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家姑娘,寒门子弟,世纪婚姻……
流离,成为许倬云一生的写照。
1930年7月,他出生于江苏无锡的世族大家,代代都有读书人,父亲许凤藻参加过辛亥革命,后任国民海军少将,虽做武官,却有文人修养。
许倬云,名字取自《诗经》: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家族的祖训是:穷无矢志,富不癫狂。
许倬云是双胞胎,孪生弟弟身体健全,而他生下来就患有先天肌肉萎缩,生命的轨迹从最开始就发生改变。
当别的同龄人在街巷你追我赶时,许倬云只能坐在家中,直到7岁那年,他的活动范围只能走到家门口,没有朋友,无法上学。
乡人悲悯地从他身边走过,而这个步履维艰的孩子,将用后面90多年的时间告诉世人:输在起跑线上,也是可以的。
童年时期的许倬云(前一)
七岁之后,许倬云开始杵拐前行。
如此先天条件,让他从小就有悲苦之想,不过他从不自卑,士大夫的家族背景给了他底气,许倬云爱读书,也具备了常人没有的视角。
没有办法去学校上学,许倬云就在家中读书,他读的第一本书,是父亲教他的《史记·项羽本纪》。
许倬云偏爱各种中外人物传记,在那些伟人的文字中,他感到身心逐渐明朗。书房即学校,父亲读什么书,他就跟随阅读,孤独感自然消解。
许倬云的童年,正遇日军入侵中国,那种战乱的气氛,深入他的骨血。
抗战经历,影响许倬云的一生。
他的父亲负责供应军粮民食,所以不能离前线太远。
年仅7岁的许倬云跟着父亲四处奔波,常常在老百姓那里借铺盖睡觉,他离老百姓的生活很近,贫苦农民如何劳作,孩童如何在田地里抓虫子,他都知道。
由于身体残疾的缘故,许倬云7岁之前都无法正常站立,他常常被父亲安放在农村的土墩或者石磨上,沉默地旁观这个世界。
满目的可怜人。
抗战8年,军民一家,前线的士兵撤退到农村,乡民们一句闲话不说,有多少粮食大家拿出来一起吃,没有粮食就一起挨饿。
在许倬云内心,农村永远没有挽歌。
后来,在晚年想起那段抗战岁月时,他哽咽着说:“我知道中国不会亡,中国不可能亡。”
饥饿与恐慌,贯穿了他的童年。
小时候的许倬云,亲眼看见日本人大肆屠杀平民,有些乡民踉跄逃命的途中,就被日军扫射击毙。
有这样生活经验的人,注定活得不会太轻松。
晚年回忆这段经历时,许倬云说:“我知道中国是怎么一步步走来的。”
1948年底,18岁的许倬云跟随父母迁往台湾。
日子不好过,刚到台湾的时候非常艰苦,许倬云清楚地记得饿肚子的感受。
在异乡,他的身份是流亡学生,好在他的求学道路顺畅无阻,很快,他就在学界崭露头角。
他终日与轮椅为伍,却贵人不断。
许倬云进入台南二中读高三后半年,之后考入台湾大学,最初读的是外语系,因为有位同学的母亲是台大外文系教授,她觉得许倬云身体伤残,不便行动,将来可以在家中翻译作品为生。
许倬云开学三周后,台大校长傅斯年找到他:“你应该读历史系,将来你来史语所帮我忙。”
傅斯年
听从了傅斯年先生的建议,许倬云走上了历史学的道路,一直读到硕士毕业。
他研读古书,从《诗经》《左传》到“三礼”“四史”,期间师从李济、沈刚伯、凌纯声、芮逸夫……这些学界大家让他接触到了不同的学派与思想,也打下了扎实的历史学功底。
有些智慧,已经开始在他的心底萌芽。
师长们格外照顾他,时任校长钱思亮知道许倬云总是在学术讨论中,滔滔不绝,稍显心高气傲。
有次,讨论会结束后,钱思亮对他语重心长地说:
“即使你的意见是大家最后得到的结论,你也必须等一半以上的别人发抒各人的想法后,你再说出自己的意见。这样,于人于己,都有讨论的机会。”
