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认“荡妇”的余秀华,究竟有多酷?
余秀华的婚纱照火上热搜的那一天,有人问我,余秀华是谁?
我被问住了。
余秀华是谁?
女诗人?女流氓?残疾人?山野村妇?骚货荡妇?
她身上的标签实在太多,多到难以用语言去定义,多到让我觉得,和这样一个奇妙的人身处同一时代却无所知,是一种损失。
以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迅速出圈后,余秀华就一直行走在风口浪尖上。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余秀华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爱她的人惊叹于她与生俱来的灵气、不事雕琢的纯粹和离经叛道的放肆;
恨她的人畏惧于她喷薄而出的激情、毫不掩饰的爱欲和惊世骇俗的勇猛。
《诗刊》编辑刘年评价她:
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
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
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私以为,这个评价无比精准。
在读到她的《我爱你》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一首诗感动得泪流满面,甚至已经很久不读当代诗人的诗。
我爱你
余秀华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
这人间情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
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
提心吊胆的春天
诗歌是最残忍的文学体裁,它需要极致的天赋,和极致的苦难。
二者缺其一,要么就是一眼便知的平庸,要么就是令人尴尬的矫情,都无法拥有直抵灵魂的力量。
上帝给了余秀华破碎的身体和坎坷的命运,却又亲吻过她的头脑,赐予她令人嫉妒的才华,所以余秀华注定会成为这个时代不可磨灭的诗歌符号。
因为脑瘫,她眼歪口斜,说话口齿不清,走路摇摇晃晃,“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她经历贫穷,经历磨难,在泥土中翻滚过,知道“稻子和稗子的区别”,知道稗子会被早早地清除、抛弃,所以稗子只有春天,提心吊胆的春天。
这样的诗,是任何一个涂脂抹粉、正襟危坐的大家闺秀写不出来的。
当如此苦难而生动的灵魂披上婚纱,带给世人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
在纷扰的俗世之中,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吗?
嫁给一个比她小14岁的帅哥,这事靠谱吗?
余秀华曾经有过一段梦魇般的婚姻。
19岁那年,她被家里草草嫁给一个比她大12岁的外来男人,婚前两人甚至连一面都没见过。
那时的她懵懵懂懂,对婚姻没有概念,也没有反抗。
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
在家的时候怎么看余秀华都不顺眼,一见她写诗就烦,看到她摔倒在泥泞的村路上,不仅不去搀扶,还冷眼嘲笑。
有一次,男人带着余秀华去讨八百块工资,让她扑上去拦住老板的车,“你是残疾人,他不敢撞你。”
那一刻余秀华明白了,在他眼里,她只值八百块,还不如一头猪。
在农村,婚姻不幸的妇女有的会选择拧开农药瓶盖,余秀华的小姨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然而她没有。
因为她有诗。
“在这人世间你有什么,你说话不清楚,走路不稳 / 你这个狗屁不是的女人凭什么 / 凭什么不在我面前低声下气”
在这段长达20年的婚姻中,她始终倔强地扬着头。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因为这首诗,很多人以为她常年遭受家暴,可余秀华并不打算往前夫身上泼脏水,对媒体坦陈他只动过一两次手,也没有磕墙那么严重。
“他不敢。我跟他讲过,你再敢动我一指头,我就把你干掉!”
事实上,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磕的,是生活,是世俗,是坚决反对她离婚的父母,是“你是残疾人他是健康人”的魔咒。。。
2015年,随着第一本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横扫诗坛,余秀华名利双收,迎来了命运的转机。
有钱之后,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婚,打电话叫回前夫,“这个月离婚我给15万,晚一个月就只给10万!”
