一个当时的喜剧厂牌，我就查了查，是说脱口秀的。我当时都没在线下看过脱口秀。我说我报名，那边问你是要报名演还是报名看？我说演有位置吗？他说有，后天是圣诞节演出。我就报名了。报名之后写了个稿，第二天背一下，第三天就要上台，一上台完蛋了，我就记得那个灯特别亮，打过来之后我就忘词了，还妄图跟第一排观众互动，我说大哥，你这是自己来的吗？互动完了更完蛋了，彻底忘词了。

我一直站在台上不讲话，观众挺好，就在底下给你鼓个掌，鼓掌之后还没讲起来，观众鼓了能有三遍掌，我掏手机我说我看一眼啊，找手机又找了半天，完了讲了一个段子，观众挺好，还鼓掌，但我觉得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以前我觉得自己讲笑话还行，当兵的时候，跟着舰队在亚丁湾护航，那时候一两百天都在海上，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主要就是聊天，互相聊天，你给我讲个好笑的事，我给你讲个好笑的事，就是两个人battle，讲出胜负欲了，我说你讲这东西好笑，我说等会儿啊，我给你磨一个好笑的，给我一点时间，我给你讲个五分钟。我们船都没有比我更好笑的（笑）。

所以第一次上台给我打击的……关于那段记忆我有点PTSD了，当时就下定了决心，这一辈子再讲脱口秀我就是王八蛋。后来一年再没讲过脱口秀，但是我还挺喜欢那个形式的，就天天晚上过去帮忙当志愿者，摆摆凳子，检检票什么的。

说实话当时就是生活的一个调剂，可能是生活太单一太枯燥了，就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干，跟人聚一块聊聊天。单位那帮人年纪太大了，这帮人相对年轻一点，跟他们喝喝酒聊聊天挺开心的。

后来看商演开始赚钱了——我是王八蛋（笑）——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商演非常成功。我写了一个当兵割痔疮的段子，这是真事儿。词儿我背了一个月，最后连标点符号都记得，那天上台的时候特别紧张，但那天观众非常好，我也很兴奋，越讲越快，到最后都快赶上rapper了。

脱口秀这个形式和观众建立的连接是非常强的，你知道冲浪吗？就是观众一个浪打过来之后，你要踩着他的笑声把你下一个段子往上翻，我们叫往上翻梗，这个梗如果再翻下来不就又踩着一个浪，如果这个浪掉下来也没事，你再接下一个铺垫，再往上翻，就是特别像冲浪。观众越嗨，我的语速就会越来越快。

我就一直在大连讲，中间来北京参加过单立人的比赛，拿了第三名，完全没有想到。当时刚讲两个月，在大连效果还行，本来以为拿到北京跟全国优秀的演员放在一块可能就没得比了，后来感觉全国优秀的演员也就那个样，水平也没多强（笑）。

后来就是脱口秀大会，我一开始的预期就是别给我全剪了就行了，完全没有想到第一轮就能上天花板，我前面两个人连续地上天花板，我想，到我了场子没有那么好了，上场之前我就感觉完蛋了，我深吸一口气站在台上就开始讲，当时断词儿断了好几次。从第二个段子开始吧，感觉得观众那个气氛就起来了，然后就越讲越好，越讲越好，我一斜眼就能瞥到领笑员，他们都站起来了，我觉得这把成了。

脱口秀一般讲难、怪、怕、蠢四种情绪，但我就没有特别强烈的情绪，我看起来比较圆润温和，虽然也有情绪，但我的情绪都是那种向内的，别的演员的情绪可能是在说别人，或者把这个社会的一些问题尖锐地刺破，但我不是，我就是一个小胖子被人整了这种感觉。

参加《脱口秀大会》之前，我参加笑果训练营，按照训练营的说法我这个应该都是便宜段子，都是借助于外力和大家对陌生化场景的好奇，像周奇墨那种，从生活里随便抓一个片段过来，那属于比较高级的段子。我回来也自我反省了很长时间，便宜的段子如何改编，最后觉得确实无法改编，便宜就便宜吧。

我其实特别反深刻，就是大部分人老想活得很深刻，老想着把自己段子也写得很深刻，但是你写的段子连逗笑别人这个基础还没有做到，就想搞一些深刻的东西，那我觉得你这是在扯淡。你是脱口秀演员啊，你给人逗笑就行了啊。