后来,许倬云回忆时表示,钱校长的这番话,让他终身受益。
青年时期的许倬云
在毕业典礼上,钱思亮心疼学生许倬云身体残疾导致行动不便,就关照他提前上台接受毕业证书的颁发,护他周全。
许倬云在台湾大学读研究生第二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了“李国钦奖学金”,可以拿到奖学金赴美留学。
遗憾的是,李国钦的要求有一条是必须身心健全者,才得以获得奖学金。
许倬云是伤残之人,自然无法获得这笔奖学金,得知消息后的台大校长钱思亮爱才心切,内心愤懑不平,他多次安慰学生许倬云,还亲自出面恳求胡适出面帮忙。
胡适四次前往纽约拜访华侨徐铭信先生,希望他能捐奖学金给许倬云。
徐先生向来主张科学救国,从未在人文方面捐赠奖学金,但因胡适亲自上门恳求,他破例捐赠了1500元美金,并表示下不为例。
1957年,27岁的许倬云在胡适的帮助下,终于得以前往芝加哥大学攻读历史学博士学位。
他的人生,开启了崭新的篇章。
在台湾基隆码头,许倬云与母亲含泪分别。
母亲的心里万般挂念,自己的儿子身体残疾,就要离开自己,远渡国外求学,她在孩子的行囊里装了针线与牵挂。
这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的离别,母亲对他哭诉道:“你一定要平安,照顾好自己,学成后定要回来。”
许倬云与母亲
少年意气,漂泊异乡,许倬云来到芝加哥大学后,感觉耳目一新,之后进入东方研究所。
学风自由,他接触到了不同的文化,与各国的同学老师交流学术,许倬云将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等知识融会贯通,渐渐形成较为完整的理论体系。
这段经历,对他后来的学术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许倬云的思想发生转变:“关怀全世界的人类跟个别人的尊严。”
在芝加哥大学读书时,许倬云在朋友书架上取了一本加缪的作品,花了一夜功夫读完了那本书:当西西弗再次站起来,举步向山下走去时,他几乎已经与神平等,至少他在向神挑战。
这个片段,让许倬云在身体病痛时,寻求到精神上的莫大安慰,内心不再纠结。
他从自己的残疾身体得到一则经验:凡事不能松一口劲,看东西要看它本身的意义,不是浮在表面,想东西要想彻底,不是飘过去。
远行与回归,而回归的路更长。
很快,32岁的许倬云获得芝加哥大学的人文科学哲学博士学位,当地很多大学向他伸来橄榄枝,他全部拒绝。
在芝加哥读书时的许倬云
他记得五年前在基隆码头母亲的叮嘱,记得自己答应过老师傅斯年,将来要回台大史语所帮忙。
1962年3月2日,学成归来的许倬云已过而立之年,他回到台湾当日,正是胡适出殡的日子。
许倬云悲痛万分,他直奔南港中研院送先生最后一程,他因自身腿脚不便无法爬山,只能送到山下,“那时候我心里很难过,胡先生帮忙我出国读书,如果我前一年10月回来的话就能见到他了”。
胡适
昔日贵人的最后一面,他没有见到,内心倍感遗憾。
许倬云决定将学问做真做好,定要对得起胡适先生的恩情,他担任了台湾大学历史系系主任。
归来的许倬云,将自己的一腔热血给了学术,他还和朋友创办《思与言》杂志,想要尽一点知识分子的责任,“替中国找一条路”。
彼时的许倬云,像极了当年的胡适,在高等学府为学生们教授专业知识,也不忘在社会领域争民主、论自由。
时局动荡,父母整日里为这个知识分子儿子提心吊胆,家人希望他赶紧成家,去乡下随便找个女人回来,生孩子管家就行了。
许倬云很生气:“我为什么那样就行了!”
