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离开东京的女人们
今年夏天,在长崎县的离岛上遇到一个25岁的年轻女孩,半个月前,她从东京移住到这个小岛上,在一间保育园里当老师。离岛人口只有2000多人,严重少子化和高龄,因此她的到来十分显眼。
我问她为什么来岛上,她说是岛上收入和在东京相差无几,但房租和生活成本很低,不仅能存下不少钱,还可以走路去上班。而且因为新冠疫情,她本就对城市生活产生了巨大的不安全感。
在离岛,她的生活也很惬意,开辟了一小片菜园,自给自足,闲暇时经常去海上或山间,帮助当地人插秧,收获葡萄,也免费得到各种蔬菜水果的回报。当地人对她热情,同时保持着一种冷静的观望,因为按照他们的过往经验,这样的年轻人,在岛上过了一阵所谓的浪漫理想生活,就会回到大城市,留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你会一直留在岛上吗?”我问她。
“不知道”,她说,“也许吧,如果能结婚的话”。
我立刻理解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那份保育园的工作是非正式雇佣,岛上本来工作就少,更别说是针对女性的长久工作,找个当地人结婚,可能是她在岛上稳定生活的唯一路径。
这个女孩是正在日本地方和农村正在发生的千万个例子之一。早在2014年,为了改变东京人口过于集中,而地方尤其是农村人口持续减少的现状,安倍内阁就提出“地方创生”这一概念,并设立了一个新的职位:地方创生相。
《哪啊哪啊神去村》剧照
“地方创生” 又称“安倍经济学”,在这一政策宗旨下,日本各地方政府想出了许多招,除了创造就业机会,还推出三年试住,免费送房,生育奖励等政策,以吸引人口流入,提升日本地方经济和整体活力。但此后多年,这一政策首现身为,反而是新冠疫情后,东京屡屡宣布紧急事态宣言,一方面人们开始对瘟疫下的城市机能感到不安,一方面日本由此开始大规模推行网络办公,可以离开东京异地办公,年轻人中一时间出现了一股“地方回归”的志向。
根据日本总务省的最新数据:2021年,东京都迁入人口42万167人,是自2014年开始统计这一数字以来最少的一年。同时,去年东京迁出人口41万4734人,虽仍略少于迁入人口——但东京人口最集中的都心23区里,迁出人口比迁入人口多了约1.5万。也算是部分实现了“地方创生”提出之初的目标:到2020年,东京首都圈实现迁出人口高于迁入人口。
那些离开东京的人们都去了哪里呢?同一个统计显示,日本人口迁入最多的几个地方,依次是:鸟取县、长野县、高知县、山梨县和德岛县……都是一些偏僻的农村地带。
《麦子小姐》剧照
但在这股“离开东京,前往地方”的风潮中,有一个被日本媒体抓住不放的细节:若分性别来看,2021年东京男性迁入者为22万2220人,迁出者为22万3564人,已经达到安倍的目标。而来到东京的女性,则比离开东京的人多了6777人。也即是说,维持着东京依然更受外来者欢迎这一荣耀的,是女性群体。
意识到这一现象,有些地方机构迅速喊出口号:要引领地方移住潮流,关键在女性。我也时常在日本本地新闻报道里看到这样的标题:“没有存款!30岁独身女性,转变观念移住到农村。”疫情中,一位著名的女明星搬出东京价值数亿日元的豪宅,举家移住东北乡村开始半农生活,与东京保持着“非必要工作不通勤”的生活,也被媒体当成榜样,刊登在头条位置。
但女明星之外,还是有更多的普通女性涌到东京,这是因为女性更热爱大都市吗?情况可能要复杂得多。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日本的地方人口疯狂涌入大城市,始于上世纪50年代开始的高度经济成长期,当时作为珍贵劳动力被东京吸收的,几乎清一色是小地方的年轻男性。到了1985年,日本的《男女雇佣机会均等法》颁布,前往东京求学和求职的女性也逐年递增,高学历女性更是越来越多。到了2000年之后,日本城市的年轻女性比例就一直高于农村。
