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有哪个中国城市比南京风雅

何以南京？

文 | 何菲  来源 | 秦朔朋友圈  

记得小时候家里一直珍藏着一块五彩琉璃状的石头，是父亲在南京长江大桥劳动锻炼时捡到的。

南京长江大桥通车于1968年，正是父亲在南京化工学院就读的时代（1995年南京化工学院获批更名南京化工大学。2001年南京化工大学与南京建筑工程学院合并组建成南京工业大学），他在桥上捏着石头意气风发地拍了一张黑白照片，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

南京长江大桥，这座完全由中国人设计建造且基本采用国产材料的特大型桥梁，是自力更生、见证天堑变通途的不可移动文物，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足以载入史册。这块石头则成为父辈青春的图腾。

年少时我常常拿虎踞龙蟠的南京作为中国南北方的分水岭。在严冬，北方的火车一过南京长江大桥，田野里就开始由黄转绿，就这样在富庶的江南一路清灵下去。

不过我年少时并不太喜欢去南京，因为那时去南京多在暑假，与爸爸一同参加他的同学聚会。南京的夏天出奇燠热，配得上“火炉”称号，没有一丝风，清凉山毫不清凉，玄武湖也看不出多大秀色来。

区别于苏杭，南京的水总让我感觉浓酽而并不滟潋，南京话也是硬梆梆的。满城法国梧桐树影遮天蔽日，把整座城笼罩得有点阴郁而神秘。

据说喜欢杭州的人，都不太会喜欢南京。姑妈半个世纪前定居杭州。爬山，游湖，看花，吃茶，她无论走到哪儿，都把一汪西湖带在身上，落在画笔上。我小时候她总说，南京有啥去的，阴气那么重，暑假到杭州来。

不过我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游玩了南京，经年累月，总也有二三十次。

去鸡鸣寺看樱花，去莫愁湖看荷花，去栖霞山看红叶，去南京大学踩梧桐落叶，去牛首山参拜禅境大观，欣赏摩崖石刻。

去中山陵爬台阶、去“梧桐项链的宝石吊坠”——美龄宫，感受蒋公的浪漫和倾世之恋。去夫子庙逛夜市，去明代开国功臣徐达的府邸瞻园夜游，去商贾云集、人文荟萃的老门东看金陵世家大族的生活场景，去先锋书店买书，去民国照相馆拍照，在复刻了清朝文学家李渔风雅生活的芥子园喝黄酒，看《闲情偶寄》，感受不及三亩却有壶中天地意境的造园用心。

去吃盐水鸭，喝美龄粥，吃淮扬软兜、小龙虾、梅花糕，喝雨花茶…… 然后沿着高坚甲于海内的明城墙走到“天下第一瓮城”中华门，穿越这座固若金汤的城。这样的走玩，用当下说法，大概就是文旅。

真的，再没有哪个中国城市，会比南京更值得使用这个风雅的词汇。

 | 南京中山风景区

有着三道瓮城四道券门的中华门十分恢弘，是冷兵器时代城市防御的巅峰之作。而巍峨苍凉的明城墙是人类建筑史上奇迹，其规模、总长度以及曲折蜿蜒视地形而变化的技巧，令世界叹为观止，历数百年巍然无恙，是中国古代军事防御设施、城垣建造技术的集大成之作，是继长城之后的又一鸿篇巨制。

站在明城墙上远眺，依稀可见永乐大帝时代这座国际大都市的特殊风华和开放式心态。那是古代南京最显赫的时代，文功武治都无与伦比。不仅编纂了中国古代最大的百科全书《永乐大典》，还有郑和七下西洋以示富强的盛世繁华。仕者近宫，工贾近市，生机勃勃，活色生香，各阶层便都找到了喜欢南京的理由。

