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乡，真的陷落了吗？

在10月29日结束的“城市与我们：跨越边界”三联人文城市光谱论坛中，我们邀请到了人类学家项飙、建筑师何志森、城市学者茅明睿、建筑师马岩松、历史学家王笛、作家阿来、策展人崔灿灿、艺术家徐冰等不同领域的嘉宾，分享他们关于城市和边界的思考。

数字化现实由来已久，疫情不过是一个催化剂。客观上，边界已经被打破。而人作为城市的主体，需要主观上更有意识地跨越虚拟与现实的边界。正是基于此，本次三联人文城市季的主题设定为了“跨越边界”。

嘉宾们的讲述围绕着虚拟与现实、有形与无形等各种不同的“边界”展开。在阿来的演讲中，他提到了两个故乡的关系——一个是从小出生成长的某一县某一乡某一村，另一个是伴随生命经验不断丰富，所投入到的更为广阔的世界。在这个信息共享更为便捷的时代，我们能够打破这两个故乡之间的边界，从而拥有一个动态的、不断扩大的故乡概念吗？作为一名写作者，反复书写故乡的炊烟袅袅固然很温馨，但又应该如何将变化的世界形诸笔端？

以下是阿来的演讲全文——

我出生在一个非常偏远的地方，距离成都市差不多400公里。它在一个大雪山下，二三十户人的小村子，两三百人。但是那样的故乡它有一个特点，就是人很少，偏僻宁静，我们一般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它。但它也有一个非常壮阔的景象，就是自然界的壮阔。森林、溪流、草地，当然也包括相当数量的牧场，和耕作的田野。所以那个时候这样的一个地理空间，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底子，这个底子是可能今天中国人普遍缺乏的。因为我们都大部分中国人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都是在一个拥挤的空间里头成长，资源匮乏，人际关系相对就紧张。所以我在那样一个地方就看到了更多的自然之美。

儒家讲至美至善，“美”其实是通向“善”的。整天都跟“美”接触的人，他不可能在人性当中散发出来很多负面的东西。而且欧洲哲学甚至相信说“美”可能也是通向“真”的一个途径，尤其在没有现代科学的这样一个基础上。但是今天全世界的趋势，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概括叫“城市化”。城市化就是四面八方的人都向城市集中，因为城市集中了除自然之美之外的几乎现代文明所需要的那些所有的资源：教育、各种各样的就业；解决了温饱以后，再进一步提升自己的种种可能和机会。

所以全世界大部分的人在用不同的途径奔向城市，而且相对而言，甚至中国这个城市进程是晚的。不要说是欧美了，我去拉丁美洲旅行，好像他们进程一看至少比我们早二三十年，比如像墨西哥、阿根廷这些城市。但当我们在城市文化的影响下，好像是在更新自己，似乎是在改造自己，或者用我们的社会进化论有一套学说，就是我们在把自己从一个比较自然状态、原始状态的人，变成一个所谓的现代人，现代人有些时候几乎就等同于城市人。然而有时候我们反观城市文明，我们又觉得好像产生了一种跟自然的巨大的疏离，甚至是陌生。

我觉得当年在那种地广人稀的地带，在浩大的大自然当中，所养成的那些基本的人性，基本的审美的那些趋向，多年以后回首它居然没有被改变。这可能也是跟我从事的特殊职业有关系。因为文学这件事情，除了现实层面很多东西的认知以外，它总希望有美的东西，有一种非常强的审美的特质，能够在我们的情感当中、在我们的精神当中得到保留。而且在换了一个环境，换了一种生存状态以后，它在你自己的内心当中，它也可以继续滋长，所以我觉得这个对我可能是一个幸运。

当然文学当中也有一个倾向，就是觉得作家应该首先从书写自己的故乡开始。但是我们又会发现另外一个悖论，固然每个人都是从故乡出发的，你的生命的、情感的、审美的，甚至是价值观的原点。但是如果我们过于迷信故乡，可能就出一个问题，有可能变成一种画地为牢，有可能变成一种先入为主。即便到城市里头，天天还在写哼哼唧唧的所谓乡愁。本来乡愁是个动态的东西，但是我们把它变成固态化了，最后就把我们自己变成一个跟现代文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人，甚至把自己变成抗拒现代文明的这样一种人：天天点着电灯，天天在明亮的路灯下行走，却老要怀念在一盏油灯下生活。

