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冬,穿搭界一阵知识分子风悄然来袭。你理想中的知识分子风是什么样?是加缪的立领大衣、福柯的高领羊毛衫,还是木心的黑色礼帽、风衣与手杖,或者苏珊·桑塔格的衬衫、马甲、毛呢外套(按年龄排序)?不同的知识分子穿出了不同的时髦感,当然也有一些知识分子穿得比较随意,比如齐泽克就总是穿T恤,也称文化衫,这种穿搭也确实符合他的人设——从大众文化中寻找理论支撑。不过说实话,要是从文科跳出来,想想其他专业的知识分子是怎么穿的,又感觉面目模糊。
据说着装有一个“TPO原则”,要考虑时间(time)、地点(place)与场合(occasion),比如在体育馆穿西装三件套会很奇怪,而给学生上课趿拉凉拖又不修边幅。我自己亲眼见到的一次符合TPO的知识分子风穿搭实例,是有一年秋冬季节参加《下沉年代》新书发布会时看到的作家梁文道的穿搭。这本书的封面设计大致包含了黑白灰、砖红、土黄几种颜色,而他穿的三件套连同皮鞋袜子恰好呼应了这几种色彩。
所谓“知识分子”往往是少数人,但“知识分子穿搭”却能够成为一时的流行,这是为什么?我从社交媒体上观察到,不少时尚博主在热情地教大家如何穿成知识分子,不论是颜色的选择还是款式的挑选,都有一套诀窍,但一不小心还是可能穿成教导主任或乡村企业家,其中的微妙之处似乎尚需好好拿捏。
当然,不同博主对于知识分子风也有不同的诠释——有的强调黑白灰和大地色系,有的好像与Smart Casual无异,有的认为绝对少不了眼镜。我们也见到过很多身穿冲锋衣的素面朝天的大学者,毫无穿搭意识,谁又能否认他们的知识分子气质呢?另一方面我也在想,真的会有人这样做吗——今天流行辣妹就穿BM,明天流行知识分子就戴镜框?毕竟一个人的穿搭是个人特质的外在展示,是关于社会身份的流动性能指,随着时尚潮流转换而摇摆不定,这可不酷啊。
尹清露:据我观察,这波“知识分子风”应该是继“y2k辣妹风”、“高冷拽姐风”之后兴起的,于是和略显寡淡正式的smart casual不同,它天然带有之前风潮的基因——除了要辣,还得聪明、清冷而优雅。前阵子,模特Bella Hadid在罗马出行的几套衣服就是挺好的例子——黑色鱼骨腰封、敞开领口的宽松白衬衫、扁框眼镜,俨然一副电视剧里刚给学生上完文学课、悠然下班走回家的“麻辣女教师”模样。这也带出了一系列时髦的女性知识分子偶像,比如苏珊·桑塔格和琼·狄迪恩。琼·狄迪恩
林子人:和时髦联系在一起的知识分子还真不少。琼·狄迪恩纵横美国文坛几十年,如今流传最广的视觉形象大概是戴着大到遮掉半张脸的Celine墨镜的白发老奶奶;奇玛曼达·阿迪契的名言“我们都应成为女权主义者”(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被印在了Dior的T恤上;小红书上有关于梁文道的穿搭图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知识分子爱时髦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品牌对知识分子感兴趣,频频向他们伸出橄榄枝这件事倒是值得我们思考:为什么知识分子被认为是优秀的代言人?“知识分子风”为什么是一个可欲的标签?董子琪:在《悠悠岁月》一书里,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妮·埃尔诺每段回忆的开头都是对一张照片的描述,逐渐变换装束、发型、头巾的她属于不同的生命阶段。大学快要毕业时,她故意要梳成乔治·桑那样的发型,当中分开紧贴两鬓,并且袒露着宽阔的肩膀,因为这样最有女人味。她的中年造型则是这样的,“金褐色的长发披散在一件豪华、宽敞的黑色大外套的领子上。一块与外套相比窄得奇怪的、散开的玫瑰头巾的一角垂在肩上。”读的时候我确实会想,“豪华、宽敞的大外套”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重要吗?可是整本书就像是一部流动着的时尚史,豪华的大外套是她四十岁那年的时尚,三十岁流行的则是结构主义的语法、超现实主义的戏剧和小说,向银行贷款买房子、冰箱和汽车也是一种时尚嘛。是时尚的金色碎片令《悠悠岁月》显得意识流吗?可如果用逛街拥抱时尚的角度来阅读意识流小说不就很轻松了?伍尔夫喜欢逛街,在日记里留下买珠宝、裙子、大衣的记录,她也留恋高级百货商场的优雅女店员还有街面商铺的流光溢彩,更不认为时尚生活就不如战争国事更不值得书写。《悠悠岁月》
[法] 安妮·埃尔诺 著 吴岳添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年
以此为出发点,我觉得《达洛维夫人》用逛街的思路来阅读就更加容易理解,《悠悠岁月》也是如此。这并不是将深刻的文本平庸化,如果想到新物件如同从天而降的灵感,那么跳跃、沐浴在金光中的女人本身也是诗人一般。知识分子穿搭好像大多追求中性,
不能太过突显女性特质