领离婚证的那一天,前夫笑得合不拢嘴,余秀华心情也相当不错,俩人高高兴兴吃了一顿散伙饭。
面对媒体,余秀华直言不讳:“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是结婚;而最幸福的一件事,是离婚。”
重获自由的余秀华,对爱情既渴望又悲观。
她知道自己面容丑陋身带残疾,几乎不看自己的采访视频,害怕看到自己说话时略显狰狞的表情,她心里明白,有些事这辈子无解。
但是她的灵魂,无时无刻不想冲破那具残破的躯体。
她多次表白李健,也毫不掩饰对六神磊磊的欣赏,对男人的审美可由此窥见一斑。
我记得,六神磊磊曾经说过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话:
人类不管什么文明,它终极使命都是追求三个东西,就是真善美。
但是不同的文明,它会有偏重,我觉得咱们自己的传统文化,在美这个方面是很棒的,但是我们在追求真这一块是薄弱的,有的时候,我们为了美去牺牲真。
或者有时候我们是回避真,或者以不真来当成真,所以你就发现“善”在我们的文明里有时候两边游移,不知道该倾向那一边。
我也记得,余秀华在被人怒斥“用下半身写作”、“伤风败俗”的时候曾经毫不费力地回怼过:
谁告诉你诗歌应该是纯洁的?诗歌的根本是“真实”!
我愿意站在所有人的唾沫里维持我原始的欲望与贞洁。
这两段话可以互为注脚,惺惺相惜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只可惜,磊磊也好,李健也好,精神男神始终只在云端漂浮。
在现实的爱情中,余秀华跌跌撞撞,头破血流。
两年前,她还在因为失恋酗酒度日。
一个单恋六年的男人拒绝了她,她痛苦难当,在记者的采访电话中直言:“日子过得没意思,活不下去了,准备下午自杀。”
(接通记者电话,她的第一句话)
直到2021年冬天,她在直播间里邂逅了90后养蜂人杨槠策。
听到她直播时抱怨酗酒后胃疼,小杨给她寄去了自产的蜂蜜;知道她为情所困,小杨从武当山下走到山顶,一步步走了六个小时,只为许下一个心愿:
希望余秀华幸福。
那一年圣诞前一天,两人第一次见面便坠入爱河;几天后的元旦,杨槠策便在社交媒体上公布了恋情。
他们的互动,和所有恋爱中的男女并无二致,他宠爱她,照顾她,青涩如少年;她迷恋他,依赖他,娇羞如少女。
“感谢他让我第一次在男人身上找到这么多快乐。”余秀华说。
可是这段年龄身份悬殊的恋情也招致非议如潮水般涌来。
有人质疑杨槠策动机不纯,傍上名人一定另有所图;有人谩骂余秀华肮脏龌龊,老牛吃嫩草败坏社会风气。。。
如今二人步入婚姻的消息传来,舆论更是炸开了锅,唱衰之声不绝于耳。
这事你怎么看?有读者私下里问我。
她们忧心忡忡,担心余秀华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头栽进婚姻的陷阱。
我笑了,说,你应该永远信任女作家对婚恋的基本判断。
文艺女青年“恋爱脑”只不过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误解罢了。
事实上,只要读的是真正的文学,不是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地摊文学、马桶文学,就一定会对人性有超于常人的深刻认知。
在我一生中,结识的文艺女青年无数,他们对爱情的需求更高是真,容易晚婚不婚是真,但要说被骗财骗色,那就太扯了。
首先,她们都一身傲骨。
很多文艺女青年起步都是《简爱》、《傲慢与偏见》、《小妇人》这类爱情启蒙,这些书有个共同点,都是女性主义的先驱。
(电影《简爱》剧照)
我随便摘抄一些《简爱》里的名句给大家体会一下:
我从来不懂得取悦他们,他们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们。
你以为,我贫穷,低微,瘦小,不美,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和你一样丰富,我的心胸也和你一样充实!