所以我慢慢就形成一个观念，就是在写作当中，我希望故乡在地理上是扩张的。我经常说一句话，我说有两个故乡，一个故乡是我出生在某一县某一乡某一村；但是对一个写作者来讲，这个故乡也是变化的——我所写出皆为故乡。我不可能永远在那个县、那个乡、那个村，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断在扩大，我们的生命经历不断在丰富。

认识这两个故乡也有两种途径：一个是通过我们直接的、肉身经历过的经验，去认识我们生活过的那个物理性的空间；另一个是通过阅读、通过吸收别人创造的知识而建立经验系统。今天是一个共享信息更方便、更丰富的时代。那么多的典籍，在另外一个意义上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面向过去、面向未来，或者是面向我们未曾涉足到的一些物理空间的一个更大的认知的可能。

我们出现在今天这样一个社会剧烈转型的时期，过个一、二十年我们就遇见了完全不同的一种文明形态。即便在同一个城市里头，十年前的生活跟今天的生活，恐怕在过去的时代，一千年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那么在这个时候我们是全身心地投入它、拥抱它，还是说因为你跟我原来的固有观念不相同，跟我在故乡建立的那一套东西，从伦理到方法都不相同，我就来采用一个拒斥的态度，然后天天在自己的作品里头陷入一种无限回忆，好像就变成九斤老太太（鲁迅小说里的守旧人物）了，一切都是过去的好。

我觉得作为一个写作者在这个时代非常幸运。也许我的第一本书、第一篇文章是从那个村开始的，这也不奇怪，我对它有强烈的情感，我也最熟悉那段生活。但是生命是一个扩张的过程。而且生命的体验越来越丰富，我们投入到一个越来越宽广的世界。所以我们的写作的重心也在转移，我可能就从一个乡变成了一个县，从一个县变成了一个州，从一个州变成一个省，从乡村变成了城市，从过去变成了当下。

那么我觉得我的故乡，如果那个故乡是情感的起源、肉体的起源，那么我们的精神和认知是一个不断扩张的过程。当每一个地方被我书写过以后，书写就意味着你去深入地体会过它，打开全身心去体验过它，然后就把它形诸笔端，加以书写，把这些经验加以呈现。所以这个时候它跟原发的故乡一样，不光是在认知上，最后在情感上，你都觉得它融为一体。所以我觉得每当我的一本新书出现描绘过一个新的地方，我的故乡就得到了扩张。

过去中国古人也讲“男儿有志在四方”，而且希望要个标志，应该是要把他乡做故乡。但是他乡做故乡，我们又不是占领军去殖民和占领，而是你进入到那样一个时代，进入到那样一个空间，最后你得到的丰富经验是，你自身的生命更加地丰富，体验更加地深入。

当然它会实时回顾，故乡是个原点而已，但是它一定是不断扩张的，就像李白不是写“却顾所来径，苍茫横翠微”。我们有个词叫“反思”，我们总是会反思，但反思也不纯粹是在思辨的层面、哲理的层面、思想的层面，更多的是一种感情的、本能性的那种东西。但是不是回去就出不来。我觉得那个地方促使了我们少不更事的时候的第一次出发。所以即便每一次精神上的返乡，其实我们也是为了每一次得到更多的情感支撑，重新出发。因为外面的世界的召唤恐怕才是人生最本质的东西。对这种召唤的回应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可能才是今天这个社会前进，包括个人的发展更需要的一个东西。

所以我觉得今天可能中国文学应该克服一个东西，或者说我们要对故乡有一个认知的概念，就是应该把自己的整个生命体验纳入进去，把它看成一个动态的、可以变化的过程，而不是老是老家的那座老房子，炊烟袅袅，当然有点温馨。老是围绕老房子周边的那几头牛、那几亩三分地。不然这个世界，如果每个人的精神状态、情感状态都被囚禁在那样一个看起来很温馨、很安全的世界里头，那么这个世界又如何变化？

今天很多社会科学，譬如说人类学，经常他们去偏僻的地方找一些封闭孤单的样本，我们看到很多静止的、已经是被人为强烈塑造的一些东西。而到今天人类文化就这么长的，人的历史就这么长，人有文明的历史、有文字的历史就更加短暂。但是刚好是在这短暂当中，人类创造了这么多的进步、这么多的文明。那么我觉得我们应该以一种更开放的心态来重新构造这样一个故乡的概念，而不是在地理上打开地图，拿个铅笔一圈说，这就是我故乡。永远不。我希望我故乡越变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