许倬云的妻子 孙曼丽
对于爱情与婚姻,他如同对待自己的学问一样坚持,“必定要有一女孩子,能识人于牝牡骊黄之外,就像伯乐识马。她看得见另一边的我,不是外面的我,而我也看见这个人”。
许倬云在等待那个精神共鸣的女孩,那个人就是孙曼丽,曾是他的学生。
年轻时的孙曼丽
许倬云是历史系系主任,非常繁忙,有时只能周六上课,学生们都想逃课,可只是说说而已。
孙曼丽却很大胆:“星期六,我要和男朋友出去玩的。”
那时,所有同学都怕他,只有孙曼丽不怕。
孙曼丽长相姣好,家境殷实,身边有很多年轻男孩追求,她却唯独欣赏许倬云,她欣赏他的个性,不认输,“他很有才华,而且从不认为自己身体不方便,就必须要妥协”。
两人志趣相投,他们互相吸引,靠近,结合。
1969年2月9日,两人结婚,孙曼丽的同学感到讶异:“你怎么敢和他结婚?”
孙曼丽与许倬云 婚纱照
孙曼丽回答:“没什么不敢的。”这句话成为这位女性毕生的判词。
不久后,两人有了自己的小孩,1970年,他们远渡重洋到了匹兹堡。
婚前,她仰慕他的才华;婚后,她照料他的生活,保护他的天真,帮他的书取名。
许倬云如此形容妻子:“她是我一辈子的福气。”
孙曼丽与许倬云
两人结婚53年了,前半生是许倬云教孙曼丽很多,她很服他;后半生是孙曼丽在照顾许倬云,他很服她。
相伴多年的伴侣,互相懂得。
当许倬云陷入到抗战记忆落泪时,妻子孙曼丽就为他递上纸巾,进行宽慰,她是他的情绪安抚员。
许倬云夫人:结婚50年就像照镜子 我心里相当强壮
智识上,她永远是他的同盟。
80岁的孙曼丽曾这样描述与丈夫的相伴:
“他追求完美,不认为他身体的不完美影响到他人的完美,我跟他在一起从来没有把他当作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人,我们两个上街买菜,都牵着手走路。”
当老太太翻看自己当年大学毕业照时,她自信感慨:“怎么以前那么漂亮?”
许倬云年纪越来越大,他总是想家。
他想念故乡无锡,想念长江边上看雨的时刻,每当这时,孙曼丽就会给他做一道家乡菜。
吃完妻子做的炖蛋后,许倬云说 :“这个真好,味道跟我妈妈做得很像。”
许倬云与孙曼丽
许倬云从不慌张、不摇摆的深处,总有一份真打底,他做学问真,做人真,为国家真。
因为真,所以率性而为,不轻易为时代、为他者、为权势所改变。
他的内心有很多课题,也时常自嘲:“我,伤残之人,要能够自己不败不馁……我从生下来知道自己残缺,不去争,不去抢,往里走,安顿自己。”
在大学授课之余,许倬云从未停下过手中的笔,著作不断,《心路历程》《万古江河》《中国古代社会史论》……
年迈的许倬云学会了用电脑,那么大的年纪,学电脑不容易。
他的很多同龄人都放弃了,他不服输,一点点学习,每天仍然接收着最新的时代讯息,让自己的学术保持新鲜。
这是许倬云个性的一部分,他不放弃。
“在他身边,除了讨论具体的学术问题,能够见到他眼神里逼人的锋芒,平时更多感受到的是发乎自然的平等和关爱。”
一身学问的许倬云,值得让我们反复咀嚼,他也将自己的学识传授给了学生。
1984年,32岁的王小波远赴妻子李银河就读的匹兹堡大学读硕士,于东亚研究中心做研究生,他挂在许倬云名下注册读书。
李银河与王小波
上课时,师生二人不拘泥于形式,一聊就是一个下午,谈话无所设限,任其所之。王小波的坐姿松松散散,许倬云也总是坐不住,坐得东倒西歪,倒也自由自在。
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
当时的王小波开始写以唐传奇为蓝本的仿古小说,已经完成《黄金时代》的初稿,看完稿子的许倬云,给到了关键性建议:
这个建议,给了王小波很大的帮助,他再次修改《黄金时代》,在文字上猛下了一番功夫,最后的文字非常精炼,腔调戏谑而浪漫。
1991年,王小波的中篇小说《黄金时代》出版发行,许倬云以读者的身份,在圈内推荐了这部作品:“我不是作家,我破个例,推荐一本书给你们。”
没成想,《黄金时代》获得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小说在《联合报》副刊连载,王小波拿到一笔不菲的奖金,他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王小波