根据日本总务省此次的数据分析,迁入东京的女性年龄层,20岁~29岁年龄段最多,高达52.8%,30岁~39岁之间的女性占据18.8%,两者加起来超过了七成。这背后表达的真实情况是:来到东京的女性,一部分处于就学期,一部分处于职业黄金期。
在很多日剧里,“上京”(来到东京)算得上一个充满浪漫憧憬的词语,是日本年轻女习惯通往新世界的道路。当然,浪漫只属于虚构作品,现实则非常直白,有网络媒体做过一个调查,关于“什么是你‘上京’的理由?”,高居前三位的依次是:“东京有我想去的大学和专科学校”“东京能找到符合理想的工作”,以及“由于工作调动和家庭情况,不得不上京”。
《垫底辣妹》剧照
从教育上,很多日本的小地方,因为少子化和老龄化,教育设施只配套到高中,年轻人想继续深造的,必须前往更大的城市。当然,求学对男性和女性是一样的。但毕业后面临就职时,高学历女性更难在小地方找到合适的工作,而东京作为一个国际化大都市,拥有全日本最多样性的工作环境。她们留在这里后,很难再产生回归地方的意愿。另一个数据显示:离开地方前往城市的女性,4个人中,只有1个会回来。
但并不代表年轻的女性,就更喜欢东京生活。著名的治愈系电影《小森林》在日本走红,正是在政府提出“地方创生”那一年。从中其实可以隐隐看出,女性比男性更能契合人们心中对回归自然,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的向往。实际上,在全世界绝大多数回归自然传统生活的自媒体创作中,主角也多是女性。
《小森林》剧照
从地方来到东京学习和工作的女孩们,被戏称为“上京组”。在某日本杂志针对“上京组”女子的企划报道中,她们聚在一起聊天,观点是一致的:“不能想象一直在东京生活下去会是什么样”“还是更喜欢自然中的居住环境”“果然还是地方更好,比东京生活更加健康,精神上也更加充实。”
但她们面临的问题首先是,地方产业构成远远不同于大城市,她们之中超过6成的人,在小地方找不到心仪的职业,完成实现自我。日本国土交通省在2020年还做过一个调查,上京的女性中,有15%表示,她们的出身地还残留着“丈夫负责外出工作,妻子负责家庭”的传统性别意识。越大的城市,工作环境和机制对女性越友好,所以无法离开东京的她们,不是“不回去”,而是“回不去”。
2018年,日本社会学家三浦展出版了一本名为《都心集中的真实——从东京23区町丁别人口看出的问题》的书籍,当时他在书中指出:日本的小地方缺乏对女性来说有魅力的工作,这直接导致,那些社会活跃意愿的女性从全国各地都集中到了东京。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他在书中介绍一位从地方到东京工作的30多岁女性。父母给她规划的理想人生是:在当地找个人结婚,然后在地方政府当公务员。但她在东京工作多年,对这种人生毫无兴趣,她的另一个困扰是, “父母一直在催婚,但回到老家,根本没有合适的男性”。
当然,就像我在离岛遇到的情况,也有不少女性离开大城市。去年,我在新闻报道里看到一个女孩的案例,说她舍弃了东京的生活,回到熊本县一个只有1万人口的小村落里,一边务农,一边在当地的料理店和温泉酒店里打工,过上了自己喜欢的生活。
越是在地方的社会,越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无论是职业和岗位的需求,还是在社会关系的构造上,就越倾向于以雇佣男性为主,就算在推进“男女共同参画社会”多年后,如今日本许多地方都还存在“女性不适合采选地方议员”的情况。
《重版出来!》剧照
这些年,我在日本各地遇见的离开城市的年轻女孩,多数能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在超市当收银员、在旅馆当服务员、在养老院做看护……但她们是否真的喜欢这种生活,或者还能够喜欢多久,我都无法得知,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们都工作充满了临时性,处于一种长期的雇佣不安定之中。