其实脱口秀有时候跟做菜差不多，每个喜剧演员都不希望自己的段子到讲了多少年之后还是纯讲笑话，他希望别人可以从他的笑话中提取到一些东西，有的人希望他制造观点，有的人希望会有一些情绪和情感。但这些东西都不能太多，就像是卤味一样，你不能让香料味盖过了你主料的味道，这样吃起来大料味花椒味过重了的话就很奇怪对不对？这种尺度的拿捏是脱口秀演员一直在做的事情。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过

我讲段子的时候，也不追求大家从我段子中听到一些更激烈的情绪，因为我没有那种情绪。我对任何事都没有特别深的执念。这个东西我很喜欢，但是如果得不到我也就算了。这可能是自身能力决定的，你有执念，你得有能力达到才行啊。

我有执念的东西从小到大就没抓住过，我小时候有一阵特别喜欢画画，画画了之后贴了满墙，我妈给全撕了，告诉我你这玩意没有什么用，我哭了能有二十分钟，又仔细琢磨了琢磨，我觉得确实也没有什么用，我妈说的对。

在说脱口秀之前，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过。不管是学习、干厨子、画画、打篮球，还是追自己喜欢的姑娘什么的，都没成功过。本身就是个不成功的人，如果一个不成功的人，还充满执念，那得得抑郁症吧。     

后来，我一开始想学个电脑之类的东西，我妈说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子，去干厨子吧，我说厨子也行。再后来去当兵，也是我妈当时看了士兵突击，说你去当兵吧，我说也行。我确实没有什么太深的自己非要想学的东西，有过那种想法的人他得找到自己的用处啊。比如说我从小玩电脑玩得特别溜，我妈让我干厨子，那我肯定充满着执念，我要说我以后要干电脑。但是我从小就是没有什么干得好的，你拿不出什么东西跟她说我非要干这个。

我学习成绩从小就很不好，非常不好。我和别人还不一样，别人是逃学，跑出去玩，成绩才不好。我天天上课全勤，一次没逃过课，有时候放学收拾卫生我都晚走，但成绩还是不好。我感觉小时候有点多动症，注意力不能集中，脑子也确实不聪明。我一直是我们班上倒数。

那时候成绩不好，我妈打我，有时候周二考完试，她周六才想起来打我，我都很懵，这事儿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反正我从小习惯了逆来顺受，执行命令听从指挥你就不会有什么痛苦，你让我学习我天天上学，我一次没迟到过，我干不好你也不能怨我。

我费了很长时间才说服自己，不是路不平，就是我不行。人小的时候都是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是被选中的孩子，我一开始觉得自己也许身上有一些特殊的地方，比如说我成绩很差，但我讲话又讲得还行，跟老师接话什么的倒反应很快，你就老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也许还是有可取的地方的。但是慢慢地你就逐渐明白，自己不是被选中的那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就是个一般的小垃圾，小垃圾有小垃圾的活法，就别有太深的执念呗，凑合活着吧。

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有一点点不甘心，我2018年12月退伍回来的时候，部队说可以分配工作，我不想要那个工作，我就想自己干点什么的，是不是可以最后拼一下。

我有个发小在长沙干房地产，混得很好，我虽然不聪明，但是想背靠大树能不能往上走一截，所以我就去长沙干房地产，在工地上给人家当工头干外包。

为了能胜任这个工作，我在家先开始减肥，每天上午跑十公里，下午打篮球，晚上不吃饭，中午就吃俩鸡蛋，退伍回来是二百八十斤，三个月之后减到了一百九十多斤，2019年4月我就去长沙了。去了之后五六个月你发现这个活也很难干，一是不挣钱，二是还要处理很多的人情世故，还要从工人身上卡钱，这个我就有点受不了了，本来人家就是撇下老小出来干活，你还卡人家钱。所以在长沙其实就待了半年，也没挣着钱，还住人家的吃人家的，完了每个月还得自己掏钱交保险。那时候我妈也是老劝我，回来吧，你本来也不行，你几斤几两没有数吗？我想，对，自己确实本来也不行，就回大连了。