潘文捷:前面子人和子琪举了好几个时髦女性知识分子的例子。很有意思的是,之前我还觉得,在父权制之下,穿搭时髦更像是女性的事情,但现在男知识分子也要穿风衣围羊毛围巾,似乎也“卷”起来了。《时尚的启迪》里谈到,19世纪之前欧洲男性的衣服也很华丽,后来在维多利亚时期,男性要建立起男性身体的特权,所以规避身体,强调心智,转向了一种冷静节制的服饰风格。哲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也觉得男人应该对服饰漠不关心,这样可以使自己更加专注地从事其他活动,来彰显自己的独特内涵。歌德也穿得很朴素。时尚和服饰还被纳入恋物癖的范畴,当时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就认为恋物癖是阉割焦虑的一种符号化的解决。按照这种说法,知识分子也应该更强调心智、强调自己独特内涵、拒斥时髦穿搭才对,最起码不需要迎合凝视的男知识分子应该是这样吧(不是说这样正确)。不过,如今的消费主义已经席卷了一切。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冷静节制”、“朴素”等过去注重智识、轻视身体的特色也可以被拿来运用在知识分子风的服饰打扮中,体现前面清露提到的“聪明”、“冷清”等特质。徐鲁青: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知识分子穿搭好像大多追求中性风,妆容和服饰都不能太过突显女性特质,很少有太浓郁的妆容,大多追求素颜或者是伪素颜,服饰也不应该有裸露过度的地方。毕竟人们总觉得一个性感的女人是没脑子看书的,这让我想到《伦敦生活》里的著名讽刺台词——"I sometimes worry that I wouldn't be such a feminist if I had bigger tits.”(有时我会担心我的胸更大些就不会成为这么女权主义的人。)
在伍迪·艾伦经典的“知识分子”电影《安妮·霍尔》里,饰演女主角的黛安·基顿就酷爱西装眼镜搭配,但那时候西装是专属于男性的服装,女性穿西装打领带颇有先锋与挑战的意味——在我看来也是知识分子最重要的特质——西装后来慢慢成为“女性独立”的穿着表达。
作家、评论家弗兰·勒博维茨也爱穿西装,在马丁·斯科塞斯为她拍的纪录片《弗兰·勒博维茨:假装我们在城市》里,她的行头总是一袭定制男款大西装与玳瑁眼镜,用以搭配她愤怒、挑衅、犀利的批评金句。而现在,西装成为了小红书ootd的王牌单品,与之相配的廓形衬衫和卡其裤在任何场合里都不会冒犯到任何人,我们的“知识分子风”就真的只是关于好不好看而已。
潘文捷:随着社会流动性的增强,大家彼此都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通过穿衣打扮来展现社会身份就格外重要了。再加上媒介的发展,知识分子有上电视、上杂志的需要,每个人也都可以自拍,在一种全新的竞争性的社会语境里,大家都想要给他人留下深刻印象。要深入了解一个人确实要花时间,但穿衣打扮是大家立刻可以看到的事情。这时候,擅于使用符号来展现自己是谁或者至少想要成为谁显得格外重要。尹清露:虽然不算知识分子,但这股风潮由Bella来引领确实再合适不过,她曾经和卡戴珊家族的Kendall Jenner、模特Hailey Bieber并称“北美最能带货的三姐妹”,但Bella的野心更大,最近几年都在精进台步技艺向名模发展,难怪会被网友赞扬为“她已经离开之前的世界、一骑绝尘而去了”。有意思的是,这正好契合了“知识分子风”的要义,即人们对“能力上位者”形象的崇拜,而这一形象也正是女性理想自我的最新版本——仅仅是时髦或有文化都不再足够,你必须两者兼有,并有种“理性碾压感性”的智识气息。这其实也是“智性恋”的一种,只不过恋上的不是别人,而是想象中的自己。
我挺喜欢这类穿搭的,但也承认这种想象中有十分残酷和苛刻的一面。事实上,对于很多女性上班族来说,平日的生活已经焦头烂额、根本无暇打扮自己(有多少人匆匆画个眉毛、随便套件衣服就得去挤地铁了),那些本属于工作场合的优雅套装,往往也只能留到假期时再穿了。林子人:承认吧,虽然人们对“知识分子”不乏戏谑甚至质疑(在中文语境内,知识分子通常是指接受文科高等教育的人),但“有知识”(或者更直白点说“有文凭”)就是一个稀缺且令人羡慕的属性——稀缺的才是最可欲和最有区分价值的。在《反智时代》一书中,美国作家苏珊·雅各比在谈到美国当代的反智浪潮时注意到,缺乏接受大学教育的经济能力是工人阶级群体中反智主义回潮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工人阶级父母们可能会一边因为知识分子享有特权(或者他们想当然地认为知识分子享有特权)这种文化上的偏见而心怀厌恶,一边又希望他们的孩子有机会跻身特权阶层(哪怕他们更希望受过大学教育的孩子成为医生或企业高管,而不是成为教授或媒体人)。”
在我看来,所谓的“知识分子穿搭风”反映也是类似的矛盾心理。我们一方面不确定“多高的教育算是太高”,怀疑读太多书会不会“把人读傻”,让人不接地气,但另一方面我们又钦羡学识给予一个人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你看,一个有书卷气的人,哪怕是做追逐时髦这样肤浅的事,也显得那么清新脱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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