同样是在那个长崎的小岛上,近年来为了吸引移住者,推出了一些渔师培育计划,与山间乡村推出的林业人员培育计划相似,这些都是世世代代只属于男性的职业。在离岛上的海滩上,我碰到一位女性,向陪同我的一位当地老太太诉苦说,最近在市役所的一个岗位面试中失败了,对方的理由是“渔师的妻子不适合在役所工作。” 这个女性原本不是岛上的人,几年前嫁给当地的渔师后才搬过来。
《猫与爷爷》剧照
老太太对她的落选感到不可思议,后来她告诉我,这位女性移住到岛上后,一直在市役所打工,负责广播播报,是难得的优秀人才。不过她对此又多少觉得可以理解:“这就是地方社会一些奇怪的关系网”。这位老太太还向我谈起她认为融入岛上生活比较顺利的一个例子,那是一个女性钢琴演奏家,因为一次演出来到岛上,嫁给了岛上一位经营超市的男人,现在在岛上开了一间钢琴教室,尽管在少子化的影响下,前来学习钢琴的孩子数量有限,但起码能维持。
但这样的女性,即便能在小地方生活下去,还有另一个不得不面临的问题:生育。2016年,日本有个民间组织公布了一个预测:由于处于生育适龄期的20~39岁之间女性不断减少,全国大约1800个市区町村之中,将有一半在2040年消失。
“地方创生”的终极目标是解决日本日益严峻的少子化现状,地方政府吸引年轻女性回归,当然也寄希望于她们创造新生人口。因此,很多回归地方的年轻女性会发现:别说是缺乏职场环境了,小地方简直弥漫着一股“除了生孩子什么也别做”的社会氛围。几年前我在奈良山里偶遇一位刚移住到那里的女性,如今五年过去,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因为她本人看起来很享受这种生活,倒也不算坏事,但对于那些不甘心献身于家庭的女性来说,这显然是一种避之不及的警示信号。
因此她们只能继续生活在东京,继续忍受每天长达四五十分钟满员的通勤电车,周末和节假日的处处人满为患,高房租和高物价,不知何时会到来的首都地震预言。而让她们心甘情愿忍受这个心中不宜居城市的,是这个在“全球性别差距报告”上排在156个国家之中第120位的日本。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不过事情也在缓慢地发生变化。2021年,兵库县丰冈市抢先推出了一个为期10年的“男女性别差距解消战略”。目前,以这个小城的市役所职员比例来看,男性占据近7成,女性只占据3成,且女性担任管理职的比率不到1/10。这是丰冈市女性就业情况的一个侧面,在整个丰冈市,男性的正规雇佣达到81.5%,而女性只有45.6%,男性的平均年收入为412万日元,而女性仅有234万日元。
当地政府将十几岁时离开丰冈市和20几岁回到丰冈市的年轻人做了对比,得出“年轻人回归率”指标,结果显示:男性的回归率为52.2%,而女性仅为26.7%。
《明天,我会成为谁的女友》剧照
他们听取了一些年轻女性的声音,最多的反馈是:“即便回到了丰冈,管理职也只对男性有需求,很难有女性活跃的工作”“地域活动也是以男性为中心,女性只是端茶送水打扫卫生而已”。因为,目前丰冈市推出了一系列以女性为对象的职业培训、创业支援、以及育儿福利等政策,只为实现一个目标:到2025年为止,地域联合会的女性役员比提高到30%、市内企业的女性管理职比例提高到20%。
“女性仅仅是因为身为女性这一理由,而不能发挥自己的能力,在社会和经济层面都是一大损失。而让女性被迫放弃自己想做的事,不得不从事一些辅助性工作,是欠缺公正性与生命共感的社会。”和日本许许多多地方一样,丰冈市的出发点仍是为了吸引女性回归,但这个小城基于残留在日本职场上根深蒂固的性别差距的先见意识,已经走在了很多地方前面。
编辑:王海燕 / 排版:菲菲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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