出了中华门，就拐到大报恩寺遗址了。这座有着千年佛脉传承的寺院的历史，可上溯到孙吴时代。它曾是中国南方第一座寺庙，是“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起源。永乐十年，明成祖朱棣为纪念明太祖朱元璋和马皇后于原址建初寺重建寺庙，历时达19年。2008年，从大报恩寺前身的长干寺地宫，出土了世界上唯一一枚佛顶真骨。

这座有着万世佛宝加持的寺庙遗址，就在长干里。是的，就是李白“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长干里”，中国古代街巷阡陌之中平民之爱的发生地，南京最古老市井的地名之一。

史料记载，李白曾不下七次来过南京，在他留下的一千多首诗中，有逾200首与南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上文这首《长干行》。

南京文盛，连青楼也皆为义气妓，秦淮八艳太有名了，以至于每次我总是禁不住要去凝结着六朝金粉的秦淮河看看。南京在风月场上的赫赫有名，是从明朝开始的。朱自清笔下的秦淮河，桨声灯影，也是一条胭脂河。

游秦淮河，从夫子庙码头上船，江南贡院还是要看的。它是中国最大的科举考场，唐伯虎、郑板桥、文天祥、吴敬梓、袁枚、林则徐、施耐庵、邓廷桢、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陈独秀等历史名人均为江南贡院的考生或考官。中国最后一个状元刘春霖也出于此。

南京这个城市很独特，十分带感的地方，常常是建在地下的。比如由江南贡院改扩建而成的中国科举博物馆，整体沉入地下130米，一米抵十年，刚好寓意科举制度1300年的历史。而地面部分则为一大片浅水池，如一面古镜，将中国保留最古老的贡院考场建筑——明远楼倒影其中。

| 南京夫子庙

许多故都把历史浓缩于宫殿与城墙，而南京把历史融于生活，融于一只只鸭子、一道道鸭馔中。从帝王到庶民的餐桌，皆是无鸭不成席。南京鸭子、苏州刺绣、镇江香醋被誉为“江苏三宝”。

六朝金粉铸金陵，割据偏安的帝王们大多安逸享乐，盐水鸭烤鸭等鸭馔不胜枚举，而明朝开国大帝朱元璋则日食烤鸭一只。大厨为讨皇帝欢心，殚精竭虑不断研发，开发出焖炉法和叉烤法，明永乐大帝迁都北京以后，将烤鸭技术带去了北京。

金陵鸭馔甲天下。板鸭、烤鸭、盐水鸭，鸭身上的各种零件，鸭血粉丝汤，南京人的料理方法都细致精湛。并以鸭馔的丰富多姿闻名于世。盐水鸭是南京名物，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咸鲜适口，肥而不腻、“清而旨，久食不厌”，每年中秋前后桂花盛开时节制作的盐水鸭是此中翘楚，故有桂花鸭美名。

多少年来，无论丰俭贫富，南京人待客的餐桌上，盐水鸭是无论如何不会缺席的，这是这座城市约定俗成的世俗礼节。

与北京烤鸭的丰乳肥臀相比，南京烤鸭真算是清秀佳人。北京烤鸭用卷饼蘸酱，而南京烤鸭则另配红卤汤汁，浇在切好的烤鸭上。这包汤汁很讲究，在明炉烤鸭时，鸭腔里灌水。外烤内煮﹐汁水试炼到佳境。趁热把酒酿蜜卤倒进汤汁﹐浇上米醋、糖色与精盐﹐老卤就制成了，间或加入芝麻、松仁、瓜子仁等调味。这包红卤，凝缩了金陵市井无尽的精致与风华。

北烤鸭南板鸭，南京板鸭的声名甚至远超过盐水鸭。板鸭用盐卤腌制风干而成，形状似板，干香紧密，香味浓郁特殊，回味悠长。南京板鸭分腊板鸭和春板鸭两种。不过就像上海人不吃五香豆一样，南京人很少吃板鸭。