许倬云说:“小波不在我的专业领域之内,我却十分感激他的刺戟,也十分怀念那些问答中埋伏的机会与对人间的深情。”
只可惜,这黄金时代过于短促,1997年4月11日,45岁的王小波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在一个春天的清晨,他没有惊动周围的人,默默离开。
王小波去世后,妻子李银河在接受访谈时,曾说:
“小波特别佩服的老师没有几个,许倬云是他最推崇的。他经常在文章中提到的'我的老师',就是指许倬云。”
李银河与王小波
许倬云帮助王小波,犹如当年钱思亮、胡适帮助自己。
认真做学问的人,总是惺惺相惜。
王小波去世后,许倬云失落不已,他迟迟不愿意写悼文,“白发人送黑发人,泪都流在心里,太伤感”,在这二十几年里,他时常怀念王小波。
1999年,69岁的许倬云从美国匹兹堡大学退休,他开始专心写大众史学,不写王侯将相。
“我觉得既然我们老百姓要问老百姓生活上的问题,我们学历史的就应该有交代,老百姓的事,我兴趣最大。”
为老百姓写史写书,是许倬云的初衷,他理解普通人的难处。
罗翔曾说:“许老先生尤其难得有一颗爱普通人、为普通人寻求安顿的心。”
许倬云:不要把自己框在一时一刻的局促里
一生颠沛流离,一生关爱老百姓。
许倬云曾经为诗人北岛的《青灯》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样几句:
他在每颗珠子中见到宇宙,也见到自己的心。
许倬云一家人
人到晚年,许倬云越来越松弛与包容,可骨头还是硬的,对于群体,他仍持有热爱。
在他看来,群体是生命之所在,人决定着群体所给的意义。
许倬云作为新时代的旧人,他没有沉浸在过去,反而非常关注当下周边的事情,“永远不能离开今天的世界”。
在他看来,今天的文化是打扮出来的文化,是舞台式的文化,教育的是凡人,过日子的人。
“新的理想没有出现,旧的理想被放在一边。我们没有机会再培养一批知识分子,我们现在的知识分子,是网络知识分子,是检索机器,不是思考者。”
许倬云的家国情怀与使命感,存在于他的骨血中,那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品格,他靠那个安身立命。
无法忘却的伤痛记忆。
历经过大风大浪、无数苦难的许倬云,在大众心中,一位饱经沧桑的学者内心早已波澜不惊。
可就在《十三邀》节目上,当许倬云讲到抗日战争那段经历时,他眼里噙满泪水,声音哽咽,他想到了那段日子国人共患难,共求生的精神。
句末的“走”还未落音,老人家已经泣不成声。
那是这片土地上的人,骨子里的宽厚与善良。
从战乱时代活下来的许倬云,一直对时代与个体的出路,有着深刻的思考与自省,他是宝藏,也是密码。
92岁的许倬云是个心怀天下的学者,他一直在专业学术与大众读物中间,保持平衡,尽一名知识分子的责任。
他的生命经验与品格精神,总会滋生日久弥新的力量,做学问的人是没有年纪的人。
说不清是他赢了,还是时间赢了。
许倬云的家乡是江苏无锡,求学于台湾与美国,生命中历经战乱别离。
他是一个没有身份的流民。
“异乡人”这三个字陪伴了许倬云的前半生,孤单一人,不停迁徙。在门与门之间颠簸,在城与城之间折腾,大半生在海外度过,不必问他为了什么。
过去几十年,许倬云也曾数次回到故乡无锡,早已物是人非,故居已被夷为平地。
有时午夜梦回,他常常不知身在何地,乡关何处。
在时代的巨变下,许倬云觉察到自己的离散丧乱之苦,微弱到如同洪流之中的泡沫,只是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失去。
不论他身在何方,都挂念着那片故土,他总会提起无锡的清漪茶室。
这个7月,他就92岁了。
曾被认为活不过15岁的孩子,已经目睹了很多人的黄金时代,并用蹒跚的脚步,踏碎这世间诸多流言。
如今,一个商业文化席卷全球的时代,物欲和焦躁滚滚而来。
如此大师级的存在,恐怕再难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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