在上帝的脚下我们是平等的,我们本来就是平等的。
我几乎没有见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艺女青年在爱情中低声下气,拉拉扯扯,纠缠不休,更别说那些成名的女作家了。
她们也许遇人不淑,也许情路坎坷,但她们永远具有离开一个人的底气。
飞蛾扑火时有多孤勇,转身离去时就有多利落。
就连口口声声说“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张爱玲,被胡兰成辜负后照样头也不回,不仅将他的书信看也不看原封退回,还出其不意地拿出稿费接济他,这微妙的心理优势可以说是很值得一品了。
(左:张爱玲;右:张爱玲与美国丈夫赖雅)
所以明白了吗?
余秀华在上一段婚姻中的不卑,以及进入下一段婚姻时的不亢,都是文艺女青年的标准姿态,和容貌无关,和残疾无关,和贫穷富有更是无关。
心理上既然毫无劣势,又怎会轻易让人拿捏呢?
其次,她们都心思敏锐。
真正的文艺女青年,早已在名著中阅尽人性幽微,人间百态,相当于比普通人多活了几辈子,会看不清婚恋的真相吗?
别逗了。
能写出《第一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的张爱玲,会不知道这世上有渣男这个品种?会不知道婚姻这东西多么容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是开什么玩笑!
只不过,爱情和婚姻对于她们来说,体验价值更重于实用价值,既然是体验,最要紧就是尽兴。
只要尽兴了,结果就不再重要。
所以,真正在乎余秀华和杨槠策能不能走到最后的,恐怕不是当事人,而是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
很多人都等着看他们分手的笑话,来证明自己的高瞻远瞩。
可笑的是,这些“高瞻远瞩”的人连自己的婚姻都还无法预言。
与其担心余秀华,还不如担心你自己,余秀华不仅在文学里跌打滚爬,也在残酷的现实里跌打滚爬,经验值早就碾压了温室中的你。
任外面流言漫天,她始终是最清醒的那个,早就说出过“两性关系的本质就是各取所需”,也明白杨槠策会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坦言“我不怕他图我什么,我有东西让他图”。
经济学家薛兆丰曾经说过,婚姻的本质就是男女双方带着各自的资产共同成立一个公司。
通常来说,女人的资产最快变现,比如青春,比如容貌,比如生育能力,而男人的资产变现期很长,比如挣钱能力。
所以一般来说,女人在婚姻中是比较容易吃亏的一方。
有意思的是,你会发现这套理论放到余秀华和杨槠策身上刚好相反。
青春,容貌,生育能力,这些都与余秀华无关,她所拥有的,恰恰是变现期很长的能力,那种在婚姻中更占优势的能力。
她的人生剧本早已换成了大女主,只有世人还浑然不知。
“我可能不太理智,但是我也没有那么傻。我是觉得他真的对我好,我愿意陪他走一程。”
云淡风轻的一句,作为结婚的理由早已足够,不是吗?
余秀华的婚讯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有位朋友跟我说,很受鼓舞,同时又感到困惑。
她有个闺蜜也在正陷入一段姐弟恋,俩人相差五岁,比起余秀华和杨槠策相差十二岁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可女生有严重的年龄焦虑,在这段关系中经常患得患失,自卑到怀疑人生。
“明明自然界都是雄性需要争奇斗艳吸引雌性的注意,怎么到了人类这里就反过来了呢?人类雌性不行啊,怎么动不动就焦虑?”朋友开玩笑说。
还真是,我遇到过的很多优秀女性,都远不如余秀华这样的残疾人来的洒脱。
起先,我曾经以为是受传统文化的影响,直到我听到青春期的大女儿说起她们班里的事。
德国学校是倒五分制,四分及格,一分最优。
女儿说,班里的男生考到四分便会握拳一挥大喊yes,天下就属老子最行,而女生考了二分都会痛哭流涕,觉得自己糟糕透顶;
男生哪怕胖成球,也敢一言不合当众尬舞,把自己当作整条街最靓的崽,而女生只要胖了一点点就会有身材焦虑,觉得自己必须减肥;
在她们班,没有一个男生认为自己丑,也没有一个女生认为自己美。
所以,当她偶尔看到杨笠“普信男”的脱口秀时,几乎当场给跪了,说妈呀这也太真实了吧!