紫金山始终有种难以描述的磁场：贵气，肃穆，惆怅，氤氲浩渺，烟雨低回，六朝兴废事，栏杆拍遍，寒日无言西下……此等种种，皆有所涉。中山陵的392级台阶即使在酷暑烈日下也有股低压气息；同样要爬260多级台阶螺旋式围转而上的灵谷塔清幽非常，在爬到高层绕台时，能鸟瞰到钟山林海涛涛，古树苍苍。

后来我才知道，这座绿色琉璃瓦披檐的九层塔是阵亡将士纪念塔；灵谷寺无梁殿端庄正大古雅，晨钟暮鼓烈士英灵封存于此，永聚不散，关于灵谷寺的灵异传说自然也层出不穷；而松涛林海中的明孝陵是明太祖朱元璋和马皇后的陵寝，是我国现存规模最大的皇家墓葬之一。

明孝陵的气场极为特殊，敏感体质的我一踏入其中就接收到了那种穿越数百年而来的高贵森严与幽玄气息。帝陵建筑威严宏阔，气贯长虹，细部精致华美，神秘莫测，其地宫几百年来是个未解之谜。而石像路神道用斑斓的色叶树种来陪衬古老庞大的帝陵石兽，具有超时空生死的沧桑与优美。

打开钉满历史铆钉的大门，南京这座精通艺文儒术的东方名城，依旧克己复礼，深耕精进，充满包浆感。历史不断迭代，南京似乎被一层层金粉细细搓揉过的昔日贵族，因繁华余韵而气度华美。

当一些新兴发达城市为自己的血统苦苦寻觅时，南京信手拈来的历史和人文足以使之汗颜。除了明朝的五十几年，以南京作为都城的都只是割据政权，没有哪个古都，像南京这般拥有那么多著名的“后主”。

所以南京无疑具有一种旧都气质，一种见惯了由兴盛转瞬衰落的优雅与淡然。尤其在紫金山登高望远，“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更有盘旋沉郁的况味。叶兆言说：南京见惯了天下兴亡、王朝更替，有着很强的忍耐力，更有惊人的弥合能力、新生能力，一切不过东流水，人间正道是沧桑。

南京给我的感觉很复杂。越多接触反而越摸不到它的肌理，更不敢浅薄地说爱。即使春色摇曳的季节，南京也仿佛自带一身旧雪。玩味南京的气息是需要一些积淀的，比起苏州的精致、杭州的秀美，南京自带某种磅礴与压抑。

它有王气（尽管传说楚威王在紫金山下埋金镇过王气，秦始皇开凿秦淮河泄过王气，并改金陵为秣陵。秣，意为草料，足现其用心），承载过民族理想，有过多次屠城的经历，因此也具有我们历史并不缺少，而民族却比较欠缺的悲情气质，从一定程度上也能承载成年人现实浪漫主义的内心需求。

我甚至觉得相较汉口、宜昌、重庆，长江在南京段才更像长江：长江岸线的汤汤江水，在南京段是属于历史的，是浩瀚奔突的，不属于生活和乡愁，而是属于一个个王朝的背影，森森万象，落落芳华，别绪千重，地远天长。

记得我对南京印象的转折点，发生在我第一次看张爱玲的小说《十八春》时。其中有两对恋人：南京世家子世钧与上海平民女曼桢，他们在上海杨浦相识相知；上海男人叔惠和南京富家女翠芝，他们在鼓楼看影画戏，在清凉山郊游，在玄武湖泛舟。都是美好的青春作伴。年轻时，爱情仿佛是细致的工笔画，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然后就是错过。

南京，世钧和翠芝的新婚之夜，他在灯前看画报，她慢吞吞地刷头发，脱首饰，夜越来越深，她说，“世钧，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我也——我也不喜欢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而十八年后曼桢在街上见到她刻骨思念的世钧时，她心里乱得什么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见的人，就是他了。

• 作者：专栏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上海市作协会员，国家二级音乐编辑。SMG知联会会员。

• 文中图片素材由作者本人及合作摄影师沈啸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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