我回来干了一个月保安，又送了一个月快递，当时双十一，我还给丢了几个件，两星期本来挣了一千块，丢了几个件赔了八百多（笑），我就还是选给安排的工作了，在自来水公司。

这个工作就是检查管线漏水，满大街地掀井盖，一天掀七八十个井盖，虽然挺累的，但是能双休已经挺好了，领导对我也还行。

选了这工作之后，我就觉得这辈子一眼看到根了，比我多干三十年的老师傅比我多挣没多少，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奔头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完全接受了这一辈子碌碌无为，就这样凑凑合合活着。后来也就完全放开了，到自来水公司之前我体重也就二百斤出头吧，之后一憋气长到了三百多斤。以前还打打篮球，现在下了班就回家躺着了，吃饭就去吃，喝酒就去喝，找不着对象我都不考虑了，无所谓了。体检报告就跟死亡盲盒一样，说我动脉硬化、脂肪肝、前列腺钙化、高血压。

当时想这辈子唯一的宗旨，就是对我爸我妈好好的，这辈子别的事干不好，我孝顺都干不好吗。这辈子世界上也没有什么人喜欢你，就你爸你妈从头到尾喜欢你，你还不孝顺的话，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才开始说脱口秀。以前我一直很疑惑天生我材必有用是什么，生我干什么，好像没有什么用啊。但是说了脱口秀之后，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是有用的，这个东西会给别人带来欢乐的。脱口秀可能就是给我人生一个新的希望吧，之前本来以为快退市了，竟然有起色了。你也不知道自己能走成什么样，但是最起码知道光在哪儿了，要不就是一片黑暗，现在就往前走就行了，以前你都不知道哪边是前。     

我不想被人记住

在《脱口秀大会》上宣布我是第三名的时候，我其实比较平和。如果一开始让我在前三名里选，我也会选第三名，因为第三名比较符合我。第一名太露头了，自己的才华也达不到那个位置，第一名第二名都是这样。第三名我感觉倒是非常好，也不会有谁记着第三名，但是他比得又还不错（笑）。

我老觉得被人记着不是一个非常好的事，完了之后老盯着你，各方面都受限制，你想讲的东西会被人无限放大。我本来就是简单讲自己的一些经历，一些完全没有任何自己主观观点的一些段子。这种段子一旦被人无限放大会放大出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

之前去参加《脱口秀大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给我们大连的俱乐部引点儿流，当时确实半死不活了。现在节目录完，我回去了讲了好几场，感觉确实好多了，观众也特别好，你在台上随便讲点什么观众都笑。

你要问其他的变化，好像也没有什么，这个东西也没能给我给我提供多少自信，我讲完下台觉得自己还是不行，一方面是从小到大积累的一些自卑的感觉。各方面从容貌到知识，从内到外没有可取之处，这种自卑一直是流淌在我血液里的，另外肥胖本身会给你带来很多无力感，我系鞋带自己都费劲，下车也费劲，地上掉个东西你捡不起来，在台上不停出汗，晚上睡觉的时候压着一块肉。胖和丑不一样，它是每时每刻每秒你都会感觉到的，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你是个废物。

当一件比较美好的事情发生时，我第一感觉不是去享受它，而是先想一个退路，如何才能全身地从美好事物中退出来。脱口秀好像放大了我那个无所谓的部分，以前就没什么执念，现在赚钱了就更无所谓了。

现在的计划是先减肥。每次人生有转折的时候，我都会减肥。

另外我就想趁现在挣点钱，在大连能买个房子，再找个对象。我不想去相亲了，跟谈买卖似的，我希望是比较自然的，可能自然而然就是没人会喜欢上我，但我还是希望有个自然而然。  

其他的事情也没有啥规划，先走一步看一步。我对自己未来没有什么太大的欲望，没有什么预期。我觉得我一辈子过到现在都还挺好的，父母健康，也没生过什么大病，自己胖点，也算看得开，社会上发生的大部分事我大部分也能理解。我就是一个很中庸很乐天知足的人，现在就是想给大家讲点笑话，我的笑话就像在酒局上跟人吹牛一样，不带观点，让大家乐一乐开心开心就行了，更长远的我也不想，有一天做不了脱口秀的话，我就回自来水公司干活了，挺好的，也行。  （来源：腾讯新闻）

◦ 头图来源于笑果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