而我也大吃一惊,怎么国外也是这个德性呢?说好的女性主义在哪里?
到底是几千年男权社会的影响已经深入到了人类基因里,还是对女性性别的刻板印象从来就没有真正消除过?
也许都有吧。
在德国,我也曾见到过有妈妈对女孩踢足球颇有微词,也曾听到过有妈妈教育女孩举止“要像公主一样”,甚至对女孩今后的职业、婚恋、生育都有过有意无意的评论和引导。
一代又一代的女性,都从来没有真正摆脱过现实社会的规训。
即使是在把崇尚个性自由当作政治正确的西方国家,女性也从未获得过和男性一样的自由。
令人感到悲伤的是,努力去规训女性的,往往不是男性,而是女性自己。
在中国,男人们有着“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这样的说辞,同性之间倾向于相互包容乃至包庇,而女性则更喜欢批评同性以获得更高的道德感和优越感。
对女人的外貌、举止、品行、生活方式指指点点的,往往是其他女人。
“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
“掌控不了体重何以掌控人生”
“女人过了年纪就贬值了”
“要想抓住男人的胃一定要抓住男人的心”
“没有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
“女人要平衡好事业和家庭”
。。。
更别说七大姑八大姨们对“作风正派”、“举止检点”方面乐此不疲的闲话和纠察。
你也不能说她们都是坏心,但她们的语言形成了一张又一张网,缚住了一个又一个自由的灵魂。
有时候我也会想,那些气急败坏大骂余秀华“伤风败俗”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男人真的会在意世界上多了一个写小黄诗的女流氓吗?
倒是对女流氓口诛笔伐与之划清界限,是多么能显得某些女性贤良淑德、纯洁如白莲花啊!
可是,难道不可笑吗?
莫言写过如动物交配般原始粗鄙的性爱,被诺奖奉上神坛;贾平凹写过不可描述只能空格遮羞的肉欲,稳坐作协头把交椅;冯唐把泰戈尔的《飞鸟集》翻译得只见裤裆和挺骚,仍能博得满堂喝彩。。。
没有人说他们“用下半身写作”、“伤风败俗”,只有人对他们顶礼膜拜,说他们真实、深刻、性感、有趣,不愧是大师。
这个世界容得下男作家笔下的任何词语,却容不下一位女诗人笔下一个“睡”字。
“有些人肮脏的事情全叫他们干了,我一个睡字就为他们垒起了道德的高台!”
看破也要说破,不愧是余秀华啊。
拒绝规训的灵魂有多强大?
有人说她“丑人多作怪”,她淡然回道“我是很丑,但你却得不到我”。
那个因为五岁之差的姐弟恋而自卑焦虑的女生,你get到什么了吗?
我有两个女儿,如何教育她们,这个问题也曾让我感到犹疑。
因为深知这个世界对女性“异类”的恶意,我总是本能地想要保护她们,希望她们符合主流价值观,人生变得容易一些,安逸一些。
可是后来我想通了,茧再温暖再安全也是茧,如果她们有成蝶的梦,又怎会怕破茧的痛?
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从来就不缺“离经叛道”的女性。
第一个走进学堂的女人,第一个外出工作的女人,第一个为爱私奔的女人,第一个提出离婚的女人,第一个穿泳装的女人,第一个当总理的女人。。。
那些挑战传统的女人,那些突破世俗的女人,一点一点开疆拓土,扩展了女性自由的边界。
余秀华说,我并不是追求女性的解放,我只是为了追求我个人的解放。一个人能够解放自己,就等于说解救了一批人。因为人们从你身上看到的这榜样,是对她的一种鼓励。
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爱上文学,爱上诗,在某一天在诗行中与余秀华相遇。
她们一定会惊叹于她骄傲昂扬的姿态,和不被定义的人生。
什么是大女主?这就是了。
- END -
本文作者:无才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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